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虎》看当下中国小城镇电影的人物塑造、美学特征与表达潜力
2022-04-05王硕
王硕
《东北虎》(2022)由黑龙江鹤岗籍耿军执导,王子剑、房千里、谢萌共同担任制片人。该片获得了第54届金马奖多项提名,并荣获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影片大奖。本土电影创作者讲述本土电影的创作模式以及青年制片人与团队的加盟使得《东北虎》成为近年来少有的、将小人物与小环境结合在一起的影片。导演耿军以内省克制的叙事与简单平白的故事,描绘出了小城镇中诸多人物鲜活的内心世界,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黑色幽默佳作。
一、小人物的层次性塑造
《东北虎》依托现实,塑造了徐东、马千里、罗尔克等一众真实而深刻的小人物,他们的行为流露出荒诞而真实的气质,宛如被困在动物园中的东北虎一样,映照出了当代人的无奈境遇。该片讲述了家住鹤岗的徐东与美玲两夫妇的日常琐事:美玲即将临盆时发现丈夫疑似出轨,她拿着一根黄色头发,挺着大肚子开始了侦查之旅;徐东为了妻子将爱犬托朋友寄养到落魄建筑商马千里处,马千里却不小心将徐东的爱犬炖了讨好他人。这些平凡的普通人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困顿中泥足深陷,他们可以互相伤害,最终却选择了互相理解、互相慰藉。
首先,影片描写了大环境下毫无生机的人们。耿军的作品向来带着独属于边陲小城的暮气和悲凉感,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外形粗糙、面容憔悴、不修边幅,秋衣领子会从手织的粗毛线毛衣中露出来。除郭月饰演的女护士小薇外,整部影片几乎没有年轻人,也没有青春气息或亮丽色彩,片名中提到的“东北虎”也是一只年逾19岁高龄的“老”虎,趴在光秃秃的动物园里,毫无生机。无论片中人物是要报杀狗之仇,还是孕期捉奸,这些本该激烈的戏剧冲突和人物行为都在缓慢地节奏中展开,无论对抗还是和解,几乎没有一丝快意;这些身份各异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处在一种在潦倒生活中艰难维持自身尊严感的微妙状态中:杀狗的包工头马千里被拖欠工程款,债墙高筑、人人喊打。为了讨债他请来了两名讨债人,两人大口吃肉,找他们来的雇主马千里却一口未吃。这些动作的对比暗示着这段雇佣关系的不对等与讨债人的强势。在下一个场景中,镜头从徐东剥红薯的手上特写开始上摇到他的面部,此时的红薯与之前的狗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观众明白徐东才是在这个社群关系中底部的“食草动物”。接下来,镜头反打到徐东对面,原来他正在与两个孩子对话,此时他才能拿出一些身为家长的威严,问两个犯错的孩子:男孩对女孩说了什么。从孩子身上获得的一丝尊严更能凸显出徐东的小人物身份。在爱犬被马千里炖肉后,徐东将只剩一张皮的爱犬找回来,在狭小逼仄的居民楼楼梯间里犹豫再三,最后打开贴满小广告和广告涂鸦的电箱,将里边的水管拿出来,把狗皮放进去。此时背景音乐是悠扬轻快的爱尔兰风笛声,反衬出角色内心的沉重感。这个狭小逼仄难以伸展的空间是徐东生存境遇的对应。
其次,影片从麻木的表象向深挖掘这群人特有的生命力。导演耿军集合了阿基·考里斯马基式的黑色幽默以及东北喜剧舞台的睿智讥讽,在小人物感到伤感无用、行动无能,处于行动的悬空状态之后,一切行动的无效就产生了一种黑色幽默的绝对实质化。在以低饱和度、冷色调与低照度渲染低沉的氛围之余,背景音乐却是昂扬快乐的:在窗户玻璃被击破以后,极端潦倒困顿的徐东和马千里在陋室中谈起了人生理想,马千里说要去遥远的南方看大海,影片响起了海边的海浪拍打声、海鸟鸣叫声的背景音效,与冷色暗光中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接下来徐东说自己要在海边奔跑嬉戏,上个世纪90年代流行的复古流行歌曲声作为背景音乐响起,在反衬现状凄凉的同时,赋予了这一场景超脱现实的诗意;另一个躲债场景中,从窗外扔进来的冻萝卜将坐在窗边炕上的两人击倒。马千里无能地原地骂这帮人,徐东问马千里有没有被扔进屋的蔬菜砸到过,马千里说这是第一次,此时背景音乐是意大利男高音高亢的吟唱声;在徐东妻子美玲拉徐东和小薇一起照相的场景中,小薇心中万般不愿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站在一边,徐东则在两个女人之间尴尬不已,只有美玲不仅热情地招呼两人照相,还主动把徐东拉到中间,站到了一边露出了看似“温柔和蔼”实则十分扭曲的笑容。三人在喊“茄子”时勉强露出了微笑,但在快门声过后随即恢复了冷脸,此时的背景音乐是轻快悠扬的小调舞曲。
在人物表现上,影片也有很多带有地域性的笑料。例如,徐东和马千里在派出所前约谈赔偿事项,马千里在徐东的要求下给狗皮下跪却不肯磕头,两人“讨价还价”,马千里认为自己下跪已经够了,徐东却出乎意料地也跪了下来,将难题扔给马千里。例如剧情尾声,罗尔克以掐住马千里的脸蛋不放手的方式,替自己的好友完成了复仇。“我們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呈现出的姿态越完美、越无瑕,我们就越会讨人喜欢。事实上,它的反面才比较接近事实真相。我们越是愿意承认自己作为人类的弱点,我们也就越可爱。”[1]在物质短缺的情况下,努力追求尊严感的男人们无法追求建立在富足生活基础上的诗意,连往日以彪悍著称的名声也转化为下跪时一刹那的利落,反而营造了一种独属于小人物的幽默喜感。
最后,影片以“东北虎”为喻体完成了从现实描绘向诗意生活的提炼与升华。动物园里的东北虎成为影片中的重要角色,它三次出现在电影里,第一次是电视新闻,男主人公还没有注意到冥冥之中与他“命运相连”的老虎;第二次是一对爷孙在动物园看老虎,与男主人公擦肩而过:在男高音高亢的歌吟,将徐东的场景接续到动物园中的东北虎,一对去看东北虎的爷爷和孙子产生了关于东北虎的讨论,此时音乐才渐渐隐去。崇高悠扬的歌剧音乐将两个场景连接在一起,也暗示着主人公乃至这一情景中每个人与东北虎的相同处境;第三次是主人公结局时的一段念白,将19岁那年得了一场重感冒的自己与重病中的19岁东北虎关联起来。在导演耿军的阐述中,他提到曾经稀少而凶猛的东北虎与角色相互映衬,每个人都是被困的东北虎:“我们每一个人都像东北虎,是独一无二且珍贵的,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精神世界,每个人的内心也有凶猛的那一部分,也不想被生活这块巨大的抹布给擦去,去挣扎,试着勇敢一点儿,可能结果是满脸灰,一身骚,但还得挣扎着要活成个人样儿……这是我要表达的。”[2]徐东无法思考自己的未来,也无法改变爱犬与自身的命运,甚至连替爱犬报仇都因为同情他人而放弃了。无论怀着怎样的激情,这些行为终究无从落脚。伤感的无用和行动的无能使得小人物透过年老多病的东北虎认清了自己,拒绝美化自身而迸发出真正的力量。电影快结束时,美玲和徐东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待产,一只鲜艳的风筝飞向空中,将相隔甚远的徐东与东北虎联系起来,似乎暗示着未来与希望。
二、冷峻与诗意兼容的美学特征
在美学特征上,耿军以冷峻而充满诗意的镜头刻画着东北小城的生活。在世界影坛上,采用这种影调并相对具有典型性的导演是贝拉·塔尔和阿基·考里斯马基对北欧的描绘;而在国内近年来的电影中,则以胡波描绘的华北平原最具典型性,影片《大象席地而坐》(2018)采用多线索的叙事,讲述了生活在灰暗夹层中的人们共同踏上了去看大象的理想旅程,尽管相比东北而言,华北平原没有酷寒的天气,色调上也没有那样深重的冷色,但低饱和度的画面与华北冬天的浓雾相结合,同样营造出诗意、近乎冷酷仙境的影像。除此以外,叙事电影中的《钢的琴》(张猛,2011)及《白日焰火》(刁亦男,2014)也有类似表述,而纪录片《铁西区》(王兵,2002)则以静观记录的方式,描绘了东北这一因工业转型经济的高速运转。
在镜头的拍摄和剪辑上,《东北虎》采用静态镜头加切镜头的方式将事件中的多余信息全部省略,只保留了开始和结果,仅以少量镜头便完成了叙事与人物内心的展现。例如马千里为了讨回自己被拖欠多年的工程款和材料款,找来了催债人老李和老金。三人进行了简短的对话,催债人说吃啥都行,而马千里说求人办事态度得有;此时摄影机镜头模拟他的主观视线投向窗外,“看向”正在对着机器吠叫的狗。下一个镜头就是中景镜头内民房的烟筒冒着白烟,暗示这户人家正在生火做饭;接着是俯拍镜头中的大铜盆特写,铜盆内装满了被煮烂且看不出形状的一盆肉。此时观众便可以联想到徐东十分爱惜的狗,已经被马千里炖了,做了要工程款和材料款的顺水人情。导演以几个简单的静态镜头组接消解了情节的暴力感与戏剧性,但并没有带来突兀感。“屠狗”是影片叙事的核心,它决定了故事前进发展方向。在一般电影中,观众很容易就捕捉到故事中的核心事件,即在故事发展中既具有连续意义,同时又产生了后果的转折点,一般与主人公的行为紧密相连。这样的核心事件往往是影片刻画的重点,《东北虎》却在三个镜头的起落中将其交待得清清楚楚。
即使是在一个镜头内,他也同样以简单的场面调度,将角色动作与神情中的信息简化到最少:炖肉的大盆几乎将破旧的木桌整个占据,旁边只有烟灰缸、玻璃杯、打火机和凌乱的骨头等物件。这些本该仿佛出现在桌面上的物件恰如其分地勾勒出马千里此时的心理状态,他关注的事情只有讨要款项,自己的生活已经全然被这一件事占据。在徐东和马千里坐在阴暗的小民房中相对无言时,突然有人上门讨债的场景中,几声汽车鸣笛声响起,马千里忽然说该换个地方了。徐东并没有问他缘由,而是拿起两人的酒杯与他一起坐到了靠里边的房间。还没等他们坐好,刚才两人位置旁边的窗户就被击碎。特写镜头中从窗外投掷而入的碎石和酒瓶将胶带贴上的玻璃窗砸得粉碎,加重的巨大音效也打破了长久的沉静与沉闷。此时,徐东身体大幅度倾倒,显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而马千里还维持着一贯的从容态度,说“放心,超不过炕沿”。这说明他已经好几次遭到这样的报复了。尽管《东北虎》中的人物都怀抱着积极生活的动力,但却未能形成积极的气场,言谈举止都是缓慢的、迟钝的,即使是逃避伤害的本能动作都不紧不慢,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停滞感。
在构图与照明上,《东北虎》常以平面构图消解画面深度,将人物呈现为类似绘画中的形象;而低照度的基调下,少见的强烈明暗对比又将人物与场景进一步异化。影片中,一条金链子引得前来要债的亲戚为私利大打出手。前一个镜头中,多名亲戚毫无表情的面孔在平面构图、顶光照明中宛如油画形象一般,死气沉沉;黑暗的近景镜头是一团混乱的争斗,黑暗中,马千里站在炕上拿着手电筒照明,其他人在黑暗中争抢唯一的金链子,貌合神离的虚像被瞬间戳破。再下一个镜头是远景,马千里的房子构成了背景,而前景中一辆灯火通明正在往上抬人的救护车成为画面主体,两个人抬着担架从车上下来,走向马千里家中。寒冷与经济衰退成为小城镇电影的重要标签。这个东北小镇上的小户人家是灯光暗淡的、生活窘困的,是人性会被一条金链子异化的争夺场所。在耿军的描写中,鹤岗是一块典型的“异托邦”。在福柯的理念里,词与物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裂隙,决定了事物完备的分类不可能。[3]异托邦便是由这道缝隙产生、存在于现实又外在于常規场所,它颠覆一了般习以为常的生活或生命的空间,指涉或颠倒常规场所。“镜子像异托邦一样发挥作用,因为当我照镜子时,镜子使我所占据的地方既绝对真实,同围绕该地方的整个空间接触,同时又绝对不真实,因为为了使自己被感觉到,它必须通过这个虚拟的、在那边的空间点。”[4]《东北虎》中的人物呈现为成群游荡的无能者、精神病患、无能偿还欠款的人,便是来自人物和环境异托邦之间的现实主义的关联。空间的颠倒令产生自这里的人物不免处于某种危机状态当中,使他们的行动、话语异于一般电影中的主要角色,甚至异于维护自身利益、情感丰富的“正常人”。
三、“鹤岗宇宙”的表达潜力
耿军自2002年开始拍摄电影,以一系列表现东北边陲小镇的影片多次入选国际影展,也在电影领域创造了一个深植于现实情境的“鹤岗宇宙”。这些小成本拍摄、非职业演员出演的影片,在商业上无法获得主流院线青睐,费用短缺也导致它们无法以商业渠道正规发行,却为当下缺乏现实关照的影视娱乐圈创造了一个小型奇迹。入围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新电影单元及鹿特丹电影节未来电影单元的《烧烤》(2004),以北漂打工仔对物质与名誉的渴望为线索,讲述了王全、刘景镭、何丹丹三个青年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是一部充满生活质感的悲喜剧;入围罗马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青年》(2008),同样聚焦于缺乏经济基础的小人物奋力的生存故事,导演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现出他们的生活状态和个人欲望;《飞机》(2012)引入了“诗人”的意象,并在艺术表达与现实关照之间找到了难得的平衡点,一个寂寞潦倒的流浪诗人与女人在葡萄园相遇:这个女孩的前男友刚遇到了赌徒输掉了自己,他逼迫诗人开车送他女朋友回城,诗人在快感与屈辱中答应了;获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的《锤子镰刀都休息》(2013),则进一步加重了东北地域特征,讲述东北荒村里两个想做坏事却由于善良、软弱难以成事的小人物,主人公刚子虽然是个劫匪,但行动中却连打劫到的东西都要写在墙上,准备事业有成之后归还失主。可以说,小成本制造的“鹤岗宇宙”影片携带着国产电影的新方向,已走向法国南特、荷兰鹿特丹、美国圣丹斯、意大利罗马、中国台北等等国际重要影展。
在叙事文本中,叙事节奏要根据时间顺序的原则和因果关系的原则确定;但耿军“鹤岗宇宙”电影中的叙事排列原则与一般电影不同。《东北虎》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有原型,诗人罗尔克的原型张稀稀便是导演耿军的好友,也是《诗与病的旅程》(2010)中的主人公;而扮演张稀稀的非职业演员徐刚则是片中人物“徐东”的原型,他的大型犬被鹤岗临近的新华镇上的人吃掉,于是从一个飘雪的大年初三开始,他便怀着满腔愤怒找吃狗的人家讨要说法,对方则一躲再躲,导演耿军由此创作了《东北虎》的故事。在电影中,多个事件的参与者经历了一系列符合逻辑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之间的联系并非戏剧性地按照完整故事的起承转合进行安排,而是完全在时间顺序里根据现实构造进行排列。主人公带着小城镇特有的谵妄,行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这里街道空荡、田野辽阔,搭配上大量的固定镜头与平面构图,只觉得步履蹒跚,在冷峻中流露出中国小城镇中特有的现实诗意。
结语
耿军围绕着东北小城镇所建立的“鹤岗宇宙”,契合了一种将现实描述与地域特征结合的状态,呈现出超脱诗意与缓慢疏离、弱化叙事的影像基调。其凝练的台词与点到为止的动作在非戏剧性的桥段中凸显出当下中国现实主义影片少有的黑色幽默。
参考文献:
[1][美]史蒂夫·卡普兰.喜剧这回事[M].陈易之,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31.
[2]耿军.每个人都是被困的东北虎[EB/OL].(2022-01-15)[2022-03-15]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928478/.
[3][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31.
[4]张锦.福柯的“异托邦”思想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