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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文本与朝鲜古代诗学批评研究范式

2022-04-05王成

东疆学刊 2022年1期

[摘要] 副文本理论于世界文学研究具有普适性,同样可在朝鲜古代文学批评研究领域发挥重要作用。序跋是副文本中的重要类型之一,而其中的选本序跋更应引起高度重视。作为副文本的选本序跋,蕴涵着丰富的文献史料,透视出散佚选本的诸多有效信息,并与正文本即选本构成互相依存、指涉、印证的互文本“关系场”。选本序跋通过呈现文学生态、构建文学批评史等,为正文本营造出立体、多维的历史现场,丰富、拓宽了正文本的阐释空间。以副文本理论介入朝鲜选本序跋研究,可以为朝鲜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建构、中国文学的域外影响研究提供方法论上的借鉴。

[关键词] 朝鲜古代;选本序跋;副文本;文学生态;诗学批评史

[中图分类号] I312.07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2)01-112-07

[收稿日期] 2020-08-17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韩国古典散文与中国文化之关联研究》,项目编号:14CZW038。

[作者简介] 王成,文学博士,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域外汉籍与汉学。(哈尔滨 150080)

副文本概念由法国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在《广义文本之导论》《隐迹稿本》《副文本:阐释的门槛》等著述中提出并予以探讨,他对副文本范畴作了如下界定:“副文本如标题、副标题、互联型标题,前言、跋、告读者、前边的话等,插图,请予刊登类插页、磁带、护封以及其它许多附属标志,包括作者亲笔留下的还有他人留下的标志。”[1](71)弗兰克·埃尔拉夫对副文本的阐释更为直接、明确:“副文本指围绕在作品文本周围的元素:标题、副标题、序、跋、题词、插图、图画、封面。”[2](5)副文本理论在世界文学中具有普适性,同样适用于朝鲜古代文学批评研究。古代朝鲜官方或私人编纂了数量众多、类型多样的诗文选本,由此产生了大量选本序跋。序跋相较于其他副文本(如封面、插图、图画等)更能直接关涉正文本,同时“为文本的解读提供一种(变化的)氛围”[1](71),以及广阔的言语空间。目前学界关于朝鲜古代诗文选本的研究,多集中在徐居正《东文选》、南龙翼《箕雅》等①,甚少对朝鲜诗文选本序跋作专题、深入讨论。笔者拟借鉴副文本理论对朝鲜选本序跋的文本功能、文学批评史意义等作初步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热拉尔·热奈特称副文本是“文本周围的旁注或补充资料”[1](106),说明副文本具有突出的文献史料价值。朝鲜古代文人编选了大量诗文选本,但能流传后世、被今人阅读者则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选本的严重散佚对于朝鲜古代文学批评史研究来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留存于文人别集中的选本序跋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种缺憾,它还原了散佚诗文选本的历史原貌,提供了掌握散佚选本内容、体例等方面的有效信息。如朝鲜朝文人许筠编有十多部诗文集选本,但大多散佚不存,有赖其别集收录的《古诗选序》《唐诗选序》《题四体盛唐序》《四家宫词跋》《宋五家诗钞序》《欧苏文略跋》《明四家诗选序》《明尺牍跋》《明诗删补跋》等序跋,使后世读者能够了解这些选本的编纂情况。这些序跋也成为研究许筠的重要材料,如王红梅《许筠论略》(中央民族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左江《“此子生中国”——朝鲜文人许筠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蔡美花、袁棠华《明七子影响下许筠诗学观的建构》(《外国语言与文化》,2020年第4期)等论著即是利用这些选本序跋,对许筠的诗学思想作了深入探讨。

选本序跋的文献价值因选本的散佚更显弥足珍贵。高丽朝崔瀣编纂《东人之文》(共25卷),是朝鲜文学史上较早的诗文选本,其《东人之文序》交代了诸多编选信息:

幸遇天启皇元,列圣继作,天下文明,设科取士已七举矣。德化丕冒,文轨不异,顾以予之疏浅,亦尝滥窃,挂名金牓,而与中原俊士得相接也。间有求见东人文字者,予直以未有成书对,退且耻焉,于是始有撰类书集之志,东归十年,未尝忘也。今则搜出家藏文集,其所无者,偏从人借,裒会采掇,校厥异同。起于新罗崔孤云,以至忠烈王时凡名家者,得诗若干首,题曰《五七》;文若干首,题曰《千百》;骈俪之文若干首,题曰《四六》,总而题其目曰《东人之文》。[3](27)

从这段序文可知,崔瀣曾在元朝科举中第,其间与中国文人交游唱和,中国文人想了解朝鲜文学作品,但当时高丽并未有诗文集选本(至少此时崔瀣手中没有),为此崔瀣深感惭愧。归国后十余年,他对此事耿耿于怀,后搜出家藏文集,又四处借阅,“裒会采掇,校厥异同”,编成诗文总集《东人之文》。《东人之文》包含诗选《东人之文五七》(以五言、七言诗歌为主)、文选《东人之文千百》、骈文选集《东人之文四六》等三个部分,“欲观东方作文体制,不可舍此而他求也”(《东人之文序》)[3](27)。可惜诗选《东人之文五七》、文选《东人之文千百》均已散佚,唯独骈文选集《东人之文四六》存世。有赖存世序跋我们可以了解《东人之文》的编纂情况。

朝鲜朝文人洪奭周别集卷首有韩章锡所作《散书目录》,该目录对洪奭周的著述作了大致交代,其中提及洪氏编选的多部诗文选本:

《诸子精言》七卷

选诸子文最粹而不背于道者,各有小跋以系之。今佚不传,只存跋三十四篇。

《明文選》二十卷

选皇明文,以甲乙丙丁戊五集别之,各有小识,属仲氏沆瀣公作序。今佚不传,只存小识六篇。[4](5)

洪奭周别集中的相关序跋提供了探知《诸子精言》《明文选》选本面貌的鲜活材料。洪奭周选先秦两汉诸子中三十四家文章编为《诸子精言》(共七卷)一书,后散佚不存。他作有《诸子精言跋》,其三十四篇跋文被选入别集的只有二十一篇,包括《管子精言跋》《荀子精言跋》《墨子精言跋》《韩子精言跋》《吕览精言跋》《淮南子精言跋》《商子精言跋》《杨子精言跋》《司马法精言跋》《孙子精言跋》《三略精言跋》《大戴精言跋》《繁露精言跋》《白虎通精言跋》《新序精言跋》《新语精言跋》《盐铁论精言跋》《贾子精言跋》《潜夫论精言跋》《申鉴精言跋》《中论精言跋》等,每一篇跋文不仅体现了洪奭周采录诸子精言时的标准、原则,也是对原典籍的审美批评。例如,由《韩子精言跋》可知,洪奭周对《韩非子》整体持批评态度:“今读非书,绌德而尚刑,尊君而抑臣,贱文学而抑谏争。使人主专操其势,诛僇以立威,而不禁其声色淫佚之欲;使君臣父子夫妇之间,举无一可信者。而唯以权术相防,大抵与斯之所以亡秦者,如合一辙。盖其身虽废,而其术则已尽施,其效亦较然可睹矣。而其流习余弊之为毒于天下者,至于今犹未已也”[4](472),但对韩非子的个别篇章却给予了高度评价,“每读《孤愤》诸篇,至其言奸臣蔽主,贤臣绌抑之害,未尝不喟然以悕,使万世之为人君者,得此而读之,又安有亡国败家哉”[4](472)。可以看出,洪奭周并未一概而论,而是采用一分为二的态度,能够理性对待。

洪奭周别集载有《选皇明文小识》,包括《选甲集小识》《选乙集小识》《选丙集小识》《选丁集小识》《选戊集小识》等文章。这些文章提供了有关《明文选》如下重要信息:《明文选》共分甲、乙、丙、丁、戊等小集,其中甲集十卷,选录宋濂、唐顺之、归有光、刘基、方孝孺、王守仁、解缙、杨士奇、李东阳、王慎中等十人的诗文作品,“余自宋景濂以下得十人,以其杰然为一时甲也,故曰甲集。其取宋景濂、唐应德、归煕甫,皆古人之余论也。其以刘伯温,配景濂而上之,而尊方希直、王伯安于归唐之右。余窃有取焉尔。若解大绅之轻俊,杨士奇、李宾之之平衍,王道思之支蔓,于余心,有未慊焉。虽然,推其所长,亦可以为一时之甲矣,遂总为甲集十卷”[4](546)。乙集三卷,洪奭周有感明代部分文人出现的各类弊病[4],于是“自弘治、正德以前,皆编为乙集三卷”。丙集三卷,选录了李梦阳、李攀龙的诗文作品,“自北地、济南两李氏者作,而文之变,不可胜言矣。……今为之择其未离者若干篇存之。若夫一时豪杰之士,毅然自树,不受变于俗者,又不可不亟为表章也。合以为丙集三卷。”[4](547)丁集二卷,选录的标准、范围与甲、乙、丙三集有所不同,“嘉靖以后文士之不能以一家名者,咸附焉。……选文也,非选人也。然或进之,或抑之于丙、丁之间者有之矣,则劝戒亦昭矣,丁集凡二卷”[4](547)。戊集二卷选录了体现明朝亡国之音的诗文,“呜呼悲夫!自永历以后,天下不复有明矣。……吾不忍使其胥而系之于夷狄也。然而欲进之,则天下已不复有明矣。于是乎别为戊集二卷。呜呼!读是书而至于丁戊二集者,亦可以慨然于亡国之故矣”[4](547)。虽然《明文选》正文本已经散佚,但是作为副文本的序跋透视出了选本的选录范围、标准与编纂目的等诸多信息,文献价值非常突出。

朝鲜古代文人编选诗文选本时不是完全循规蹈距、墨守成规,而是能够根据实际需求,打破文本原有的结构安排,在体例上进行重新编排,别具一格。编选的具体行为其实也是在展示选家独具特色的解读作品的方式,有着突出的文献使用意识与价值。如朝鲜朝肃宗时文臣崔锡鼎认为,《论语》《孟子》两部经典“不可不类聚而观之审矣”(《〈论〉〈孟〉类编序》)[5](565),于是编选了《〈论〉〈孟〉类编》。他注意到“《论》《孟》篇名,取篇首数字标题,非有意义”[5](565),于是在编选时有了独特的考虑,“今既以类为编,则不可仍存旧目。故《论语》二十篇,改定为十二篇,曰:论学、论道、论仁、论礼、論政、论人上下、论行、论圣则上下、论弟子行、论道统。《孟子》七篇改定者亦七篇,曰:明义理、明治道,明出处、明人伦、明性命,明学问、明道术”[5](565)。想要充分理解《论语》《孟子》,就要结合上下篇(章)勾连研读,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到位,于是他打乱《论语》《孟子》原来的结构顺序,以传达的思想内容进行重新编排,这样才有助于理解文本。

选本序跋在文献史料价值上具有正文本和其他副文本无法比拟的天然优势,古代朝鲜类似《东人之文序》《诸子精言跋》《选皇明文小识》《〈论〉〈孟〉类编序》等具有突出文献价值的选本序跋尚有相当的数量。虽然正文本选本已不复传世,但有赖于选本序跋的存在,使后世读者对相应选本的编选意图、取录范围、编排体例等信息,既有宏观上的了解,又有微观上的把握。选本序跋为后世学者进行相关文献的考证或辑佚提供了可靠的线索,也为文学批评研究提供了丰富多彩、原生态的历史细节与史料沃土。

诗文集编选与文学作品创作一样,是动态的文学活动,必然折射出文人心态、文坛思潮、时代语境等文学生态环境。热奈特认为副文本是进入正文本“阐释的门槛”(《副文本:阐释的门槛》),作为副文本的序跋承担着导读的功能,为读者提供了迅速、有效了解文本的导航式门径。埃夫拉尔指出:“副文本能够激发读者的一种期待。所以对于作家而言,它则形成了一方能够引导阅读的战略性空间。”[2](51)序跋在揭橥选本编选内容、动机、宗旨等过程中,往往有意或无意地对文学生态圈进行或详或略的描述,为理解正文本营造了丰富、鲜活的历史现场。立体式、多维度地呈现文学发展生态,是选本序跋突出的特点之一。

朝鲜古代文人士子往往希望通过学习规范的诗文读本,提高日常阅读效率或诗文写作水平,因此他们或亲自编纂或请求文坛名家选编符合研读的选本,这成为了朝鲜文坛普遍存在的现象。朝鲜朝后期文臣李宜显选择朝鲜古代八位诗人之作,“于毕于容于翠,俱得四十七首;芝加一首、讷得卅八首,湖得百廿八首,稣得卅二首,简得二百卅五首”(《题八家律选卷首》)[6](404)编成《八家律选》,目的是“用作闲中流览之资”[6](404)。许筠取欧阳修文六十八篇、苏轼文七十二篇,编成《欧苏文略》(八卷),目的是自己可以“时读之以取法焉”[7](247)。金锡胄应他人之求而编选《古文百选》,“吾同宗子文氏兄弟顷自湖南俱来,从学于京师间,要余抄古今文,以便服习”[8](243)。任埅编选《唐诗五言古体》是受后辈所请,“今者侄士元犹以为多,携此卷来,俾余更抄其尤警者,以资吟诵”[9](193);《歌行六选》也是应子侄辈所求,在杨士弘《唐音》、高棅《唐诗品汇》基础上加以选录,“子侄辈以其书博而不精,请加裁选,余乃取而细绎之”[9](181)。朝鲜古代文人在编选诗文集选本时,往往考虑提供利于初学者的蒙学教材,以作为诗文创作的规范、法则,选本命名鲜明地体现出了这一特点。书名是控制阅读和阐释的先入为主的语意符号,往往对选本内容、旨归等有着明确的提示、指涉。如金正国编《文范》、金履万编《律范》、申大羽编《古文程楷》、申暻编《文章宗选》、成大中编《古文规范》、成伣编《风骚轨范》等,这些选本的标题都带有“范”“宗”等相关字样,指导、规范意识是非常鲜明、突出的。以金正国所编《文范》为例,其目的是给初学者提供范本,“以劝初学后生”(《文范序》)[10](43)。限于篇幅,类似情况不再赘述。由上面论述可见,编选方便研读的诗文选本已经成为朝鲜文坛的一种发展生态,也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朝鲜古代文人的创作水平。

哈罗德·布鲁姆提出“影响的焦虑”法则,他认为前代诗人无疑会对后代诗人造成影响、压力,后代诗人在起初步入文坛时就开始承担“第一压抑感”(primal repression)。为了摆脱前代诗人的影响、争取在文坛拥有一席之地,他们往往迸发出“修正”的动力。朝鲜古代文人就一直承受着中国作家作品的“第一压抑感”,又时刻受到本国前贤的影响,于是他们尝试通过重新选编诗文集等文学“修正”活动,摆脱前代的影响,获得某种程度上的独立。作为副文本的序跋是“作品影响读者方面的优越区域之一”[1](71),成为揭示文人复杂心态的最佳窗口。不满他人选本存在的各类问题是“影响的焦虑”下朝鲜诗文选本编纂的普遍动机,也是朝鲜古代文学发展生态的体现。这种不满主要体现在不满编选收录的范围、标准,或不满编选范围过于宽泛,不利于读者深入研读;或不满编选范围过于狭窄,未能将优秀作品一网打尽;或不满编选标准不够精当,存在以次充好、鱼龙混杂现象,等等。南龙翼编选《箕雅》就是有感于前代诗文选本之弊,“《东文选》博而不精,续则所载无多。《青丘风雅》精而不博,续则所取不明。近代《国朝诗删》颇似详核,而起自国初迄于宣庙朝,首尾亦欠完备。余皆病之”[11](333)。徐居正《东文选》、金宗直《青丘风雅》、许筠《国朝诗删》是朝鲜文学史上三部著名的诗文选本,但南龙翼对三部选本存在的问题颇为不满,于是决定编选《箕雅》,用以弥补上述选本的缺憾。柳得恭洞察到徐居正《东文选》、南龙翼《箕雅》等诗文选本存在的问题,“国朝以还,选辑家有《东文选》《箕雅》诸篇,而仅录崔、朴数子,三国以上则存而不论,又何所见”[12](110),萌生了编选一部反映百济、新罗时期诗歌的想法,以构建系统、完整的朝鲜诗歌发展史,于是他“以麦秀歌为首,终于后百济为一卷,取汉兴诗萌芽之语,名之曰《东诗萌》”[12](110)。朴泰淳感到朱鹤龄对李商隐诗歌所作笺注“往往繁复冗长,使读者怠倦,反遗其要领”[13](205),并且“多傅会牵强,失作者之本旨者”[13](205),于是“就其中颇加删正,又取家藏别本及宿昔所记录者,证补其一二,凡厘为十卷”[13](205)。他认识到了文坛发展的弊病,进而试图解决,体现出朝鲜古代文人在“影响的焦虑”下的有意识反映。

序跋构建了选家、读者与正文本选本环环相扣的“生态链”,成为连接选家、读者之间比选本更为直接的纽带。“作者、作品和读者以及文学的写作、占有和交换过程彼此间相互从属,构成一个关系网络。”[14](1)序跋是正文本意义生成、确立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副文本,为读者进入正文本提供了阅读空间。序跋在选本接受过程中起到“预告”的作用,给读者提供公开或隐蔽的信号、暗示,让读者利用既往的审美经验,唤醒以往的阅读记忆,在接受过程中产生某种“期待视域”。“期待视域”是指“在一部作品出现时人们对它的反应、预先判断、语言的和其他的行为之总和”[15](8)。阅读序跋可以使读者在未阅读选本之前,产生预定审美心理,形成一定的判断,提前进入序跋所营造的阅读期待空间与审美氛围之中。比如阅读徐居正《东文选·序》,当读到“是则我东方之文,非汉、唐之文,亦非宋、元之文,而乃我国之文也,宜与历代之文,并行于天地间,胡可泯焉而无传也哉!奈何金台铉作《文鉴》,失之疏略;崔瀣著《东人文》,散逸尚多,岂不为文献之一大慨也哉”[16](248)一段,不仅会折服于作者强烈的民族文学意识,也会在作者极其肯定的语气感染下,产生朝鲜诗文“与历代之文,并行于天地间”的预判,提前进入作者营造的审美场域之中。但也要指出,作者在序跋中的言说、阐释及为读者提供的预设,只是作者的某种意图、价值判断与历史定位,由于先入为主的惯性,往往容易对读者造成某种阅读的限定。如果局限于副文本序跋提供的信息,就容易被约束甚至消解。只有将副文本与正文本二者比照对读,才能得到圆照之象。還有一种可能也需要指出,即读者突破了序跋、正文本限定的边界,进行过度阐释,“将文本捶打成符合自己目的的形态”[17](30)。朝鲜古代文人具有读者、编者的双重身份,他们根据已有选本进行的再编选,其中一部分就是将选本捶打成符合自己目的的文学活动。由此可见,序跋、编选者、读者与正文本选本之间构成的复杂“生态链”需要我们辩证分析、理性判断。

作为副文本的选本序跋,因其与正文本的“互文性”关系,在理论命题阐释、文学思潮描述等方面具有别集序跋、诗话等文献无法具备的特定指涉功能。朝鲜古代文人有意识地在选本序跋中探究文学理论范畴、审美思潮、文坛现象,不厌其烦地描摹中国文学、朝鲜文学发展嬗变历程等,是自觉建构朝鲜文学批评史的鲜明体现。

首先,努力构建重性情、推崇雅正诗教的文学批评体系。诗教成为朝鲜选本编选的价值诉求与评判标准。君王“御选”“御定”等文学活动渗透着强烈的政治色彩,提倡性情、雅正,欲在思想上控制、钳制文人士子。朝鲜朝正祖李祘积极参与“选”“定”活动,先后编纂了二十多部诗文选本,皆以温柔敦厚为选录宗旨,与政治教化息息相关。李祘编选了大型诗歌选本《诗观》五百六十卷,编纂此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诗教:“近日文体之日趋淆漓,予庸是闷之。先自词垣礼围,而董威以归正之者属耳。诗之有关于风俗,非文之比也。其移易之方,有非言语赏罚所能尽者,则是书也岂直为博一己之观,而取裁于诗体也。……虽然,大而纪功德,小而笃性情,犹夫上栋下宇,理出自然,使人日新而不自知者,岂系于门户时代之考论。一言以蔽之,曰:观厥心之结习而已。诗者,心之声也。”[18](149~150)李祘欲通过具有政治教化功能的选本教化民众、规范学林士子的精神世界。

朝鲜朝朝廷编选、刊印了二十几部《皇华集》,这些选集主要是关于朝鲜朝文臣与明朝使臣的往来唱和诗文。《皇华集》的相关序跋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鼓吹诗教,推举温柔敦厚的诗歌风格,如申光汉《王诏使鹤皇华集序》云:“夫诗者,根于人之性情而发之于言,性情正则发于言者无不正,性情不正则思从而邪,其言乌得而正哉。……有王者作,将以见天下政教之得失,民心之邪正,而其施为变移之难易,必于此而得之,诗道之有关于世教,乃如是夫”[19](484),沈喜寿《壬寅皇华集序》曰:“况诗发于性情之真,可以兴,可以观,足以征人心之邪正,考政事之得失,则皇朝气化之全,人才之众,亦可因此而验之矣”[20](365),成世昌《己亥皇华集序》载:“夫诗者,发于性情,陶于气化。气化隆则从而隆,馁则从而馁。纡余雄浑、平淡典雅者,治世之音也;刻峭轻浮、华荡靡丽者,衰世之音也”[21](764),等等。朝鲜古代文人的《皇华集》序跋以性情诗教作为评价明朝使臣诗歌的标准,他们极力赞美出于性情之正、温柔敦厚的诗歌,他们认为这些文本体现出了盛世之音。

除了具有官方色彩的诗文选本外,朝鲜古代文人的选本编纂也往往以性情为编选宗旨,目的是发挥诗歌的教化功能。如成三问《八家诗选》选录的标准:“其所作苟非发于性情,而关于风教,其善恶不足以劝惩人,则皆在所不取”[22](193),编选的目的:“今是选也,掇名贤之佳作,辅诗学之阙遗,使今之人后之人,知诗骚之余韵,有所感发而惩创,其亦圣贤之志欤。”[22](193)金堉编辑《三大家诗全集》是因为读此三家诗,“苟于其爱君忧国之诚,脱俗遗世之志,抑邪扶正之意,一于心而无他思,流出而为歌咏太平之乐章,则兴于诗者固在此,而其亦不失乎可与言诗之圣训也”[23](172)。成汝信编选《联珠诗》也突出了性情:“诗者,性情之发而为声者也。人之心,主一身而统性情,闻善言则感发焉,见恶事则惩创之,其所以感发焉惩创之者,无非性情之正也。”[24](98~99)选本具有广阔的传播场域与话语空间,受众面广,影响范围大,选家借助选本来弘扬诗歌教化功用无疑是明智之举。

其次,重视文学的嬗变历程,以及文学与世运、时运、气运等关系的探讨,努力揭示文学的发展规律与审美特质。张伯伟认为:“选本一方面能够影响文风的变化,一方面能够体现文学的转换。研究域外汉文学选本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25](85)朝鲜古代文人在选本序跋中对世运、时运、气运等变化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进行了热烈探讨。如崔恒《张宁皇华集序》曰:“文章,随世运消长,而以文鸣世者,代各有人”[26](140),洪良浩《御定八家手圈跋》言:“文章升降之机,非独视道衰盛,气实为之辅也”[27](272)等。

李器之编纂《俪文选》时认为,文章的变化与世运有着密切关系,他对此作了详尽叙述:

盖自三代以降至于今,天下之变屡矣,而文章随之。故诗有变风变雅,而唐虞典谟,商周训诰,已各有气象之不同,则非但观世变,亦可以观文变矣。逮秦以后,温厚者,或变为峥嵘;浑噩者,或变为藻绘。其变虽渐新奇,终不及其前,此诚有可慨者。然当其变也,必有瑰奇伟丽,为一代之杰,若庄周、屈原、子长、相如、子云、子政、孟坚、子山、子安者,出而倡之。而所谓温厚浑噩者,方且餍饫而澌尽。故当时之人,亦乐其变而从之。是以文则各变,为一代一时之文。诗则变而为骚,骚变而为赋。文与赋,参会而变,俪文于是乎作矣。[28](281)

李器之指出,时代递变,文章亦随之发生变化,二者呈现相辅相成的互动关系,“观世变,亦可以观文变”。每一时代都会出现“瑰奇伟丽,为一代之杰”者,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创作出具有时代特色的诗文作品,“是以文则各变,为一代一时之文”。文体也随时代变化而变化,于是诗变而为骚、骚变而为赋,文与赋参会而变,骈俪文应运而生。骈俪文经历魏晋、唐宋等朝代,为了顺应时代要求、文人审美情趣等,其内部文体特征也在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变化。朝鲜朝则将骈俪文作为科考科目,又使骈俪文演变成了时文,因此李器之得出“文章之变,当责之世运,不当责之作者”[28](281)的结论。

金允植《东鉴文钞序》高度概括了朝鲜历代文献、文学的发展历程,认为箕子时代必有文字之教,但“世远言湮,后世无得而述”[29](394);百济尝遣子弟入唐朝学习,“观礼辟雍,讨论讲习,其文物风采,可以想见”[29](394)。于此可知,百济“未尝无文献,盖缘藏本不多,没于兵火,遂使寥寥无征”[29](394)。新罗最称文献之邦,文人“读书出身科,以博通五經三史为隽,而尤用力于《文选》”[29](394),于是任强首、薛弘儒、崔孤云成为朝鲜文章之祖。高丽朝时期,“内崇国学,外列乡校,里庠党序,弦诵相闻”[29](394),在这样的倡导下,涌现出了许多博学之士,中州人称之“小中华”;尤其是高丽朝光宗时期,双冀建议模仿中国的科举制度,以词赋取士,“士之有才者,皆隶名于七管九斋十二徒之籍,必由科目而进身,舍此则虽位至卿相不贵也。当是时,士皆磨砺自修,富于文史。其登科显仕者,蕴出将入相之略,具专对四方之才。虽荒徼残障,皆有能文之幕僚,仓卒牒移之文,皆能修饰藻辞,切中事宜”[29](394),可见当时人才之盛。高丽朝后期出现了李齐贤、李谷、李穑、郑梦周等人,“粹然反之以八家古文,其高者直接西汉,自是选体始不为世所贵矣”[29](394)。到了朝鲜朝,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朝五百年,非徒将相之才,远不逮前代,至于文艺之末,亦百不及一。以今观之,反不如三国之时。”[29](394)金允植认为产生如此境况主要是因为:“囿于所见,自足而无求于人故也。……况今闭门独学,为五百年之久,承习之渐失,传闻之多讹,固其势也。以讹袭讹,不知其非。虽寻常简牍之微,亦多失其字义,不胜苟且,甚者不知属文之为何事。”[29](394)于是,“遂钞徐四佳所辑《东国通鉴》中诏表奏识诸篇,虽他国之文,苟载是书者,均入采录”[29](394),名曰《东鉴文钞》。金允植历数箕子朝鲜时期、新罗时期、高丽朝时期、朝鲜朝时期等文献、文学的发展嬗变过程,揭示出了朝鲜古代文学的发展规律,为朝鲜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建构提供了历史细节,可以触发诸多深入的研究。

朝鲜古代选本序跋呈现出了选本的多重面相,同文人别集序跋一样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30](945)的功能,以及“知其为何人所著,其平生之行事若何,所处之时代若何”[31](38)的意义,是了解选本文本形态、生产过程及传达文学思想、展示文学生态重要而有效的载体。序跋文作为朝鲜选本重要的副文本,通过保留散佚选本的诸多信息,成为正文本的“周围的旁注或补充资料”。序跋文是选本正文本的“互文本”,二者互为依存、互为指涉,共同形成文本语意释义场。同时,序跋文在选本文本生成、传播、接受过程中起到重要的推介作用。以副文本理论介入朝鲜选本序跋研究,不再只是简单地把选本序跋作为诗学理论阐释的印证材料,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形态加以理论化、系统性阐释,不但可以为深化朝鲜古代作家作品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张力,更可以为朝鲜古代诗学批评史的建构提供广阔的言语空间和诸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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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克军]

① 关于《东文选》的研究成果如陈彝秋《论中国选本对朝鲜〈东文选〉文体分类与编排的影响》(《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论中国赋学的东传——以〈东文选〉辞赋的分类与编排为中心》(《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褚大庆《〈东文选〉文体研究》(延边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等。关于《箕雅》的研究成果如赵季《〈箕雅〉引经考》(《文学遗产》2009年第4期)、高航《〈箕雅〉高丽汉诗用韵研究》(《南开语言学刊》2017年第1期)、姚诗聪《朝鲜王朝时期高灵申氏文学世家考——以〈箕雅〉为中心》(《黑龙江史志》2016年第2期)、王哲《朝鲜汉诗集〈箕雅〉中的〈诗经〉典故研究》(中南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