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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医生(短篇)

2022-04-06张涯舞

鸭绿江 2022年17期
关键词:白大褂护工急诊科

张涯舞

王医生又叫王五楼。光叫前面两个字,还让人想起清末那位大侠,加了个“楼”字,就感觉卑微下去了。其实“楼”这个字作为名字,颇有古风,比如段小楼,但前面是“五”,好像就不是那回事了。

一开始他不叫王五楼,老一点儿的护士,曾经叫他王抓抓。这个词必须给后来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医生新护士解释一下,这是个老贵阳俗语,和那些被国际友人都知道的“滴滴个”“牙巴丝丝个”不一样,这个词首先听上去没那么可爱,意思呢也不那么确切,反正跟毛手毛脚、冒失、成不了事等等有关。

王五楼对这个称呼不感冒,一开始还反驳,你才抓手抓脚,后来也不反驳,任你喊五六遍,死活不答应。护士自讨没趣,喝口茶,换个口气,学着那些不知情的病人喊,王医生。他屁颠屁颠就晃过来了。当时还是大外科,除了已经死了两年的老主任姓王,科里没有任何医生姓王。

王五楼是一个护工。

我们医院,有两种类型的护工。一种是病人家属自己请的,请来看护病人的。在我国的绝大多数医院,生活护理基本上是由护工来做,比如说喂水喂饭、洗澡擦身、倒屎倒尿。理论上这些事应该是护士做的,但医院的护士打针输液都忙不过来,哪还有空做这些。可能还有人不理解,比如前一段时间有个老头儿,在报上写了篇文章,说他自己在澳大利亚做了一个微创手术,感慨那里的医院服务非常好,渴了护士喂水,饿了护士喂饭,闷了有护士聊天,真是享受啊。最后呼吁国内的医院要向国外看齐。不过只要眼睛不瞎的都可以看到关键所在,老先生也写了,住院前前后后花了N 多澳元,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二十七万,因为有医保,自己也没掏什么钱。我把这报道拿给护士长看,她以鄙夷的神情说了两个字:狗屁!不光是在放屁,还是狗在放屁。知道我们一级护理的内容吗?除了半小时巡视一次病人,诸如喂水喂饭、洗澡擦身、倒屎倒尿、理发、剪指甲、聊天(这叫心理按摩)……知道收费标准吗?八元!人民币!能干啥?你干吗?所以,有很多事,只能是护工干。一般来说,特别正规的医院这一类护工也是专门的,统一服装,统一挂牌,统一收费。像我们这种还不是特别正规的医院呢,也就没那么讲究了。另一种类型的护工,是医院招聘的,每个病区一个,工资医院发,奖金科室发,好歹也算科室成员。主要工作是送各种标本,取各种报告单,搬运各种杂物,还有打扫病房卫生,然后就是帮护士干各种杂事,比如换床单、发尿壶便盆。有些护士不自觉,甚至连拍背帮助咳痰、按摩下肢预防血栓这些事也让护工做。病人呢,一般也不懂,反正都穿着白大褂,王医生也是这么叫出来的。那时我们医院还不正规,也没什么讲究,医生护士护工收费的食堂师傅都穿白大褂。

不过王五楼的白大褂倒是相当干净。对此我也产生过疑惑,进医院好几年,总共领了四件白大褂,两件长袖,两件短袖,冷天长袖,热天短袖,穿久了,怎么看都有点儿发黄。后来听说王五楼每次洗白大褂,都要弄点84 消毒液泡一下,这样干了以后就显得很白。再加上有些实习生毕业后,白大褂就留在科室,王五楼收衣服时一看没主,就收归自有。这样一来,他的白大褂就比我们宽裕得多。

王五楼在医院已经很多年。我还在实习时他便在,喊王抓抓他不高兴,喊王医生自己不高兴,便随大溜唤他叫小王。后来熟了问了他年龄,比我要大三岁,不过见了面还是叫他小王。当时的五楼是普外科,十多年时间,科室变了几次,科主任、护士长也换了几轮,还有几十个医生护士,以及无数病人,而他一直待在五楼没动过。一般来说,医院护工大都是中年女性,称呼呢也就是姓氏加个姐。一晃十几年,岁月不饶人,王五楼的头发也日益花白,再叫小王就不太合适,叫王哥又有点儿别扭,也不知何时、不知何人开始叫他王五楼,慢慢地就叫开了。也有年轻点儿的医生护士直接叫他王五,显得更亲切,还会让外人联想起那位身背砍刀的大侠。

只是王五楼个子矮小,几缕油腻的头发趴在额前,怎么也看不出一点儿侠气。

王五楼除了干各种杂事,还主要负责搬运氧气瓶、大输液等等力气活儿。虽说个子不高,但蛮力不小,氧气瓶看上去比他还高,他可以一边一个夹起就走,简直可以用轻而易举、举重若轻等等词语来形容。不过我对他并不感冒。一方面是对他所负责的卫生不满。当时的五楼,总有一股怪味儿。

其实,医生护士身上就有一种奇怪的消毒水味儿,不过自己闻不出来而已。按理来说,医院也应该只有这种味儿,因为我们的鼻子对此已经免疫,所以医院应该是无味儿的。但当时的五楼总有一股怪味儿,让我那已经麻木的鼻子重新兴奋。后来,我终于发现这怪味儿的来源。在五楼拐角处有一扇几乎从没有打开过的小门,按照楼层的功能,这叫安全通道,应该是在失大火或恐怖袭击时疏散用的。不过从我半岁在这家医院打针开始,这里既没失过大火,也没面临恐怖袭击,所以这扇门就没用过。这扇门后的所谓安全通道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堆放杂物。王五楼在此主要堆放药品的包装纸箱、大大小小的输液瓶、病人家属看剩下的报纸,以及诸如此类可以卖钱的东西。每个科都是如此,护士长们念着护工们收入低,对这事就没怎么管。

其实我对废品回收事业是从心底支持。以前我们国家的所谓垃圾分类主要是靠那些衣衫褴褛走街串巷的拾荒者以及收荒者完成的。我从小就支持,记得那时还有人收牙膏皮,有次我就把大半管牙膏挤出来,以便让人用两分钱把牙膏皮换走。挤出来的牙膏每把牙刷都抹满了还不行,只好挤到小盘子里放在碗柜里。凑巧晚上吃虾,我爹中午喝醉了还没完全清醒,以为是芥末,就着吃虾,最后吃得口吐白沫。

其实王五楼的这些收藏品应该也没有什么味儿。可能我那时比较唯心,看不惯王五楼,连他储存的废品也会闻出怪味儿来。

王五楼当时热衷打麻将,尤其在周末,厕所卫生打扫得马尔虎之,病人意见极大。不过有次也因为他没冲厕所,让我看见一个病人的黑便,并迅速追查到人。而这个病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我现在往往以辩证的一分为二的方法来看待事物。如果王五楼工作比较勤奋,守在厕所里,病人一拉完他就把这黑便也好血便也好冲得一干二净,不让我去发现,而病人不知道此时他的消化道里的某根血管爆了,血液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最终血出得不可收拾,病人因此休克,后果将不堪设想。

除了麻将,王五楼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养鸟。在医院院子那几棵半死不活的冬青树上经常挂着一个鸟笼,笼子里是只乌鸦模样的画眉,叫起来像鸭子。他花在鸟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麻将是打得越来越少。因为没人愿和他打,他老是欠账。某次据说欠了三楼的小杨五十元,拖了几个月,最终用一大堆输液瓶抵的账。

除此之外,王五楼还爱打老婆。

王五楼住的地方,正好在医院门诊楼和老住院之间的院子,院子靠近门诊楼这一侧有块凹地,一排房子就像窑洞般位于凹地里。王五楼打老婆,门诊楼正好看得见。后来医院拆了原来的五层门诊楼,修了栋十五层的门诊兼住院综合楼,这下他打老婆,住院病人也可以围观。

王五楼的老婆个子更小,说着我们都听不懂的不知哪个地方的乡下口音。有次老牛说正好目睹王五楼打老婆,他一巴掌抽过去,他老婆也不躲,就站在那儿骂,一开始听不懂,仔细听久了,就反反复复三个字。按照王五楼的说法,他的老婆完全没球用,一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反正闲着没事,麻将也没球打,不打婆娘搞哪样?

后来医院逐渐向正规化发展,先是把看门交给了保安公司,保卫科的那一个排的人马便更轻松了。再后来又把卫生交给了保洁公司,王五楼不是正式工,新来的护士长嫌他一个粗人,干不了端茶倒尿翻身拍背等技术活儿,便让他从五楼下岗。

王五楼去了担架队。这是医院后勤改革最让我受益的。以前抬重病人或腿脚不方便的病人去做检查,家属人手不够,便是实习生搭手。遇到体积比较大的病人或者正好只有女实习生,我们男医生只好亲自上,搞得我几年下来胳膊都粗了一圈。王五楼离开了五楼,却时不时回来出没。保洁公司的一位大姐负责五楼的卫生,刚来时没弄清楚行情,只老老实实负责卫生。王五楼仍然在安全通道收集输液瓶和废纸。后来那位大姐一想不对,凭什么我辛辛苦苦打扫卫生你来卖废品,为此两人吵了起来,两人嘴里都不干净,王五楼打了她一拳,引起拉扯,引起数十病人及其家属围观。护士长气急,把那些杂七杂八全扔了。再后来消防检查不过关,安全通道再不能堆放杂物。保洁大姐放工具和休息的半间屋子多少可以放点儿东西,而王五楼就没地方放东西了。

但王五楼还是时不时在晚上上五楼,有的护士见他可怜,便在自己班上留一些输液瓶和纸箱让他拿去。他拿去后就堆在自己住的那间小屋,桌子下床脚见缝插针,凑到一定数量后便拿去卖掉。家里垃圾多了,时有老鼠出没,他便买来老鼠药,时不时撒一点儿在角落。有次我曾问他,每个月几百块钱还不如回老家种地。他笑笑,说十几年了,回去习惯不了。

王五楼去了担架队,没事时就在医院各处闲逛。我们医院虽然在向正规化发展,但很多地方还是不讲究。就说这白大褂,只要是医院工作人员,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挂号的、收费的、科室的护工,甚至食堂师傅、传达室收信的、看大门收停车费的,都穿着白大褂。而且那时胸前也不挂工牌。病人进了医院眼前一抹黑,看见穿白大褂的,逮住就问,哎,医生,请问外科往哪儿走?或者,拿一张片子或几张报告单,医生,您帮我看看有什么问题?

一般呢,不是医生的,遇到后一类专业问题,都会谦虚地表示,那啥,我不是医生,医生现在还没上班,你一会儿到办公室去问。

王五楼呢,遇到这种机会一般不会放过,拿起片子,指指点点,挺像回事。

不过王五楼和那些一窍不通的相比,的确具有一定的专业性,据说他当年曾经和当赤脚医生的老爹出过几天诊。

想起王五楼当年在肝胆外科那时,除了干各种杂事,他还兼职另一种护工——照看病人。主任说他好歹有点儿医学常识,总比那些屁也不懂的懂一点儿屁,好歹这样也有一份收入。其实呢主任默许他兼职,还有一点儿私心,他既然要照看病人,晚上呢只能待在医院,九点左右伺候看护的老爷子睡觉后,长夜漫漫,尚无心睡眠,正好可以顺便帮夜班护士的忙。

护士们,尤其是倒班的小护士们都因此而喜欢他,王医生王医生地喊得好甜。王医生,帮我送个尿;王医生,帮我换个床单。甚至有时候呼叫铃响了,护士在病房里忙,来不及查看,他也不客气,拿起呼叫器就问,一听是输液没了,就走到治疗室,拿起要换的输液,顺便抓一支棉签,蘸了碘伏,到病房后仔细看着输液牌核对床号姓名药品,把输液给换了。要是遇到输液管进空气了,也会卷起输液管把空气排出去。还有人不知真心还是调侃,王医生你这么能干,干脆去考个执医吧。王五楼听了讪讪地笑。

到了月底,发奖金,领完钱,护士长拿出个本子,让他签字,王五楼这时就显得底气不足,搓了搓手,拿起钢笔,一笔一画,歪歪扭扭把自己名字描上去。

为此,护士长每次训话,又听说哪个护士班上王五楼又换输液,便要发飙,他大字认不得一背篼,你们也敢让他换,出了事老子看你们也不要在这儿混了。

至于医生,尤其是刚来的小医生,对王五楼又是另一个态度。

王五楼经常会指导病人,什么时候该下床,什么时候可以喝水,可以吃些什么,或者,你这个还没排气啊,去找护士要支开塞露,或者,发烧啊,打支PV 就好了。有时候意见不一定统一,这时小医生们就会觉得他多事。

我们科呢,腹腔镜切胆的比较多,这类病人手术后当天就能下床,就能吃喝,一两天就能出院。病历也好写,年轻医生们学习手术的热情也很高,大家都抢着收这类病人。但是也有不顺的时候。周五上午是我门诊,我七点二十就赶到医院,想着在交班前看一下昨天手术的四个病人,特别是七床,昨天胆囊和胃粘连在一起,李东分离时把胃弄了个小口子。

还好,肚子不痛,不发烧,也没体征,应该缝得还不错。好的,没事,今天再饿一天啊。

昨天就喝水了,稀饭都吃了。

啊?喝了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好着呢。

我回到办公室就吼,李东,谁让你七床昨天就吃东西的?胃都破了,你不怕漏吗?

李东一脸无辜,老大,我没说啊!

那他妈谁说的?病人家属说李医生让喝的。

这时一个小女生嗫嚅着站起来,老师,是我说的。

她是新来的实习生,也姓李。

谁让你这么说的?

病房里的王医生说的。

不过那时王五楼在我们科总体上还是功大于过的。

有一次他推一个病人去照CT,在放射科门口,被一哭哭啼啼的女人拦住,据说是呼吸科一个病人的家属,病人照了CT,说肝上有个瘤子。

医生,帮我看看,严重不?

王五楼拿着CT 片,煞有介事地对着光看,这个,这个,的确嘛,有点严重。

那怎么办呢,医生?

这个嘛,正好我们肝胆科丁主任是这方面的权威,你找她没错。

我那天正好去放射科做ERCP(一种通过内镜的胆道造影),路过时看见王五楼在那儿煞有介事,便拍了一下他肩膀,王医生,在这儿会诊啊?

他回头见是我,便把CT 片递过来,正好,你看我们张主任也在,请他也帮你看一下。

我接过片子,颠倒过来,对着走廊顶灯看了两眼,你这个还有机会,早点儿转下来手术吧。

就这样,王五楼还给我们科拉来一些病人。所以他离开时主任还有点儿舍不得,时不时在晨会上教育因为吃不准而不敢收病人的小医生们,你们还不如王医生,好歹人家还给科室收病人。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我们医院新的医技综合楼也落成了,紧挨着门诊综合楼。肝胆外科乔迁新居,搬到新楼九楼,从窗口斜着望去,也看得到王五楼住的那排“窑洞”。医院也越来越正规,一般工作人员的服装也和医护有了颜色的区分。我在电梯里遇到过王五楼几次,穿一身深蓝色的短上衣,几缕头发搭在额头,似乎更油腻了。

后来王五楼又离开了担架队,去了急诊科。据说某天夜里,急诊科来了位说上腹疼痛的老头儿,以前有胆囊结石病史,B 超一做,果然胆囊结石嵌顿在胆囊壶腹,胆囊积液,值班医生开了住院证,联系担架队送肝胆外科。王五楼推着车去急诊科,见老人脸色苍白,随口一句,心脏有问题吗?值班医生正好拿着病历出来,听到后一想,病人有高血压病史,要不顺便做个心电图。心电图纸一出来,医生冷汗都出来了,立刻想到当初老师所说的“红旗飘飘”(心肌梗死时心电图ST 段抬高,状若飘扬的旗帜),马上查心肺五联,最后确定是急性心肌梗死。

后来这事传到急诊科护士长那儿,她正愁自己手下的护工不得力,于是找到王五楼,许诺每个月多给两百奖金,把他从担架队挖到急诊科。就这样,王五楼再次穿上白大褂。

这件事也传到肝胆外科,当天值班的老梅直夸王五楼,顺便又吐槽一下急诊科,要不是王医生威武,急诊科给老子把病人送上来,等老子查完心电图,又要送胸痛中心,首次、危急值、转科记录要写一晚上。

对于急诊科,估计全院都要吐槽。轻松的,有钱的,能自己搞定的,就留下了;麻烦的,家属啰唆的,没钱的,就送各科病房。或者先是觉得能搞定,弄了几天搞麻烦了,再往病房送。还经常半夜三更叫会诊。

最后一次见王五楼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

那天我值班,本来病房没事,几个重病人和手术病人经我妙手回春都安然入睡。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和小护士编排了一会儿医院各个楼层闹鬼的故事,然后拿出一本小说看了几页,又玩了两把蜘蛛纸牌,最后靠在床上拿出手机审阅微信朋友圈,直至睡意袭来,一看快一点了,连忙刷牙洗脸,倒上半盆热水,烫个脚,准备安歇时,护士说急诊科电话急会诊。

我端着脚盆去倒水,心想会个屁。

我拿起电话,喂,急诊吗,我是肝胆,什么会诊,怎么回事?

对方是一个女声,说一个眼外伤的病人。

我说眼外伤你找眼科啊,我这是肝胆科,说罢直接挂电话。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护士说,还是急诊科。

我抓起电话,说。

那边连忙说,老师,对不起,是这样的,这个病人有胆囊结石病史,现在右上腹有点儿痛,墨菲氏征阳性。

我边穿白大褂边念叨,什么医生,胆囊炎有什么了不起,轻重缓急都不知道。

下去一看,是个轮转的研究生,估计真给吓住了。

病人就躺在推车上,左眼插了根筷子。

我压了压肚子,问题不大。

CT 做了吗?

腹部的还没来得及。

我说头颅的。

啊,在这儿,老师您给看看。

我贴近阅片箱,瞄了两眼,转过头问病人,眼睛看得到东西吗?

看得到。

左眼呢?

也看得到。

我继续眯着眼看片子。

通知眼科了吗?

通知了。

怎么还没来?麻醉科呢?

我马上通知。

还有神经外科,就说可能要急诊手术。

这时一股酒味突然很浓重。

我一侧脸,看见王五楼,就挨着我一起研究CT 片。

你还喝酒啊?

是的,医生,我们都喝了点儿。回答的是旁边的一个黑脸,他踢了旁边一个蹲着的,这不,为了酒官司,打了起来。

这个不恼火吧?王五楼的脸又凑过来。

我连忙退开,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搞这个科的。

王五楼继续研究那CT 片。

唉,我说王医生,你干脆帮个忙,把他头发给剃了,顺便把伤口周围洗一下,你看那小妞估计都吓傻了。

然后我找了张椅子坐下,开始写会诊单。

患者男,47 岁,病史……

还没写到意见,只听一声惊呼后一片嘈杂。

我抬起头,看见王五楼手里多了根血淋淋的筷子。

春天的某天,没完没了地下着雨。王五楼带他父亲来看病。据说那件事后,王五楼就被急诊开除了,担架队也回不去了。后来托人找了保洁公司,又重新在老楼五楼打扫卫生。保洁公司的工作服是绿色的,王五楼不敢怠慢,每时每刻好像都在忙碌,要么扫地,要么抹桌子,要么把花盆里的烟头捡起来。据说隔几天,就会有人来检查,会用手指去揩门楣上面有没有灰尘,至于烟头,文明城市无烟医院,那更是不能有的。

王五楼的父亲,据说才六十岁,已经满脸沟壑,说胃疼了几十年。一查是胃癌晚期,没什么办法,只能开点儿止痛药。老人见王五楼住处狭窄且堆满杂物,执意拿完药坐长途车回去。那天药房排队的人特别多,王五楼特意穿了件白大褂,挤到窗口小声对药房的说,我是本院的,帮忙先拿一下,还要赶车。药房新来的不认识王五楼,看了他一眼,本院的?穿件白大褂就是医生了?后面排着去。

王五楼的父亲回家没多久就去世了。再后来就是夏天了,这个夏天也许是为了配合避暑季的宣传,老是乌云密布。一个雨夜后,传来王五楼自杀的消息。大家都很震惊,说他也会自杀?事实上他吃了半包老鼠药,送到急诊时已经不行了。

据说那天他先是打了老婆一顿,原因是他晚上出去卖废纸,而老婆忘记了他的交代,没把鸟笼收回来,结果那只叫起来像鸭子的画眉遭了院子里野猫的暗算。他老婆被打的次数多了,习惯了,便和他对打,边打还边骂,自家姑娘你不养,你养个鸟。一天就晓得卖废品,老子看你自家就是废品。

又据小杨的表哥的同学的姐夫说,王五楼父亲死的时候他回老家,被家里的叔伯兄弟抢白,你在大城市混得好嘞,当医生嘞,穿白大褂嘞。

小杨的表哥的同学的姐夫又说,其实这些年王五楼很辛苦,家里的电视、冰箱、洗衣机、电饭锅都是他添置的。

其实还有一个版本,是小杨说的,王五楼回家给父亲办完丧事,回来后总觉得有点累,还老是咳。某天夜里去放射科找老陈说透一下胸部。老陈和王五楼认识十多年了,说透啥,直接拍个CT,也没收钱。老陈拿着CT 一看,肺上有个阴影,仔细看看,是个钙化灶,便对王五楼说没事。老陈本来不想出报告,但耐不住王五楼纠缠,便拿起笔简单舞了两句:右肺上叶可见Ca 化灶(后来,我问老陈,为什么不写钙化灶,要用Ca 代替,他说忘了钙字怎么写)……王五楼拿了片子回去左看右看,又去找呼吸科的谭涛,后者也给他说没球事。但王五楼还是不放心。以前大外科王主任最后死于肺癌,儿子在美国,最后几个月就是王五楼照顾。王主任靠在床头,盯着输液管里乳白色的液体一滴滴往下落,感觉生命也一滴滴流走,便对王五楼感慨,这每天都是一头牛啊。王五楼反复地看CT 片肺上的阴影,觉得自己八成得了肺癌,又想起王主任诊断前也是反复咳嗽,就更加确定。

据小杨说,王五楼吃老鼠药的那个晚上,的确把老婆打了一顿,原因倒不是鸟和废纸,而是他把老婆叫到床前交代后事,说自己得了肺癌,反正最后也活不了,治病要花很多钱,不如留给女儿以后上学等等。他老婆就和他吵,那么多医生都看了,都说没球事。王五楼一听火了,你懂个屁,把诊断书拍在桌子上,你看,这个Ca,就是癌,癌症,知道吗?医生只哄得了你这种没文化的。他老婆也火了,你有文化,你怎么不去当医生?王五楼给了她一耳光,她还了一耳光,两人便打成一团。半夜,王五楼就把床脚没用完的半包老鼠药吃了。

后来王五楼的老婆回了老家。他们的房子空了出来。中药房送药的老汤一家搬去住。前几天,我在九楼窗户,看见院领导和几个中层在那儿指指点点。据说,医院业务用房还是不够,这排房子看能不能改造一下,再搭建几层,弄个库房什么的。当时正是午后,阳光直射,水泥屋檐反射着刺眼的杂光。凹地中阴影深重,好几处积水处已经长满青苔。老汤养的一只白色杂种哈巴狗,被绳子拴住,趴在干燥的水泥地面。拴它的绳子另一头在一株叶子枯黄的冬青树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活结。那棵树,原来挂了个鸟笼,里面有只叫声像鸭子的画眉。夏日黄昏,老汤会牵着狗在院子里闲逛。老汤年龄估计五十,戴着一副酒瓶底般的近视眼镜,乍一看像个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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