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光同尘灰
2022-04-05刘凯璐
刘凯璐
很多年后,我再回到那個布满阳光和灰尘的房间,却惊讶地发现,阳光的味道,早已不复我旧时的记忆。
我的房间必然占据了一方极好的位置,推开窗就能看见山,中间横亘着街道、篱笆。篱笆之外,是开阔的田野,田野的尽头绵延着矮矮的山。因此阳光总能从山的那端稳稳走来,毫无保留地进入我的房间。四季流转,寒来暑往都不会阻挡它的脚步,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进入,又在无声无息间抽身离去,从来不会让我察觉。
我总是偏爱在我的房间肆意绽放的阳光,她一年四季都好看。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冬天时候的阳光。
冬天的她是最为和煦温柔的,她知道属蛇的我最害怕冬天的冷气,因此,她总在唤醒我之前偷偷伸出她的触角探一探屋内的温度。
若是她觉得冷,就会蓄意先落到窗前的空地,让屋内先升一升温度,再狡黠地落在我的眉眼,直到覆在眼皮上暖色的光亮惊扰了黑甜的睡意。而她一旦觉得房间的温度过于暖和,便毫不客气地八爪鱼似的罩住我,将我炙烤得喉咙发干,从床上一跃而起寻水喝。说来也怪,冬天早晨我每次被她唤醒的时间几乎都在八点到八点半这区间,天冷一点儿的时候大概在八点半,回暖的时候又大概在八点。莫非是她想让我在一个恰好的温度迎接新的一天吧?我无所得知。只知道,这个时间段醒来的我能很轻易获得一天的好心情。
我尤爱冬日午后的阳光,阳光毛茸茸的,我毫不避讳她投来的炙热,懒洋洋地趴在床上,翻开一本书。一层金色虚浮在纸张上面,被暖意烘烤得恰好的纸张散发出墨香。有时我会拿了一本《红楼梦》细细品读。偶尔兴致正好,观望一下哈利·波特的童年,又念念不忘着查理九世的巧克力瀑布。
阳光不说话,一圈一圈微醺似的光晕层层跳跃着,充作书签点在书上,拟做落叶躺在我发间。我沉浸在书中的注意力总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光晕吸引开去,阳光的调皮从来不需要语言。有时我看书看得累极,把书盖在脸上沉沉睡去。
眼睛有些干涩的时候,我就会在窗前一路往下看去。最好的就是这午后的时光,住在附近的老人都搬了凳子围炉似的坐在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唠一唠家常。这些个老姐妹谈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还会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出声,路过觅食的一只小黄鸡不解地歪过脑袋看着她们,偏着头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没有思考出答案,张开翅膀溜之大吉。
篱笆那边站了几个小女孩,兴致勃勃地讨论在这个阳光大好的午后放个风筝,看起来稍微大一点的那个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笑嘻嘻喊道:“你们穿的厚得像个熊,还放风筝,连风都没有。”另外几个女娃娃不满地嘟起嘴角,不过一会儿几个人就达成了共识去跳皮筋。一上一下的影子和着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在绒绒的光里漾开……
我情不自禁微微勾起嘴角,无论童年、少年、老年。大抵每个人一生当中最好的时间都是在阳光里的。
高中的时候,学业日渐繁忙,每个星期的休息时间从双休到了单休,晚上五点放学,次日中午十二点就要去赶车上学。这个时间段让我通常都是错过了满屋子的阳光。
我恋恋不舍回头一再观望,阳光轻柔的叹息穿越过紧闭着的缝隙,最后随风颓然地飘落在了我的床上一片。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床头柜上堆放的厚厚一沓书长出了霉点似的灰尘。竟然在半边的阴暗里,透着森森的寒意。我不敢再看下去,亟亟离开房间。
我的学校是当地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作业多的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而假期又恨不得从用瘪的牙膏里勉强再挤出一点儿。我再也没时间看书了,任凭床头柜上的书一天天累积灰尘。
而我终于嫌阳光她过于热闹,关上窗子,关上帘子,把熙熙攘攘的阳光和外面的欢声笑语一并隔绝在外。阳光有些失望,那个她从小陪伴的女孩儿第一次把它拒之门外。她又有点不放心,悄悄透过层层叠叠的窗帘,被镂空细花的纱窗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书桌上摊开的卷子上,好像一些神秘的字符,又像是香炉里不小心掸落了的香灰……
再到后来,我越来越习惯于拉上窗帘,习惯于在白炽灯下没日没夜地赶着那似乎永远不会完成的作业。有一次疲惫至极,才终于想起打开窗子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惊讶于窗外,阳光退出了街道,退得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宛如一种咽哽。车马归喧,外面的行人稀稀疏疏的,盼着回家的一顿好饭,丝毫没有注意到阳光的沉落。我只是呆呆地凝望阳光沉下去,沉下去。散作一粒一粒灰尘似的星子。
这时我意识到了什么,蹙紧了眉头。曾几何时,我的心里浮起了暗色的雾,厚重的迷惘一层一层包裹着我,我总是透不过气来。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才恍然想起前不久才见了许久未见的妹妹,她几乎是惊呼出声:“姐,你的眼睛不亮了!”我心里狠狠一咯噔,从前他们总会夸我的眼睛好看,说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辰大海都融化在其中,这也是从前我最骄傲的事情。
从前的我一直坚信着,这是房间里有一缕阳光默默跟着我,藏在了我的眼里。而今,而今……
而今这抹阳光被什么取代,我来不及再看一看从前被翻到旧的书籍,它已然蒙尘。我回过神,努力想回忆起被重重掩埋在旧时光的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高三的时候,我整个人开始变得不对劲。我厌恶学校,它就像是个四方方没有牢笼的监狱。我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我听不进去课,听觉开始抛弃我,老师在课堂上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很远,我疲惫地叹气,颤抖的手握不住笔。“啪嗒——”掉落在地上,溅起的墨水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我总会梦到少年时的午后,我看书看得倦极,埋进一枕的阳光里,呼吸绵长。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五感开始退化,我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透着暖意的金色光芒,眼前面是灰扑扑的一片。
我还是逃跑了,在高考的最后几天。奶奶打开门之后,我满脸沧桑的样子明显让她吓了好大一跳。她慌忙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我说不出话。回到家的那天是雨天。数月没有人的房间落满了灰,顾不上收拾,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数日未放晴,我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夜色一点一点把黑暗织进天空。想起从前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无忧无虑地穿梭在田野,阳光把温度浅浅地酌在野花里,暖风熏得我欲醉。邻居的大姐姐荷锄而归,锄头后面挂了一个篮子,青翠得将要出水的油菜,头一点一点地在清风中发着呆。田野里的阿嬷抬起头,乐呵呵地问我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去她家尝一些时新的蔬果……
再次放晴,阳光似乎不认得我了,淡漠的,银白色的光在窗口停留,裹着湿润的冷气席卷而来。
阳光早已不复旧时的温度,小时候看到的孩子长大了,离开了一批又一批。楼下不似从前那般热闹了,几个老人脱落了牙齿,静默地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前,盯着来来往往路过的车和行人。
作茧自缚,我想光是知道的。光把我困在这里,我总是过于贪恋她的温度。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只要我不离开这个屋子,以守望者的姿态,这里的光就从未离我而去。可是时光也骗我,它带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家门口的瘦竹,被桂花树代替。去年的燕子归来,正疑惑着去年的老槐树的踪迹,可没有人回答它们,只有一批新的银杏树讷讷地站在那里。时光连树都不放过。
高大的银杏挡在窗前,有粗壮繁盛的枝丫,我站在窗前,看不见山。只看见茂密斑驳的叶丛里阳光正在费劲地挤进来。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到我的房间了。
旧时的光照不进现在,从前的阳光是在岁月更迭里化为灰烬了么?
胸口闷闷的,强咽的情愫在此刻喷涌而出。心里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对不起,我没有忘记,可是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有些事只适合遗忘,有些人却只能留在旧时光。
阳光依旧灿烂,从树叶的罅隙中毫不吝惜地倾泻到了屋子里。通道似的阳光里涌起了尘埃,席卷着往日呼啸而过。我想,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泪眼朦胧里,我仿佛看到过去的那个小小的我,踮着脚尖向窗外不知疲倦地眺望着。忽然她转过了身体,逆着光,眼睛亮亮的,冲我展出了一个无比明媚的笑脸。
她不再属于我,阳光也是。我背过身,拖走了行李。我该去寻找新的光了,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着长久属于我的东西。但我会一直追随着光的脚步,直到它在浩渺的永恒当中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