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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断山深深

2022-04-06和振华

壹读 2022年5期
关键词:达巴东巴纳西

◆和振华

这些年来,每当我过玉龙雪山后站在奉科的山梁上,往东北方,向贡嘎雪山遥遥远眺,想象着两柄银剑直插云霄,雄峙在广袤天地间,仿佛祖先召唤着我,我的心口啊!按捺不住激动了起来。

也许,我且行且吟,歌唱脚下母土,对民族文化的虔诚感动了神灵,于是,我在深深的横断山,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纳西文化的征寻。

从玉龙县奉科的三江口村民小组到宁蒗县拉伯三江口村民小组,相距十多公里,得雄纠纠气昂昂坐船跨过,这一跨江,仿佛又回到了古朴而苍茫的摩梭家园。

车刚一停稳,咚咚的鼓声传来,一进门,看到一个年轻的东巴端坐在火塘旁边敲鼓,念着东巴经,不时给烧香炉加上树枝添上酥油,一时屋里火烟大作。一问,是在搞除秽仪式。

一阵摩托车轰鸣声传来,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走进了屋。正在做仪式的东巴停了下来,他说,我师父回家来了。原来是石春大东巴从丽江城里骑摩托车到了三江口村,大家除了敬佩他的东巴法力外,更佩服他一百多公里山路颠簸不惧艰辛的诚心。

石春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我是背羊皮囊横渡金沙江长大的,现在骑摩托也赶不上你们了。并指着年轻东巴说,和老师,他就是我侄儿也是我徒弟石绍红,别看他年纪轻轻,跟我学了好几年,早就出师独立做仪式了。我趁机说,小石帅东巴,自我介绍一下嘛!石绍红犹豫不决地看着石春。石春说,你好好给和老师讲一讲,他是作家,专程来到我们家过年,也是来体验这里风土人情的。石绍红少了顾虑,讲道,他今年21岁,13 岁开始翻山过江去丽江玉水寨学艺,师从石春、和学东等东巴,学了8年,学会两千多个东巴单字,学会小祭风、祭自然神、祭山神、祭猎神、烧天香、退口舌是非等十多种仪式,目前是传承员等级。我由衷地说,继续努力,快成修炼大东巴了。他谦虚地回答,不敢充大差得还远,比如绎纳克等大仪式就还不会单独做。

石绍红除了用吟诵《加威灵经》做东巴仪式欢迎我们,给我们增加点威力外,还做好罗锅饭、煮上琵琶肉来款待我们,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就先敬灶神然后美美吃了午饭。饭后,我请石春讲讲三江口村情况,他如数家珍说,准确讲,这里应当叫宁蒗县拉伯乡托甸村委会三江口村民小组,共有35 户200 人左右,他家是摩梭人。他停顿了一下,一本正经从怀里掏出居民身份证,要我验明摩梭人正身。然后,他接着讲,他们石姓家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布洛村迁来的,现在已经发展成6 家37 人了。石春这一代有亲兄弟四个,老大石春是东巴,其他三个弟弟务农。我追溯根源问,石东巴,你家祖先最早从哪里迁来?会不会是有的纳西族学者称从丽江迁往永宁的泥月乌分支?石春问了泥月乌从哪里来?我说,据《华阳国志》记载,1600 多年前就有“摩沙夷”之说了。摩沙夷就是《三国志》旄牛羌了。而《元史·地理志》曰:“永宁昔名楼头赕,接吐蕃东徼,地名答蓝,麽些蛮泥月乌逐出吐蕃,遂居此赕。”此事发生于公元418年前后。也有南诏大破后,对金沙江边巨甸、塔城一带的麽些部落实行削弱势力分流,格主寨年轻酋长泥月乌,不服南诏异地大迁徙,召集子民星夜过江,翻中甸雪山,走小中甸过东坝下洛吉,迁徙往楼头赕(永宁)而去,成了现在摩梭人的祖先之说。按理三江口应当是迁徙路上的一站。石春又问,这是什么年代的事呀?我说1600 多年前的事。他说:“这个可能不是我们祖先,据东巴经书记载,我们祖先最早从一座山脚下的草地里迁出,再到无量河流域,后来迁到了三江口定居下来。”

我的书生气又犯了,继续吊书袋:尊称为“麽些先生”的李霖灿通过实地考察纳西先民的迁徙路线、文字的发源地及其分布状况,认为在四川木里以东,永宁以东,盐源县辖境一直到西昌附近的纳西人是没有文字的;而从木里西边的无量河南下,经中甸县境,过金沙江,入丽江县境又折而西北趋向维西县境内的纳西人是有文字的,也就是说,“麽些族的文字之花是开放在围绕着玉龙雪山的金沙江边上”的。而在纳西族文化圈子中,认为三江口是东巴文化从口头向文字的转折地,又有达巴文化仍然存活,可谓珠联璧合。石春说,三江口有阮可文,拉伯的东巴、达巴、普米韩规文化交融共进生生不息。

随后,我参观石绍红家火塘,墙壁挂着毛泽东、邓小平等党的领袖像,还有家神冉巴拉,西北角摆神龛,挂着各种法器,地上是温馨火塘。我突然对东巴鼓感兴趣,就问:这面威风锣鼓,里边装有什么宝贝?石绍红沉默不语。石春说,东巴鼓肯定有一些名堂。我问,石春大东巴呀!您的东巴鼓里放了什么?他犹豫再三。我说,这里没有外人,我实在好奇,说给我一下。他说,我脖子上挂的东巴鼓叫“革伍”,鼓里放了“响都纳几”菩萨塑像。怕我搞不懂,他接着讲,那是战神,丽江那边东巴称之为“八号嘎拉”。另外,鼓里还要放进一点金银财宝和五谷。哇!原来东巴鼓这么金贵,难怪声威大震响彻云霄。

我还有个老毛病,一到东巴家,我的好奇心没完没了。我又请教,无所不通的石春东巴呀!刚才吃饭前祭神柜和火塘,是祭家神“冉巴拉”吗?石春说,恭喜你说对了,是祭家神和火神,一个是敬给“刮鲁”,意为祖先(阿普、阿主)祭饭;另一个是在给“苏补阿纳瓦”祭,每年农历11月11日,还要单独祭祀,祭猪一头,意为祭祖;再一个是给天上的菩萨祭。初一、十五还要烧天香,以前火塘上方还挂一个猪尿泡。接着调侃道:和老师,我们是一日三祭,祭祀后才敢吃饭,真正的孝子贤孙。我忙说,不忘先贤,方得始终!这方面,丽江那边纳西族把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丢得差不多了,得向您们摩梭人学习。

正谈笑间,石春说,我还没有到家,和老师去我家住。我一惊,回过神忙说,一切听从东巴安排。就跟着石春东巴出门,穿过一条种着树木的沟,到了一个古建筑院落边。石春说到家了。我一看,这是我行走无量河山区十分熟悉的房屋了。有屋顶长满枯草的土掌房一幢,石春说这是关畜牲的,果然,从里边跑出来八九头猪,有紫红、纯黑。我惊叫,现在猪肉那么贵,石东巴还养着这么多野猪,真正的富翁。石春说,这不稀奇,得杀给您一头。我又看到黑白相间或黑身白脚的猪,就问,这给是丽江东巴在说的祭天猪?石春说,是了!可惜,这里不搞祭天。穿过一栋煮猪食的平房,进北木门瓦房,往朝东的一栋木屋走。

但见木门沿上方插着3 根金竹刺和3 个东巴木牌,石春停下脚步说,金竹是东巴经讲的古时做陷阱专门刺虎、熊的杀器,木牌是东巴战神劳九、祭风战神卡汝、喊魂的俄诗可,竹刺意为辟邪鬼。说得毛骨悚然,我忙合十跟着他入屋,见到里面有点冷清,石春歉意地说,他们一家都在丽江打工,房子平常请兄弟照看,都是灰蒙蒙了,我先烧火。就点上香油灯升上火塘上的火,嘴巴念着东巴经,还敲了一下鼓,吹了一下白海螺号,完成了升火仪式。

趁石春升火,我扫了一下木屋。石春说,这叫吉美,不是祖母房而是祖房,原先屋子中央的顶天柱上还挂着树枝、素斗、动物骨头等。没有住人就拿下来了,对不起祖先和各方神明了,明后天得重新布置一下。我不耻下问。石春不厌其烦给予讲解:西北墙上挂着领袖像、观世音像、家神(畜神)像“拖拉生”;东北角神柜第一层里供着署神、法杖头、日月星辰、五方大神、五谷供品、刻有五魂王和五方鬼王及大小鬼的木尺、插上花的净瓶;第二层摆铁犁、油灯、净瓶、净水、五福冠、面偶为五方拉姆神;第三层装着上百本经书。东墙壁上挂着喊魂像“章诗打机”、萨英伍登、英古阿格、五方大神等东巴画幛。然后是法器:从肩斜挎挂到腰的带子叫“苟伍歌盘”,嵌入皮带上的为玉石、甲片、镏铜等物,分别为日、月、大鹏神鸟、龙、明裸(保护心脏的铜镜)、野猪牙、响纳都机、狮子神、海神;背面为杀鬼法器“毒机”和“潘崩”、咒语盒、毒盒(装有孔雀胆、蛇毒等)。还挂着一串法珠,栓着杀鬼小面具、野猪牙、鹰爪等。一面东巴鼓。摆铃一对。喊鬼号一只,捞魂铁爪子。杀鬼刀等。

随后,他点燃杜鹃树枝、柏叶、松枝,念除秽经做了简单仪式,他解释道:松、柏代表盘神、禅神,大年初一要从土掌房屋顶(代表天上)迎进家里,还要在神柜上插上松、柏树枝各三枝,代表盘神、禅神迎进家门过年了。然后,要看二十八星宿,择最好的一天,大约农历摩梭年初十七、十八,把盘神、禅神送回天上。

我趁做完仪式的间隙就跟他闲聊,得知他并不是扶贫困难户,但也不是富裕户,靠打工和种地维持生活。我忙安慰:财富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而摩梭汝卡文化万古长存,值得毕生孜孜以求。他又说,这里过年是按二十八星宿算出来的,一般比汉族春节早一个月左右,整个无量河流域摩梭、普米都过,但与东部的永宁摩梭过年日期不一样。三句不离本行,他继续说要长年累月东奔西跑帮人家做仪式,摩梭人的春节做的仪式就多了,和老师这次可看到我做仪式。另外,农历二月要做小祭风,农历三月江边洗澡和除秽,农历五月初五要送岳父、岳母药和包子等,农历十一月祭祖,反正这里风俗与丽江大同小异,但很多风俗还保存着,比如这里摩梭真正的厚养薄葬,死后火葬,节地又环保,女人死后送葬给她“仁搓”,男死后送给他“勒搓”。我听明白了,石春一年到头在帮助别人,反而在致富路上掉队了。

石春是个手脚勤快的人,又边收拾东西边跟我交谈,得知他除了掌握大小几十种仪式外,尤其是会做大仪式,东巴卦象看得准占卜灵,曾经给英国、韩国学者演示过,还懂医,会治感冒、肚痛、皮肤过敏等十多种病。我感叹,这才是真才实学的大东巴!听到他还抄写了近千本东巴经书,我大叫,哇!很多号称“知识分子”的人,一辈子没有读过千本书,更别说抄写,包括我在内,石春大东巴已经让我辈汗颜!

黄昏夕阳如金,我在石春家房前屋后摘吃香蕉、桔子、香橼、枇杷果,还有一株仙人掌结着金黄色果,我鼓足勇气不怕刺扎,摘吃了几颗。回屋,我对石春说,晚饭不消吃了,我在您家“花果山”里摘吃了很多果子。石春说,反正没有人摘吃,与其烂在树上,你尽管吃。我又问,就是不知道哪棵是“海英宝达树”?石春笑着说,和老师,东巴经《鲁般鲁饶》记载:牧奴寻找失踪的白羊,来到一棵大树下,看到这棵大树,开的花是金花银花,结的金玉果和珍珠果。果子熟了做牧奴饭,叶子落下让羊吃,树杈掉下做篱笆,这棵大树呀!盘神叫做“盘本勒玛”树,恒神叫做“海英宝达”树,纳西人叫做“纳本久寿”树,情死者叫做“游死卡达”树,吊死者叫做“兹死古本”树,牧奴们叫做“鲁本花华”树,一树有六名,来历从此始。我脱口而出,三江口村临江,又可在江边淘金,还有高山牧场,适合长“海英宝达”树,对了,这是仙人掌树,结着金果,好吃,还可做篱笆,刺可防豺狼虎豹。石春哈哈大笑,连声说,把“劳崩”(仙人掌的摩梭话)当作“海英宝达树”,纳西语仙人掌丽江那边叫“撮狠”,是大象耳朵的意思,我们这里叫“恶狠”,意为鬼的耳朵,和老师,你这玩笑开大了!

吉音绕梁,火烟滚滚,满屋生机,夜色中,石春的73 岁母亲思米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围满了祖屋,石春拿出丽江买来的好烟好酒招待,众人边吃喝边拉家常。深山夜话,久违的温馨漫上心头,酒足饭饱后,我就在宁静山寨里入梦。

天刚蒙蒙亮,我就在石春的吟诵东巴经书声中醒来,进入祖屋,石春已经煮好早茶,他的爱人做好了粑粑。吃完早点,我从祖屋推开窗子,一座巍然屹立的大山扑入眼帘。石春说,这座山我们叫“明嘉富”山,即为拉伯托甸的女神山。我问,还有男神山吗?石春答,有的,但这里看不见,要从这座山背后才看到。我的心魂如被神牵走,对石春说,您是否能带我们去拉伯村杨高汝家,顺路去朝觐男、女神山。

石春有点为难,因为我突然改变了约定。他先一通电话打给杨高汝后说,杨高汝阿普回话,今天本来约好出去做仪式,你们提前来,就把仪式往后延,等起你们。我于心不安,但性急就说走就走。

可那条路并非说走就能走。石春说,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走过那条路了,要骑摩托车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我忙说,要不,请你弟石军开车送我们一下,他车技过硬。石春就喊石军去送。

晨光中的三江口,水如墨玉,岸上炊烟袅袅,天蓝如洗,恍如隔世。只有山路蜿蜒车如蛇行,胆子早已经吊在裤腰上了。面包车围着女神山转了八九公里,转得晕头转向,终于转到了山背后,石春说,快到我们托甸村委会和拉伯乡政府驻地了。我忙叫石军停车,小憩,三面环山一面临江,一个马蹄形坡地现于眼前,山谷坡地上小麦绿、油菜花金黄,充满生机;东山上人烟稀疏,还有我们熟悉的木楞房依山而建;要不是北坡几幢洋房和铁塔在望,恍若走进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石春指着西山说,这两座高高的山就是男、女神山了。果然,男神山如一根拨地而起的男根,而女神山也颇有女性特征,维妙维肖,让人又想看又脸红。我说,除了自然崇拜外,还有没有故事?石春说,故事就多了,不过赶路要紧,晚上我们回家后在火塘边再讲给你。

又爬上山岗,到了垭口,停下来欣赏风景。往南望,下奉科村寨鳞次栉比,土地如梯级倒挂于山梁,红的是江边的如带枫叶,绿的是半山庄稼,秃的是山顶。石春遥指一个山梁说,那地方叫“喇抗”(射虎),江边村子叫“岩肯”(岩脚)。我问,纳西族号称“骑虎之族”,可现在这里还有虎吗?他说,别看这里是在深山,虎早绝迹了,熊、兔子之类倒还有。往西望,雪山显着“日照金山”奇景,山谷里三江并流之水如碧玉带缠绕于横断山,滋润着山谷。向东看,拉伯太子关雄峙,革囊渡口云雾锁江气势如虹。众神栖居的奉科拉伯,如此磅礴。

白云深处有人家。一路是云上的古朴村寨。石春激动地说,我的祖上有三兄弟,一支在树支、油米一带,一支在布洛、三江口一带,还有一支在上拉伯、下拉伯一带,估计拉伯乡石姓有近两百户。这里是田坝村委会,这一带有石姓家族的十多家亲戚,前三次去杨高汝家的村里做“绎克”等大仪式,骑马到这里天已经黑,是夜宿田坝。我附和道,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其实蜀道哪有拉伯路难,这条路险而窄,真正的比上青天还难,比“天路”还陡还危还急还弯还险。再往东走,过格瓦村委会,车子在盘山路上走。石春遥指不远处的山峦说,这是太子关和革囊渡了,江边就是杨高汝家。但见忽必烈南征过的太子关巍巍庄严,金沙江赤练当舞、革囊古渡遗址边一桥飞架南北,村庄沿江依山傍水布置,好一个人间福地。再走一会,到了拉伯村委会金江村民小组杨高汝家。我感慨:我的祖宗呀!这100 多公里村道,足足折腾了我们4 个小时。

可是,没有料到,迎接我们的是杨高汝家门上挂着的一把铜锁,还有门口栓着的一只黑山羊在咩咩叫唤。石春掏出手机给杨高汝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我自责道:我屡屡失约,前年5月,约好要从三江口坐(包)船去找他,没能成行;去年12月约好了日期,后来我去俄亚参加祭天,未能履约;今天我一路贪恋风景拍照耽搁了时辰,杨阿老一定认为我在骗他而出门了。石春说,可能有这方面因素,主要是和老师你太忙变来变去,人家以为这次又不来了而出门。东张西望了一会,他看到远处地里有个妇女在劳作,就过去请她找杨高汝。趁这空闲,我看了杨高汝家布局,这是一个三瓦房一围墙的院落,与周围房屋无异,不同的是他家大门檐上挂着牛头骨、金竹刺,还有一个布袋。我向石春请教,这几样东西是什么意思。石春说,达巴我也不太懂,反正是辟邪杀鬼吧!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杨高汝似从天而降,突然出现。石春说,和老师是丽江来的作家,来找您了解情况。见杨高汝茫然,我补充说,我就是来宣传您的。他说,先进去家里。这是一个其貌不扬干瘦的小老头,与我原来想象的威风八面的大达巴相差太大。

杨高汝是个内敛的人,他不像有的东巴、达巴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而是沉默寡言。后来,我只有说,杨高汝阿普,我问您答吧!才弄明白他的一些情况。他属虎,生于1938年。有3 兄弟,只有他是达巴,他是老大。杨氏族是个大族,单他那一代,在附近有60 多户。我问及达巴情况,他说,本村有10 多个达巴,他12 岁母亲去世,是他的姨妈把三兄弟养大的,他的达巴是先跟舅公金公赞史学,接着第二个师傅叫都金批搓(姓和,格瓦村摩梭),从12 岁学到1956年出师,学到了《小祭风》(达毕)、《除秽》《嘎若毕》(给小孩做的仪式)、《成丁礼》、《素库》、《臭颂》、《烧香》、《燃灯》等130 多种仪式,每年做300 个以上仪式,主要在宁蒗拉伯、县城和丽江奉科等地,很多地方以前不通公路,划皮筏和走路去的。后来,历史原因受到冲击不准备搞达巴仪式,1963年以后又可以搞了,1983年收到在丽江召开东巴达巴座谈会邀请书,但因害怕没有去,留下了终身遗憾。后来政策越来越好,走出拉伯,到丽江参加了第13 至19 届玉水寨东巴法会,参与或主持东巴什罗殿《加威灵》仪式;还于2011年到北京参加“清华百年西南地区濒危文物文献展暨研讨会”。2012年经背诵《麻布思汝》通过考核,被玉龙县人民政府、丽江市东巴文化传承协会授予“达巴大法师”,也是目前唯一的“达巴大法师”,现在还是东巴(达巴)学位考官。问到给是非遗传承人?他说只是报过县级,给有批不知,虽然传承下来很难,但批不批我都要坚持下去。我只有感慨道:杨大达巴,您是民族文化发展的亲历者、见证者、传承者,越难越要坚持,现在党和政府高度重视民族文化发展,希望把文化薪火代代相传。他说,这个肯定的,已传给了4 个徒弟,其中有他的小儿子杨小红。

我问了杨氏族源。杨高汝说,杨氏从“苏补埃达瓦”迁来,因为“苏补埃达瓦”是摩梭人的祖居地,近一点就从木里到永宁到永古布到拉伯金江。我又问送魂线路,他说,从拉伯、永古布、永宁拖底、木里到加泽大山、水洛铁桥、阿肯克耐瓦、瓦布古、仁美鲁科芝(有火镰石山洞)、王本金瓦坞、鹿库阮汝布、苏补埃达瓦。他返回屋拿出一本薄薄的家谱说,这是别人帮忙整理的,我不识字看不懂,你可以用照相机拍下来,有空再看看。我为他的记忆力吃惊,达巴无经书,没有出色记性是当不来的。我继续问,那么您是家传第几代达巴?他说到我儿子是第6 代,分别为呷若、苏给、金公赞史、汪杜、杨高汝、杨小红。我又问,还有没有第7 代?他说,这个不好说了,目前,叫他学的不想学,不学的却吃得开;比如,我孙子对达巴不感兴趣,而社会上却突然冒出一些达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摇过市。我替他回答,这些速成达巴冒牌达巴成不了气候。这时,他正做饭的女儿出来说,我儿子没有说不学,只是还在读书暂时没有决定学不学。并给我们看了一部央视拍的《水下·你未见的中国》专题片,片中,杨高汝的孙子被问及是否学达巴,他回答等以后读书毕业再说。我就安慰杨高汝,娃娃还在读书,想必他从小耳濡目染,又有达巴基因,会把传承接力棒接好的。

杨高汝就高兴起来说,先去喝酒吃饭,不过,我先做一下仪式。

这是坐南朝北的火塘,照例在门沿上插着一丛金竹刺,我随意问这是什么象征?杨高汝说,撵鬼。然后入厨房,照例悬挂着毛泽东等领袖像,还有神柜;他在火塘边烧起松树枝,一时浓烟滚滚,然后给铁三角及祖先祭酒、茶饭,他说得敬三代祖先。尔后,端坐在毛主席像下,念起了达巴经,其唱腔抑扬顿挫独特悠远,飘在山水古寨子间。祭毕,我问,杨阿老念的什么经书?他答,念《祭祖先经》,但达巴没有经书,以前永宁土司抬高喇嘛打压达巴,文革达巴又受冲击,可以说,今天念的这些,是一代一代艰难地口口相传下来的。我说,薪火相传不易。石春说,杨阿老会的还很多。我就问,还有哪些没有讲,不要保留。他说,民间医药懂一些,会跳《毕古木》《搓古木》《喇搓》等10 种达巴舞,会咒语12 个,法术会一些但不搞,会讲摩梭神话故事20 个左右。我一时来了兴趣,虽然饥肠辘辘,但闻“道”充饥,就继续问,有的纳西族学者认为,永宁格姆神山,是恶老鹰(格姆是纳西语恶老鹰谐音)山之意,您怎么看?杨高汝说,不对,格姆神山,即为一座女神山,这是毫无疑问的。

饭后,看日薄西山,石春说打道回家了,否则,再次在田坝过夜了。我会心一笑。见我还在问这问那,杨高汝说,要不,小和老师留下来多住几天,我给你讲三天三夜神话故事。我虽动心,但这里视为畏途,哪敢久留只有跟夕照中的杨家惜别,随石春兄弟连夜返回三江口。

披着满天繁星回到了石春家火塘,石春贤妻已经做好晚饭,饭后,我又缠住石春,请他开坛讲经。

石春说,今天累了,东巴经要讲,但多讲点轶事说些轻松话题吧!我深以为然。

话题从黑龙潭丽江东巴文化研究院给李霖灿儿子解读经书讲起。有一年,石春得到丽江东巴文化研究院邀请,说有几本经书请他去鉴定。原来,以《么些象形文字字典》《么些标音文字字典》等书传世、台湾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李霖灿遗产中有几本东巴经古书,李霖灿的儿子拿着到丽江来鉴定。一会说是俄亚的经书,一会说是白地的经书,东巴院专家们一头雾水,为慎重起见,请石春过来鉴定。石春看后认为,古本东巴经为阮可《鲁般鲁绕》。后来,石春还多次帮丽江东巴文化研究院翻译了阮可《加威灵》等经书,并讲解了用途。我说,玉泉水潺潺,见证了一个东巴的赤子之心。

随后,石春的话匣子里有了男、女神山的来历。

拉伯摩梭人称男神山为“机真苟佑红”。相传藏传佛教大神“若机苟玛巴”,从西藏骑一匹驴,一路追赶一个女妖魔到了拉伯,看到这里很神奇,就停下脚步化身为男神山。而女神山,当地人称为“机真木佑红”,相传西藏女神“跑马都玛”骑着虎穿着白衣白裙,一路南迁到此,看到此地很神奇,就化身为山。男神山脚有大神脚印,叫“苟玛巴夸”,山巅有道场,做祈雨、买寿等仪式,不孕者也要去男神山烧香。女神山巅道场往西北望可看到贡嘎山,往南可看到玉龙雪山、哈巴雪山。最信男女神山的是摩梭和普米,每年春节初五要去转山,意为请天上诸神下来度春暖花开;农七月十五秋夏转山,意为大地上已无花,送大神回仙界。得顺时针转山,旧时得带上食品在山上宿一夜。

天已晚,入夜,石春在熊熊火塘边又念诵经书,他说,今天是个吉日,原来计划今天进行退口舌是非仪式,但因送你到金江找杨高汝,请石绍红先做了,现在简单补一下。我顿时感到内疚,就说,石东巴,真是舍己为人,您的品德如男神山一样高大。

也许是疲惫不堪好入眠,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出女神山了,我想到这天已经是摩梭年除夕,他们称之为“脑独”,就匆匆忙忙吃了早点,加入到石春家的大扫除中。午后,石春把“刮鲁”重新修了一下,他在一个口缸里放进米面、鸡蛋、净水,然后念念有词砌进砖石里头。紧接着做起仪式,祭家神、灶神、诺神、家畜神、山神、署神、素神、战神和祭祖。念诵《素朵苯》《尤明》等经书。

转眼下午四点,火塘里煮起的腊肉香气扑鼻,石春把肉捞出,祭毕,喊我跟着去做客吃饭,先去了他二弟家,随后,其他石姓家庭都邀请我们去吃年饭,石春领我去其他三家再吃年饭,从四点吃到晚上十点。回到石春家,他说还要吃,我只有求饶:饶了我,再吃肚子要炸了,留下明天再吃吧!他说,你要有放开肚皮吃的思想准备,这里风俗是初一和姓请客,初二阿姓请客,初三石姓请客……初六烧天香,还得吃六天。害得我想装病溜走。

好在酒醉心明白,我问明天咋安排。石春说,明天是无量河流域摩梭年的初一,我要等鸡叫头遍就烧天香了。我问那得几点?他说,半夜鸡叫,可能是四、五点,反正我是四点钟起床。他问丽江我老家那边大年初一风俗,我说没有起得那么早,早上也就放一串炮仗抢打净水,然而,女人可以睡个懒觉,年初一早点是要男人来做,意即妇女辛苦了一年,放一天假。我指着石春的儿子说,明早得你来做早点了。他笑着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习俗,过年不放炮仗不贴对联。

摩梭年初一那天,半夜石春就敲我住那间的门。我忙起床,打开手机一看才四点多钟,看到石春点着松明往屋子后西北跑,一溜烟不见影踪,他大儿子在走廊里说是去爬屋顶了。一会,又看到他家土掌房屋顶燃烧起火,是在做烧香仪式。尔后,他回祖房继续做起仪式。

入祖屋,石春已经端坐在火塘中央主位上,西北角的神龛上已点起了油灯,“刮鲁”上重新摆了供品,旁边的香炉里装着柏、松、杜鹃树枝,石春把酥油和小麦面撒上去,顿时,浓烟翻腾绕屋,香气满屋。尘烟中,石春穿着红、蓝相间绸缎做的摩梭服,手捧古老经书,声如洪钟吟诵东巴经。我突然想到一代名僧弘一法师出家后,他的学生丰子恺曾经这样解释:他(李叔同)怎么入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

显然,几十年来如一日的修行,石春是一口气爬上第三楼里的宗教徒了。

趁石春休息的功夫,我忙问,刚才念的什么经书?石春答:《库市·崇班岗》、《高米》(战神)、《思补优米》(祖先)、《祭五谷神》、《吉科》(祭自然神)等。我又请他讲一下烧天香的主要过程。他说,屋顶烧香是把天神接下来,祖屋烧天香,火盆(香炉)里放着柏枝、松枝、五谷和肉等各种供品,烧了后祭祀盘神、禅神;火塘边“刮鲁”,铺上松叶供猪膘肉、米饭团(代表家畜神鲁阿美、鲁阿扒,祖先是游牧民族,家畜神必须祭)、五谷,祭火神、祖先;火塘灶上腊肉、五谷,祭“窝神”(家神);火塘南边祭“署”(自然神),供品为素食水果、五谷,禁荤。

石春说,仪式还要接着做,有你看的了。我走出了祖屋,去村道边透口气顺便寻找手机信号。正看微信,突然跑过来一个黑影,我又惊又怕,正想拨腿跑路,他开口道:“和老师,我是石绍红,去我家吃早点。”我问他给做烧天香仪式?石绍红说,今早摩梭人家都做的,我帮兄弟家做完了,现在去我家做。我随石绍红到了他家,他做的仪式流程跟石春做的一个样。

返回到石春家,我问他今天还有些什么活动,他说,今天还要上山祭山神、自然神、畜(牧)神,还有给老人拜年、成丁礼等,有些仪式由石绍红来主持。并说,石绍红可能出发往山上走了。就叫他的小儿子石小云带我去。我俩就打着手电筒去追赶。一路沿蜿蜒村道爬,约爬了两公里,气喘吁吁走入一户人家。

这是石春的妹妹家,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祖房里亮堂,其布置和石春家大同小异,石绍红已经在里边做烧天香仪式了。石春的妹夫和建煜迎了过来招呼。我说,先做仪式。一会,做完烧天香仪式。石小云、石绍红说,和老师,您在这里等起,我俩下去给老人磕头拜年,然后折回来领您上山。

等石绍红返回来后,和建煜背起一箩东西说去祭署,他们俩劝我别去了,来回得五六公里山路。我说,别看我从城里来,爬山厉害着的。就跟在他俩后面,往东山爬,一路气喘吁吁,无暇欣赏沿途无限风光。石绍红年青力壮跑得快,和建煜不时停下脚步等我,终于在太阳没出来前,到了一个崖壁下谷箐里出泉水的地方,和建煜忙着拉彩带摆供品。我问这里叫什么地名?他头也不回地答:瓦思泸,石氏族的祭署台。一片高山大青树下,有个石垒烧香台,和建煜采来松枝和树叶,加上酥油,撒上面粉,点燃火,一会,烟雾弥漫,他念念有词。末了,用泉水把山火浇息。他说,这里已祭祀完,防火措施也得搞好,下山回吧!我回望古树林立浓荫如盖,清泉淙淙沁出山谷,又有花香扑鼻鸟语盈耳,真正的神灵居住祭署台,庄严神圣,就学他的模样向署古(自然神)感恩作揖。

而在不远处的一道岩石上,石绍红拉上彩旗,还在做仪式,和建煜给我找了根拐杖并把我拉上悬崖。石绍红也点燃天香,摆上供品,诵读东巴经。等到祭署毕,我问,念什么经?他答,《祭署》经,念“吉科”名,来给署拜年。

遂愿后下山,石绍红接了个电话说,那边祭祀地方等起我了,我先走,你们跟着来。他又一溜烟跑了。一路上,和建煜指着南边的一个村落说,这里叫两家村民小组,原先只有两家普米,现在发展成有十家了。我又问北边如剑直插云霄的山峰,他说,尖山叫“鲁刷居”。对面又有松树围着一幢土掌房一块地,宛若神仙居住,和建煜说,那里是庄房。我连呼世外桃源。

马不停蹄往村东山梁爬,还未到,往上望浓烟滚滚,喧天锣鼓声传来。等到我爬上“汝当华”山岗,已经有男女老少二十多人在参加祭山神仪式。主祭师石绍红,一会给石垒的烧香台续上树枝、撒面和供品,一会又带领族人边转山边撒五谷,祈求,对山神叩拜。

这时,太阳翻过“布洛米补居”(布洛祭天山)山巅,给大地一派生机,给三江口万物生灵一个崭新的新年。

好不容易返回石春家,见他正收拾祭品,我问,出去做什么仪式?他说,是要去另一座山上祭畜(牧)神。我说,带我去。石春面露难色,劝说我别去了,那里路太难走,得骑摩托车去,太危险了。我坚持去,他只有给我找了个三轮摩托车坐。一路弯多路烂,颠簸得晕头转向,让人胆战心惊,我几次想跳下车返回。那五六公里人马村道,让我又一次领教了“横断山,路难行”。到半山腰的一个叫“恨若”的草地,终于到石氏族的祭坛。石春指着草场说,这里以前还有个水塘,水丰草茂,现在干涸了。东巴石绍红爬上一座山包把天香烧起来。石春大东巴领着族人,在一个水桶里净手、漱口,意为“除秽”,然后吹海螺,号声嘹亮;接着诵读东巴经《除秽》《祭畜牧神》。众人跟着石春向着烧天香的祭坛祭拜,石春祈求:万能的畜牧神呀!请保佑我们,一只羊生九十九只羊羔,变成一百头羊;一头牛生九十九头牛犊,变成一百头牛;一匹马生九十九匹马驹,变成一百匹马;一头猪生下九十九个猪崽,变成一百头猪;愿畜牲不要出围栏,愿豺狼虎豹不要来侵犯……

石春领我看山形水势。往北,是三江口村寨子,属于木里县俄亚纳西族乡,是个普米村,直线距离并不远,真正的“隔山喊得应,走路要半天”;往西是山寒水瘦的洛吉河。石春说,因为修电站,洛吉河里水小多了。往下是景比画美的三江口古渡,面朝无量河和洛吉河。石春激动地说,和老师,根据东巴经记载送魂线路,我的祖先是从西北到贡嘎山到俄亚“拉抗布”(射虎坡)过水洛河到布洛迁来三江口的;我们“汝卡”,就是江边的意思了。

正谈论着,听到有人驱赶畜牲的吆喝声,扭头看,原来是山羊群跑来偷吃供品,又有三只乌鸦聒噪着在祭坛上空盘旋,众人忐忑不安。石春说,乌鸦在东巴经里,是人与神界的使者,好事情呢!我说,乌鸦绕树三匝,去给畜牧神报告,石氏族的二十多号人来祭拜了,畜牧神一定会保佑您们六畜兴旺。大家转怕为喜。石春又说,以前初一至初五都要骑马牵畜来这里烧香祭祀,初六来这里炒麻子、小麦、玉米,带回家撒在畜厩里。遗憾的是现在生活节奏加快,很多仪式不搞了。加上有些人在外读书和打工,过年回不来了,小孩也少了,学东巴的更少了。一脸黯然神伤。我只有安慰他,不管时代怎么发展,离不开民族文化,文化如脚下三江口的大江大河奔腾不息的。

光阴似箭,日头西移得回了,下山时,我穿过牛羊成群的草地,特意入庄房看了一下,没想到,在房里边床头看到《本草纲目》《千金方》《黄帝内经》《云南中草药》等8 本医书。一问,是石春的二弟石勇的书,他说山上放牧太寂寞,无事时翻着看看。众人七嘴八舌说,他懂中医,会治胃病等常见病,接骨最厉害,他儿子小时手断,用草药包好了,现入伍到西藏当兵了。我只有感慨:高人在民间。

总有告别的时候。就这样,我把浓浓的摩梭年味带走,留下东巴和达巴的忧愁和乡愁,渡江离开了充满希望的三江口,绕道四川坪子,再渡金沙江木星土古渡口,一路且行且吟高歌而回。

我总是痴情地想,纵横于深深的横断山脉,古称“麽些江”的母亲河金沙江,是不是把纳西文化如滚滚东逝水带走了?

五月的金沙江,苍翠如玉,江湾如钩,奔腾汹涌。她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带来春天气息,到古纳西“花马国”一带,就收起春姑娘的野性,给她画上浓妆艳抹的夏妆。

但见“长江第一湾”红军渡口战鼓催人进,还有如“打勒阿莎蜜”般的无数纳西神话传说,连同纳西人金沙江畔送红军的红色文化故事,融化入百十里的柳林,青稞正翻滚着金黄色麦浪,映红了农人丰收在望的脸庞。

我的心情舒展起来,一改以前对丽江石鼓、巨甸、塔城一带传统文化流失严重的担忧,想再往深山里走,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有带我去寻找纳西东巴文化的和素文老师,小声嘀咕:江边一带已经找不到东巴了,搞不懂这个书呆子脑子进了什么样的水。而我却反驳道,从巨甸镇新兴村走出来,现在玉水寨打工的和学东就是个名副其实的东巴。在争辩中,到了玉龙县塔城乡辖区,他边开车边指着山脚下一个古老村寨说,这个寨子纳西语古称“鲁除”,“鲁”为石头,“除”为鬼之意,就是石头上的鬼,是我的出生地,赶紧找你说的东巴来禳鬼吧!我听得汗毛倒竖,叫他闭嘴,顾不上他还在唠叨“神川都督府遗址”、“塔城西关”、“阿刷居”历史和传说,以及路边悬崖边“神川铁桥遗址”等古迹,请他赶紧开车往里走。经其宗,从“达摩祖师洞”山脚心中遥拜佛祖,再进去,一个个古色古香的纳西寨子从车窗掠过。

这是历史上南诏与吐蕃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木氏土司雄起和用兵之处。尽管现在已经寻找不到刀光剑影,但总得走马观花一下吧!于是,我对和素文说,我们进去一个纳西古寨子看看,他就指着村口腊普第一湾“伟托”的指路牌子,把我往南山麓的一个村庄领,并说那里有个启别古村,有一棵很大很老的银杏树王。过腊普河往村庄爬,一会,车在半坡刹住,他边带我往田埂走边说,这个启别村银杏树王,我以前多次看过,好几年没有来这里了,不知道现在什么样子?一会,一棵参天大树展现于眼前。我的个天呀!这是一棵得要四五个人合抱,有三四十米高的大树,老树抽新枝,枝繁叶茂。

我不由回想到曾在山东定林寺和四川青城山看过的千年银杏,可与眼前这棵相比,虽然各有千秋,但哪有这里这树高大。遗憾的是树已经被木栅栏围住。返回到路边,和素文拦住一辆入村的越野车,是他的朋友。这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纳西汉子,他自我介绍叫段世忠,并用纯正纳西语跟我说,启别村委会哈达村有660 多户纳西族,还有30 多户傈僳族,是个纳西村。我追问了一下村里的民族文化传承情况。他沉吟片刻回答说,村里现在主要开展《阿丽哩》《哦母达》《勒巴舞》《锅庄》等传统文化活动,有“格萨尔王”国家级传承人和明远、和金梅两个人,省级民族民歌传承人和军、和卫兰,州县级的就多了。我连声赞叹“歌舞之寨”。又问这个纳西村风俗。他说,纳西族的“祭天”、“二月八”都过,而且热闹得很。接着问给有东巴来祭天?他答,是和玉先来主持祭天仪式,你们去找他问。段世忠就边接手机边跟我们道别走了。一个小卖铺老板把我们领到了和玉先家。

南屋的火塘边躺着一位老人,这就是和玉先,今年87 岁。这几天正是夏至快到,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病了,下不了地。听了我俩从丽江来走访东巴的介绍后,特别是听到和素文浓浓的塔城纳西口音后,老人高兴地坐起身。我趁热打铁赶紧说,听说“阿祼”(爷爷)是维西塔城最有名的东巴,请您给我们讲讲开展东巴文化活动的情况。一说东巴文化,老人就两眼放光炯炯有神,声若洪钟滔滔不绝道:我名字叫和玉先,我们是晓纳,丽江塔城巴甸“有路鲁伟和阿爷”(意为有权有势家族)这支后裔,从丽江迁来维西塔城有几十代了,据说是木土司派来守边境的,是守关有功之民,本村还有木姓纳西人家。

和玉先沉浸于往事回忆之中,他点上一支香烟,接着说,我是祭天东巴,师从加母壳村东巴大师龙金额爸,1957年开始主持祭天,一直到现在不间断。我问,这里祭天是分家族祭还是全村一起祭?他说,全村一起祭天,包括傈僳族也请我做法。祭天时间为农历正月初四,原先是在银杏树王边祭天,这棵银杏树前几年火烧过一次也没死,怕是祭天后老天在保佑。祭天每年由两家轮流做庄,杀一头猪,由我主持仪式,诵东巴祭天经书,全村除了14 岁以上妇女外,都进祭天场祭祀天地,然后由我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射击第一箭,村民接着开展射箭等活动。后来,银杏树王的古祭天场,被启别自然村的人排挤出来,其他自然村的人只有各自另找祭天场,现在是各个自然村都有各自祭天场。老人一脸无奈。

暮色苍茫,我接着问和玉先东巴还做些什么仪式。他说,主要做丧葬仪式,这里的纳西人去世后火葬,全村共同有一个火葬场,由他来做法事和主持《雄古蹉》仪式。并说《雄古蹉》不能在家里唱和跳。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他破例在火塘边唱起了《雄古蹉》,歌词大意为:养儿防老,养了儿子有饭吃;纳西族在板房里去世,白族在瓦房里去世,藏族在土毡房里去世;有天有地也不可能像狐狸精一样干着就过去;有房有地也不可能像一把伞一样打着就走;有金有银就像打着的地皮和砌好的砖墙,如何带走呢?并说《雄古蹉》一直唱跳到黎明,“矮九布达”(鸡鸣献饭)就结束。

火塘边无比温馨,我接着了解到,和玉先东巴不会东巴文,其仪式和诵经,全靠口口相传。又问这里纳西族人的送魂线路。他说,以前听说过一站一站送,现在不搞了,死人时打八卦,按属相算后,方位送魂,送到黄泉路结束。

听说有的地方东巴文化曾受到毁灭性打击,出于谨慎,我小心地问他,有没有人说他搞封建迷信?他说,没有,我算是这一带德高望重的祭师了,曾当过马锅头,赶马到过德钦,当过一年的社长,其他时间务农,但东巴没有间断,现在也带徒,有个52 岁叫“七一四”的徒弟。

在苍茫暮色中离开和玉先家。车驶出百米,和素文就说,我听到村子里的歌声了。顾不上饥肠辘辘,一停下车就一溜烟往村子里跑,但见一个农家院落里,一群男女正载歌载舞。有主人热情地给我敬酒,原来是在请满月客,而和素文却头也不回跑进载歌载舞的人群中,忘情地唱起歌跳起舞来。原来深山里除了东巴文化,还有高高的幸福指数。

恋上千年银杏树王,恋上启别古寨。有活着的耄耋之年大东巴、有多种传承千年的“活化石”般的民族音乐,岂不让人恋恋不舍?寻访和文新东巴是颇费了点周折的。

当我的六年“东巴文化苦旅”即将告一段落时,如烟往事涌上心头。由西藏、川西再到迪庆德钦、香格里拉三坝,以及丽江永宁、拉伯、宝山、鸣音、大具、大东、鲁甸、塔城等地,一路走来,冷暖甘苦自知,但最后一程放在了维西。

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当我向玉水寨的东巴法师杨玉勋打听维西东巴时,杨玉勋略有失望地说,维西在世东巴已经屈指可数,我就只晓得攀天阁的和文新东巴了。并告诉我联系电话。于是,我拨通了和文新东巴的电话。几次相约,不是他在高山牧场放牛,就是他忙着做仪式,还因新冠疫情影响而一拖再拖。

在启别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找到和玉先大东巴后,我信心满怀,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点燃。加上那夜入住和素文二姐家客栈,我去逛维西县塔城镇政府所在地夜景,一路看到东巴雕像、墙画布于街头,满满的东巴文化元素,让我更加坚定了寻找维西东巴的信心。

一早进山看过响古箐滇金丝猴,从维西塔城镇出发,过雅玛阁,一路山青水秀,进入扎曲线岔路,往山里钻,山道蜿转,难住了1991年到过一次攀天阁的和素文,毕竟,青山依旧山路却变得面目全非。于是,他边走边打电话给和文新东巴问路,车走走停停,到了美洛公路垭口,和文新骑着摩托车,来接我们,并在前面给我们开道。一翻过山梁,一个高山盆地映入眼帘,终于,到了绿树掩映的攀天阁乡皆菊村过麻下组的和文新家。

寒暄过后,我了解起他的东巴传承情况。和文新东巴十分腼腆,我只有主动提问,才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现年60 岁的和文新读过初中,后在家务农。他们的祖先是几十代以前从丽江太安一路沿金沙江迁徙,最终来到攀天阁定居,现在本村已经有100多户纳西族。他是东巴世家,由于以前没有过记录,很早的东巴祖先已经不知道了,但他知道的有4 代东巴,他掰着手指头说,曾祖父纳全忠、祖父牛若、父亲伍给(和志荣)都是这一带有名的大东巴,到我是第4 代吧!他谦虚地接着说,可我的名气比祖先差了点,特别是我的父亲和志荣,就是远近闻名的大东巴,于2007年6月9日被云南省文化厅、云南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命名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每个东巴的背后都有精彩的故事,和文新也毫不例外。他的经历平淡中有不凡。早年,他打小跟爷爷、父亲学习东巴技艺,常常被爷爷带去学做仪式。后来,爷爷去世后,为了提高水平,他走出维西攀天阁过金沙江来到丽江,于2015年12月参加由丽江市文化馆、丽江市非遗中心联合鲁甸新主联办的“丽江市东巴文化(东巴画)传承”培训班,师从和力民、木琛、和丽宝、和桂生等东巴,学习了6 个学期,系统学习东巴文字、画、舞、仪式、音乐等,由于学习努力,还被评为“优秀学员”,并在新主得到“加威力”正式出师。回来维西塔城后,还于2020年12月参加由维西县文化和旅游局举办的“维西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业务培训班”,其水平能力进一步得到提高。

筚路蓝缕启山林,栉风沐雨砥砺行。至于传承,他说,东巴是靠做法事来为乡亲们服务的。因此,他从50 岁开始独立做仪式以来,10年间,为攀天阁的村民做了500 多次仪式,从来不叫苦喊累,也不过多计较得失。所做的主要是婚丧仪式,结婚仪式主要为烧香、点酥油,丧葬主要举行《梦布》仪式;还做过起房仪式,还会给小孩取名、打卦。由于他熟练掌握《烧天香》《祭天》《崇班绍》《献饭》《撒米》《东巴舞谱》等经书、仪式、歌舞。于2012年10月被命名为纳西族风俗仪式县级代表性传承人。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他多次参加丽江玉水寨东巴法会,通过与各地东巴切磋交流学习开阔了视野。作为迪庆州维西县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还被鳞选为“云南纳西族东巴经书手抄本”项目参与人,作为抄写东巴,他抄写的东巴经《祭祖经》等2卷于2020年6月被国家博物馆收藏,并给予奖励。

东巴家庭跟普通人家是有区别的,和文新东巴家照例在火塘边布着一个祖传神龛,墙上挂着毛主席像,还有东巴画幛《吴美恒迪拉拖生》,神柜边放着鼓、锣、合铃、牛角号、法珠等东巴法器,还有几本东巴经书。

怀着一颗好奇心,我见缝插针又问他家庭情况。他说,育有2 个儿子,一个打工,一个务农。我想到一些东巴因忙于做法事而致贫,就接着问他给是建档立卡户?他笑着说,富翁谈不上,但也不是扶贫户,家里的四合院也是自力更生建的,现在家里养有14头黄牛、猪8 头,地就种得多了,当东巴赚钱少,主要靠农业生产和打工收入。我连声赞扬,您是“放牛东巴”,勤劳致富,特别是您几十年来不计报酬为村民服务,支撑起攀天阁纳西东巴文化的一片天,特别地牛。和文新东巴谦虚地说,我今天小有成就,离不开很多老师的培养,丽江大东巴和力民,多次到攀天阁做仪式,给予我传帮带,在重庆的纳西族学者杨亦花博士,七年前来到攀天阁,搞田野调查,也给予我很多鼓励和建议。

饭点到了,我入乡随俗,喝着攀天阁的土酒,吃了和文新媳妇煮的火腿竹叶菜。酒足饭饱后,和文新带我们去看古祭天坛。出村口不远山脚下,有5 棵上百年的核桃树,绿树成林,树丛中央有几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和文新说,这里就是荒废了的古祭天场,还有二月八(三多节)以前也祭祀,以前这里可热闹了,现在中断了几十年,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风俗,这里的纳西人渴求祭天,我指天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想办法恢复祭天。

并非都是人间五月花满天,民族文化的传承和恢复并非易事,我心事重重忧心如焚。

从山梁往下望,我目所及的攀天阁状如硕大簸箕,四周是青松连绵,山谷盆地里田园阡陌纵横交错,土豆花开成空中花园,好一派山野风光。我边看边指着群山环抱中的纳西村,问和文新攀天阁地名之意。他说,攀天,纳西语为“佩天”,是这里特有的一种花草,放在粑粑里特别香而好吃,阁,为纳西语大草坝之意,连贯起来,攀天阁为“长着佩天香草的大草坝”。顾名思义,仿佛东巴文化之香在攀天阁天空飘浮。

攀天阁海拨高离天近,一直有着在空中走廊里行走之感。祖先取了个多么诗意的地名,我也轻轻地问天:横断山深不可测,还有多少的东巴文化要探究?老天有眼,会继续保佑这里的纳西祭天子民吗?然后对攀天阁唯一的祭天东巴和文新说,纳西族号称祭天子民,您的努力天地可鉴,心愿会实现的。

那么远,又那么近。

我总是痴情地问天:传说中的纳西族支系玛丽玛萨,到底是什么样子?多少年来,它在我的印象中是支离破碎的,有的说它如何封闭落后,有的说它是最为古老而原始的纳西族。

带着疑问,我在这个五月,终于走访了玛丽玛萨部落。

我对玛丽玛萨的最深印象,缘于一次在丽江的文化活动。那是玉龙县民族歌舞队的知名歌手和素文激情演绎民歌,歌声悠远而苍凉。一问他唱的歌叫什么?他答复是玛丽玛萨民歌,我就多次请他领我去寻找玛丽玛萨。

不为君王唱赞歌,只持彩笔写苍生。这是我的写作底线和出发点。也许,经不住我的死缠,也许,他被我的平民情怀和滚烫诚心所感化。他在今年五一假期终于答应,带我去维西横断山深谷去寻找玛丽玛萨。并一再拍着胸脯说,我在维西县塔城镇读过初中,那里有很多熟人,包在我身上。没想到,到了维西塔城的他姐姐家,他姐姐和姐夫也联系不上玛丽玛萨熟人。幸好在维西的攀天阁和文新东巴家,他打电话问西南大学杨亦花博士,杨博士告诉了联系方式,他打了几个电话,就跟玛丽玛萨人接上了头。

原来走过头了,车得从攀天阁返回,路没有想象中的险象环生,而是在河谷地带的柏油路,甚至于比丽江的有些乡村道路好得多了。一会,返回到了“海尼”的路牌边,来了一位汉子来接我们。和素文忙介绍说,这是您要找的玛丽玛萨人,他叫和玉龙,原先是塔城中学校长,现在已经退休了。我仔细打量着这个与我同姓的玛丽玛萨人。他身材高大,口音与我一样,穿着平常,实在看不出独特在哪里?

他热情地领我俩边走边聊。过一座桥再走百十米水泥村道,到了他家。入屋坐在火塘边,他说,要请我俩喝从后山打来的清凉“臭水”,一种玛丽玛萨人说的治病“神水”。我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与维西毗邻的玉龙县鲁甸乡和石头乡也有“臭水”,每年立夏还有过“臭水”节之说,就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立马查到“经有关部门科学分析检测,发现臭水富含偏硅酸、钙、钠、钾、硫酸盐等二十多种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有些元素的含量竟为普通矿泉水含量的数十倍,所以经常饮用臭水能调节、改善机体的新陈代谢,提高免疫功能,对各种皮肤病、眼病、风湿病、动脉硬化、高血脂等疾病有较好疗效”。“臭水”如此神奇,看来,得多喝几杯才行。这时,和玉龙的话匣子慢慢打开。当然,他对我们的诚意将信将疑,一开口就用纳西语说,你们丽江纳西说我们玛丽玛萨是纳西族,维西有人又说不像纳西族,我们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族称。我问道:现在你们的身份证民族一栏填写什么?他回答:纳西族。我说,民族的归属应当以身份证为准。我又问他们的祖先从哪里来?他答道,从盐源、木里的摩梭迁徙而来,还有1253年忽必烈南征时“麽西蛮”演变而来之说。我说,这就对了,纳西族从西北河湟地区迁徙再到四川到滇西金沙江后,盐源一带的摩梭人是古老的支系,金沙江古称“麽些江”,摩梭、麽西与玛萨,同音同源呀!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肤浅理解,有待专家学者来考证。

好在我们随后交谈甚欢。他接着给我全面介绍了玛丽玛萨的情况。他说,玛丽玛萨人从解放前的几百人发展到现在,海尼村委会9 个组有1200 多人,柯那村委会4 个组有800 左右,共有玛丽玛萨2000 多人。它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传说,远古的时候,人类的祖先分语言时,纳西、傈僳、藏、彝族等来得早,而玛丽玛萨人因住得山高谷深到得晚,好的语言都被其他民族分完,只分到一些没人要的丑话,吃了大亏。我用纳西语跟玛丽玛萨语对照,确实有一些不好理解的丑话,但百分之七、八十的语言与丽江纳西族是相同的。只有一种解读,有解放前走茶马古道的居心叵测者,故意用丽江纳西语丑话与他们交流后形成。从语言说到文字,和玉龙又讲了一个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的祖先分文字时,玛丽玛萨人分到一块写在羊皮上的文字版本,看到字写得密密麻麻,爱喝酒的玛丽玛萨祖先一高兴就在火塘边畅饮,醉倒在火塘边。孰料,写着文字的羊皮被狗啃,醒来一看,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个象形文字,又吃了个大亏。见到和玉龙一脸痛心疾首,我安慰道:看来,百祸之源酒为首,戒酒戒烟善莫大焉!和玉龙连声附和。

民族归属是大是大非问题。我又说,不要纠结于那么几句丑话,毕竟玛丽玛萨与纳西族语言大多数是相通的,您是这里德高望重者,要加强民族的认同感,促进民族团结。他答,那是,我有大局意识。后来,丽江的东巴来到维西塔城,也教过我们玛丽玛萨人零星的东巴文,但不够用,玛丽玛萨人又因做法事记账记事等需要,特别是每月十五的“玛尼拉”需要记录,陆续发明创造了三、四十个象形文字,这些文字又与东巴字不同,解放后,我也发明过一些玛丽玛萨文字,但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学汉字,玛丽玛萨文字已经不使用了。

语言文字是民族生存发展的基础,我在痛心疾首的同时,庆幸玛丽玛萨人发明独特的语言文字,让种族留存下来。和玉龙又说,玛丽玛萨人还保存有古老的服饰。并领我到东屋去看。我看到,玛丽玛萨男子头戴羊毡帽穿羊毛大衣襟系红腰带扎羊毛绑腿,扛弩弓配砍刀;女子头绕红线,披羊皮袄穿着百褶裙系围腰,上衣像傈僳族衣服,裙子像摩梭人的服饰。

当我问到玛丽玛萨人的风俗,他说,玛丽玛萨人过春节,叫“库市”,也过“恒久”(二月八),还有端午节(木瓦尼),火把节(生尔)也过。人死后火葬,全村共用一个火葬场,当然,个别凶死者另择火葬场。听说以前人丧葬还请了东巴念经做仪式,并一站一站把灵魂往祖先迁徙路送,但我懂事起就没有见过了。他的脸上露出无奈和惋惜。

民以住为安,我了解到玛丽玛萨人以前住吊脚楼,因玛丽玛萨人大多居于半山坡。现在,住房条件改善了,大多住瓦房洋楼了。

返程的路上,看到流水潺潺,碧绿如玉的腊普河两岸,玛丽玛萨人依山傍水鳞次栉比新房幢幢,格外让人瞩目,炊烟袅袅,小康在望。我颠覆了来之前以为玛丽玛萨人是深山老林里“土著”的猜想。而且终身难忘和玉龙一家人的微笑,这是对新时代新生活满意度高的微笑,也是对民族文化自信之微笑。

好心情是相通的,微笑是会传染的,我也深受感染微笑起来:有人杞人忧天,认为民族民间文化已死,而在这深深的横断山,濒危的玛丽玛萨民族文化,如玛丽玛萨村寨子紧邻的塔城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里金丝猴一样弥足珍贵,但同样得以保护,尽展无限生机活力,它并没有死,反而生命力旺盛地存活在苍茫的横断山之中,等待着人们去解密。而横断山腹中流淌的纳西人母亲河金沙江,不仅哺育苍生,更滋养绚丽多彩的纳西文化,它欢快地向东奔涌,汇入中原成大观,融入中华民族文化的浩瀚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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