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的中国式吟唱:山飒作品中的诗书画同构特质
2022-04-05刘璇
刘璇
摘要:作为旅法作家,山飒已用法文发表了七篇小说,其中,《柳的四生》《围棋少女》《裸琴》已在中国出版。通过这三部作品,山飒在西方语境下對中国历史与中国故事进行聚焦,借助复调的现代叙事手法,将人物情节置于中国水墨画的深远意境中,赋予了故事中国文人诗画同构的精神。
关键词:山飒 中国文化 传统 “五四”
1964年,中法两国政府发表联合公报,正式决定建立外交关系,这标志着中国与西欧国家关系的一个重大突破。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中国大陆民众移居欧洲各国的浪潮出现,这推动了包括法华文学在内的欧华文学创作高潮的形成,为使欧洲成为继东南亚、北美之后的第三个华人聚居中心提供了条件。1991年3月,在巴黎成立的欧洲华文作家协会扩展到欧洲22个国家,改变了欧华文学原先的散落状态,加强了散居在欧洲各国的华文作家的联系,涌现了程抱一、高行健、戴思杰、山飒等一批优秀的法华作家。但在更早之前,已有李金发、梁宗岱、李健吾、艾青等人赴法国留学,积极汲取法国的人文思想和哲学精神,并在其创作中开展了融汇西方现代技法的实践。
出生于北京的山飒1990年赴法国留学,从1997年开始创作法语小说,至今已发表七部,屡次获得法国各种文学奖项。而她的代表作《围棋少女》(2001年法国中学生龚古尔奖)、《柳的四生》(1999年法国卡兹文学奖)以及后来的《裸琴》都已在中国出版。山飒的这三部作品都先在法兰西国度乃至世界其他各国经历了广泛的流传,而后才进入中文读者的视野。这种文化上的远行流露了山飒对中国文化书写的自觉意识,促进了中国文化在世界的传播。
山飒除了在文学上颇有造诣,在绘画方面亦天赋异禀。她不仅担任过法国著名具象派画家巴尔蒂斯的秘书,而且曾在欧洲、日本、中国举办个人画展。这种对于绘画的敏锐感知,与其诗化的语言浑然一体,深度开掘了中国文化中传统文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资源,正如她自己所言:“我的作品是中国文化的脊梁,法国文化的骨肉”,“要让每一句法文都要融进中国意境。”这为山飒的文学创作营造了深远的中国水墨画意境,成为她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中国底色,传递了中国诗画同构的文化内涵,既是对水墨乡土的拳拳思念,又是对文化中国的赤心塑造。
在《柳的四生》《围棋少女》《裸琴》这三部作品中,作者均采用了复调的创作手法,充分借鉴了西方小说的叙事策略,多次以第一人称“我”作为故事主体展开述说,呈现出了故事中人物事件的多主体、多声部和对话性。同时,在现代叙事手法中,营造了诗画同构的中国水墨意境。
《柳的四生》以柳为线索,串联起三个女子的三世轮回,追溯了两对兄妹、两对恋人的前世今生,横跨了明朝到现代的百余年时间。故事开篇便以第一人称切入女主人公的第二世画面,通过春宁的孩童视角,天真、活泼地叙述了她孩提时代的成长经历,而章末的捉鬼事件开启第二章的同时,又将故事的叙事视角转换到第三人称上,与之前第一人称并列构成整部作品连贯紧凑的复调结构,建立了两个叙述主体、三个平行时空的文本框架。在历史的演变和视角的切换中,作者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注在山水间。家道中落后,重阳独自逃到西南荒山,生活孤苦无依。作者透过重阳吟诵的“幽静茕影伤冷清,天际斜阳裹紫氤。啾啭双双逐层叶,焉知孤子凄凄情”,形象地渲染了重阳异乡自怜的孤独气氛,传达了他低沉婉转、凄清落寞的心绪。后又将人物放置在贾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旷远意境中,涂抹了一幅山峦隐匿、云雾缭绕的画面。以诗人文,借助诗化的语言描摹了重阳与青衣初见时的情景,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将古典的诗歌延展至神韵流淌的图画,把重阳的思乡愁绪巧妙地寄托在黑白的水墨间,生动地营造了中国诗画同构的水墨意境,蕴含着浓郁的中国古典气息。而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作者透过明朝皇室后裔之女春宁的视角,纵览土生土长的山野故乡,描绘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一大片湖“水天相接,美轮美奂”和“云中无数街道楼宇”等一系列景象。在整齐而富有节奏的语言中,细致地勾勒了优美典雅的山水画卷,将诗化的语言与流动的画面相统一,传达了作者对中国水墨乡土的眷恋之情。这两个时空的复调叙述正是在现代技法的运用下打破了空间的限制,共同指向了诗画同构的中国水墨意境。此外,在春毅向北逃亡的途中,作者选取了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母亲河黄河,聚焦了“小舟渐渐离岸而去,河上的景色也漫烂成一片,岸边的沙滩不断伸展,芦苇丛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景色,描写了奔腾咆哮的黄河、连绵起伏的群山、渐行渐远的轻舟以及风景烂漫的河岸。语言如诗般简洁凝练,山与水交相辉映,视觉和听觉相辅相成,富有东方气质的水墨画跃然纸上,展现了大河文明哺育下壮阔的山河景观和诗画同构的山水意境。在现代时空中,作者对于水墨意境的营造则通过梦境得以诠释。女强人静儿乘飞机时梦见自己在天宫与梦中情人相会,在她眼中,云层上的夜晚没有城市的喧嚣,而是“星星闪闪烁烁,月亮触手可及”,“月圆时,月光投到黑色的云层上,好像牛奶铺成的一条长河”。作者通过对古代诗歌意象“月亮”的选取,给予了现代梦境古典的文化韵味,将诗情融入画意,使整个画面沉浸在馥郁留香的水墨中,既表现了静儿身处异世的思乡心境,又含蓄地层递出作者异域写作时对文化原乡的凝望回想,借助复调的手法,将中国古典的水墨意境从古代延伸至现代,继而从平铺的纸面上塑造起一个现代的、立体的文化中国。
在《围棋少女》中,文本的复调叙述则按照奇、偶章节井然有序地展开,小说借助两个第一人称交错行文,细腻洞察了中国少女和日本军官的内心世界,注重人物自我感受的传递与思想情感的表达。作者将目光多次定格在人物所处的环境中,力求以水墨意境为背景,衬托、塑造出多维丰满的人物形象。在日本军官的叙述中,复调的视角敏锐地捕捉到他对弈时的心理感受。当他与中国少女夜歌对弈时,他静观全局,“将自己看作画家在审视他未完成的作品”,“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有虚有实,组成一幅泼墨山水”。作者将人物纳入画家身份进行思考,准确捕捉到了“画纸上黑白的和谐、阴阳的完美”的特点,把对棋局的诗意理解与传神的绘画艺术联系起来,生动、形象地用中国传统水墨画解读黑白争锋的围棋对弈,刻画了日本军官深谙中国文化的他者形象,流露了作者诗画同构的灵思。在中日作战的场面描写上,小说立足宏大的视野,真实地还原了东北雪天战斗的血腥景象。“断臂残肢在大雪和硝烟中纷飞”,“我们把自己人的尸体集放到一处,大地冻得坚硬似铁,没法挖坑掩埋”,生动地描写了天地苍茫、敌我厮杀的激烈战况,皑皑白雪与森森尸骸形成鲜明的对照,黑白错落地分布在过膝的积雪中,绵延数里,犹如一幅卷轴的中国古典水墨画,营造了凄凉静谧的意境。整个过程中,小说用词精准简洁,力透纸背地再现了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残酷的杀戮场面,把人与景的对比移接至水墨画的层面,展现了诗画同构的水墨意境。对于人物心境的描绘,小说则采用以景衬情的手法,以画境释心境,循序渐进地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夜歌的视角下,少女敏感多思的触角被频频书写。夜歌与敏辉同去七韵山散步,“敏辉让我坐在一朵大理石雕成的莲花上,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低着头,用鞋尖拨弄着一朵金黄色的花蕾”。二人两情相悦却未道破,在青草丛生、花香四溢的山间,沉默的少年与羞涩的少女身处其中,配以中国传统元素中的“大理石”和“莲花”,构成了一幅浪漫诗意的水墨画,寄寓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赧和含蓄。夜歌天真、活泼的叙述口吻与日本军官冷静、成熟的语气不同,在文本的前后章节之间构成了叙述风格的张力。与此类似的,当夜歌与日本军官同往七韵山时,与夜歌的闪躲、害羞、稚嫩不同,日本军官更多流露的是一种成熟的理性,置身于“枝叶簌簌”的山间,他感到自然意境是“一如琵琶、古筝、笛子一样和谐优美的协奏曲”,诗意流淌,美妙婉转。当他看着在草地上熟睡的夜歌,不禁情愫暗涌,甚至注意到“落叶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皱的蓝紫色裙子变成了千缝百褶的盛世华衣”,暗自发出了“她会不会起身翩翩起舞,飘飘欲仙”的奇异拷问。整个画面活泼灵动,语言饱蘸诗意,少女与自然山色融为一体,构成了中国传统水墨画天人合一的意境,展现了日本军官蜿蜒流转的绵绵情意,以画境映射人物的心境,充盈了诗画同构的水墨意境,加之两个主人公的复调叙述在不同的章节穿插进行,互为补充,使得少女夜歌与日本军官之间暗自开展了一场现代叙事下的“古典对话”,展现了传统与现代交融的水墨图画。
《裸琴》的布局结构上,复调手法则更加炉火纯青。故事通篇运用第三人称行文,奇數章节围绕弹琴人展开,讲述了女主人公从少女到少妇再到贵妃出家为尼的跌宕经历,偶数章节则集中于叙说造琴人的故事。两个叙事的声部最终在第八回的尾声中打破时空的界限,切换至第三世即现代社会的描写中,将文本统一在三生三世的历史架构下,贯通了人物前世今生的情感逻辑,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历史人物的现代抒情。在内容上,故事保留了大量的历史素材,有意识地选取了笔、墨、琴等高雅的中国文化元素来充实历史故事的书写,匠心独运地营造了古典写意的水墨意境。尤其在第一层叙述中,故事围绕第一世的女主人公展开。她出身显赫,她的祖父是田庄的高门大户,不仅钟情于吟诗作画,而且还善于弹奏琵琶,城中画舫便是他的第三居所、赏乐佳地。小说细腻地描写了家中宴饮时“一艘艘画舫如朵朵彩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只见重重人影峙立船头,微风人怀,长袖飘摇”的盛况,将赴宴男宾的文雅俊貌和美妓的薄纱遮面巨细靡遗地展现出来,在婉转的笛声和琵琶的呜咽中交织出“王母瑶池宴”般的水墨仙境,糅以席间吟唱的诗句、绕梁的余音,如诗如画,流露了文人雅士高蹈飘逸的人生追求。此外,作者还将自身的绘画才能融于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上。小说多次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女主人公作画的细节与内容,将她的一颦一笑刻画得栩栩如生。丈夫出战后,“她将丝绢铺在矮桌上,毛笔蘸上墨汁”,用娴熟的线条绘出长江汹涌的波涛,“大江的起始是她的童年”,“战火是长江的灵魂”,童年的奢华安逸与当下的乱世烽烟对比鲜明,共同构成了女主人公笔下的恢宏画卷。在“雾起雾散”“滔滔江水”的画境中,亭台楼阁与战船兵戟在诗化的语言表达中若隐若现,为画作的现实写照注入了诗性的力量,使得人物思乡的离愁别苦和渴望和平的厌战情绪在诗画统一的层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以文释画,文图互动,在该叙述中独具一格地营造了诗画同构的水墨意境。在女主人公作画的过程中,“长江”这一意象也反复地出现在她的画作中。与《柳的四生》中的“黄河”意象不同,“长江”作为中国的母亲河之一,在《裸琴》中被放置在战乱纷飞的历史语境中。长江是小说背景中魏晋南北朝时期行军作战的必经之地,也是政权划分的重要依据,见证了生与死、战争与和平,同时又孳乳了世世代代的华夏民族,具有孕育和新生的象征意义,与中国文化密不可分,因而在文本的水墨意境中更具文化意义。对于琴声的描绘,作者运用通感的手法,化抽象的乐声为具体的画面,将听觉、视觉、触觉熔于一炉,开启一场视听的艺术盛宴。琴师沈风的师傅弹奏《广陵散》时,琴音响亮、庄重,“像风穿过树梢,像满树的叶子随之微微颤动”,诗意涌动,意境幽美和谐,画面充满生机与活力。而当沈风以人为琴弹奏时,作者把化身为琴的贵妃比作湖水,将她的肌肉视作乐弦,沈风与她的窃窃私语则是“时而平和,时而激愤”①的二重吟琴声,具体传神地摹写了琴师与贵妃人琴合一的艺术境界,将抽象的音乐描绘成高山流水的知音画卷,加之贵妃低吟浅唱的《凤求凰》,为琴音缭绕的画面增添了诗意的韵味,烘托了诗画一体的水墨意境。与之类似的,还有《柳的四生》中对先生弹琴的刻画,先生的五音整齐悦耳,“恰似一幅‘小石松间绕,拍石起碎玉’的美景”,以诗句注解音符,化听觉为视觉,以动衬静,松林的浓绿与碎石的墨黑相得益彰,画面真实可触,生动地传递了古琴的天籁之音,再一次在现代叙事中营造了诗画同构的水墨意境。
纵观山飒在中国出版的三部小说,历史与现实并重,传统与现代同行。故事立足西方的创作语境,皆聚焦了中国历史长廊中的中国故事,在现代复调的叙述策略中,营造了内涵深远的水墨画意境,充满了复调式的中国意味,彰显了传统文人诗画同构的审美意趣,促进了中国文化在海外文学世界中的不断远行。
①山飒:《裸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47页。
参考文献:
[1]山飒.柳的四生[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2]山飒.围棋少女[M].赵英男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3]山飒.裸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王红旗,山飒.女性人本之爱历史的现代性重构——访华裔法国女作家山飒(上)[J].名作欣赏,2018(10).
[5]王红旗,山飒.女性人本之爱历史的现代性重构——访华裔法国女作家山飒(下)[J].名作欣赏,2018(11).
[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