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树”
2022-04-05蟠桃叔
蟠桃叔
外婆觉得不保险,揉一个小面团丢进灶膛里去烧,等烧成一个黑蛋蛋了,取出来,掰开,里面散出一团白气。
我就喊:“仙丹,仙丹。”
小时候,常随妈妈到外婆家小住。
如果一觉醒来,还没睁眼,迷迷糊糊中听到母鸡“咕咕咕咕”的叫声,空气里有燃烧柴草的烟火气,就可以判断出这是身在外婆家了。
眼睛一睁,果不其然。墙上贴着“十大元帅”和“鲤鱼娃娃”的年畫。玻璃镜框的边角别着大舅舅从部队寄来的黑白军装照。八仙桌上放着收音机、热水壶、茶叶盒和搪瓷盘子。盘子里是一个茶壶和八个倒扣着的茶杯,但是茶壶和茶杯不是原配。没有上漆的斗柜上有钱串串的图案。门上挂着拍灰尘的掸子……如假包换的外婆家啊!
我闻到饭菜里的香味了,披着一件小褂子急急忙忙推门出来,跑过鹅卵石铺就的甬路往厨房赶,就看到了院子里的玫瑰“树”。
寻常的玫瑰是灌木植物,但是这棵玫瑰的枝条粗大茂密,它们挤在一起,到顶有两米多。玫瑰“树”比旁边的皂角树和核桃树矮多了,但是绝对比院子里的李子树以及夹竹桃高挑。至少在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看来,这棵玫瑰绝对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树了。
玫瑰“树”裸露出来的一部分根,是暗红色的,它的刺也是暗红色的,而它的枝叶是碧绿的。
玫瑰“树”旁边有个很突兀的土堆,像塔,也像个小岛,有凿出的阶梯可以攀爬。外婆把那土堆叫“土楔子”。
外婆家的“土楔子”顶上长着一株臭椿树。树皮上爬有一种虫子。体黑有白点,黑白分明,异常醒目。外婆说那是“杨大哥”。
为什么这虫子姓杨呢?怎么不姓张、姓王、姓公孙、姓令狐?搞不懂。它为什么不是大叔、大嫂、大爷、大娘?说不清。
这“杨大哥”最后会生出翅膀,由若虫变为成虫。这回连名称都变了,不叫“杨大哥”了,叫“花媳妇”了。
这“花媳妇”呀,注重服装搭配,外翼灰黑,内翼鲜红,飞起时灰红交织,非常俊俏,非常销魂。
樱桃好吃树难栽,“花媳妇”好看不好捉,你一靠近,它就弹出去,飞出一道花哨的弧线。
长大后,就知道这前身“杨大哥”后世“花媳妇”的小东西学名是“斑衣蜡蝉”。
斑衣蜡蝉为什么就这么恋臭椿树呢?不嫌臭?它们怎么不去玫瑰“树”上停一停。难道嫌玫瑰 “树”上有刺?这也是我这个三四岁的孩子不得其解的。
外婆家的母鸡经常不辞辛劳飞上“土楔子”去下蛋。可能是觉得那里隐秘些,或者是为了吃那美丽的斑衣蜡蝉。
外婆禁止我骑狗、喝生水、爬“土楔子”……凡是被禁止做的都是我所钟爱的。比如爬“土楔子”,一是可以欢欢喜喜捡鸡蛋,另外还可以摘玫瑰。
玫瑰花开,香归香,咱说良心话,这种玫瑰并不是多好看的,花瓣颜色紫里发灰,给人太过陈旧的感觉,不鲜、不艳、不水灵,不娇、不媚、不洋气!
外婆院里盛开的万寿菊、芍药和独角莲统统比它好看。外婆院里的黄花菜也比它好看——如果那黄花菜上没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蚜虫的话。
外婆家的玫瑰花才不管你呢!它只管开,和外婆家的拖拉机一个脾气,只管嘟嘟往前跑。
更何况,外婆家的玫瑰是可以吃的。俗话说:“一白遮百丑,能吃顶千金。”能吃的玫瑰还不够厉害吗?
外婆摘一盆玫瑰,揪下花瓣和红糖揉在一起做馅儿,蒸糖包子给家人吃。
“德懋恭”水晶饼的馅儿里也有玫瑰。当然没有外婆家的玫瑰糖包子里的玫瑰好吃啦!
外婆做包子的时候会揪一个团面给我玩。我捏蛇吓外婆,还捏狗,翘起一条腿撒尿。外婆说我捏得好,说我是个艺术家。
厨房里的风箱“啪啦啪啦”作响,一推一拉很好玩。我的心里其实也“啪啦啪啦”的,我眼巴巴盼着玫瑰糖包子赶快出锅。
等灶下的火暗下去,等白面团被我揉成灰面团,等厨房烟囱里的烟气散尽,玫瑰糖包子就蒸熟了。
刚出锅的玫瑰糖包子我可以一口气吃三四个。趁热吃糖汁会烫舌头,却也吸溜吸溜解决了,大快朵颐,舌尖齿上满是玫瑰的香气。
每次外婆做玫瑰糖包子,我都欢天喜地的,因为除了可以吃到包子,还可以吃到仙丹呢。
做包子的包子皮是先要发一盆面的。外婆把和好的面团放进一个搪瓷盆里,用搪瓷盘盖住搪瓷盆,放在炕上,再用被子一捂,面团里的酵母就活跃起来,面团越发肿胀,像吃撑的肚子。若揪一块下来看,面团里还有蜂窝眼儿呢。
外婆觉得不保险,揉一个小面团丢进灶膛里去烧,等烧成一个黑蛋蛋了,取来出,掰开,里面散出一团白气。
我就喊:“仙丹,仙丹。”
外婆把“仙丹”递给我,让我尝尝看里面白色的心是不是酸的。
我放到嘴里,一股麦香,“不酸,不酸,一点都不酸。”
外婆这才松一口气,笑了,喜滋滋地去擀皮……然后风箱响起来,啪啦啪啦。
我缠着外婆,让外婆再烧一个“仙丹”给我吃。那时候,我一肚子的妖怪神仙,我觉得外婆的土灶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呢。
邻居有个娃叫宝来,长我一岁,跟我异常要好。我只要一回外婆家,他就会跑来玩儿。他教我爬树、摘桑葚、摸蝉蜕。开始我学得挺好,都爬到一人高了,然而到底真气不足,身子一软,抱着树干就出溜下去了,宝来来不及扶住我,我的下巴擦破了皮。
外婆对我说:“没事,没事,蛇蜕皮成蟒,蟒蜕皮成龙哩。”
也没人怪宝来。可是宝来却内疚起来,躲得远远的,不再来找我玩了。
我下巴痊愈后,喊宝来过来吃玫瑰糖包子,他小跑着羞羞答答地就过来了。
记不清楚外婆家的玫瑰“树”是几月开花了。在吃货儿童的回忆里,似乎花期很长,从初夏至初秋,只要回外婆家,几乎都可以吃到玫瑰糖包子。
对了,你们见过玫瑰的果实吗?
我见过。
玫瑰花落了,花托处渐渐鼓起来,就长成一个红色的小果子。放到嘴里嚼,皮有些硬,但是有淡淡甜味,可以勉强当零食吃。
不怕刺儿,摘一堆玫瑰果子,穿一个串儿戴在脖子上是很好的项链。
做玫瑰果子项链的活儿都是由宝来完成的。他串的珠子都很端正。宝来也是一个艺术家。他会割猪草,会拍西瓜辨别生熟,还会用狗尾巴草编各种小玩意儿。
宝来用狗尾巴草能编出穆桂英,而且分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事业型的,另一个版本是生活型的。
他太羞涩了,他从不戴做好的玫瑰果子项链。
而爱显摆的我,戴着玫瑰果子项链从外婆家疯跑到村子中心的药铺。宝来在我后面流着鼻涕,吭哧吭哧地跟着我。
在外婆家的日子真好,吃玫瑰糖包子的日子是好日子,戴玫瑰果子项链的日子也是好日子。
好日子岂能长长久久?
玫瑰花开着开着就败了。玫瑰果子项链戴不过一天就干瘪了。
后来,外婆的老院子拆了,又盖了新房子,玫瑰“树”就没有了。那些桃树、杏树、梨树、山楂树……无一幸免。我时常在想,世界很大也很小,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再碰上一棵玫瑰“树”呢?
我的外婆叫宋翠玉,快九十岁了,除了耳聋,身体还挺好的。
我这个外婆啊,她是在小菜园里经营着一垄洋柿子的外婆;她是厨房里给你包玫瑰包子的外婆;她是放羊坡里给你摘酸枣的外婆;她是摸着你的身子检查你肥瘦的外婆……
她生养了六个孩子,六个孩子又生了九个孩子,九个孩子如今又有了八个孩子。她爱这二十三个孩子。二十三个孩子也爱她。她的耳朵有些聋了,所以我要大声说:“外婆,您一定要健康长寿啊!”
外婆,外婆,我想吃玫瑰糖包子,想吃“仙丹”了。C07FE95F-CF58-4D75-ADC1-B718617454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