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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合唱

2022-04-04周蓬桦

椰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乌拉万物草原

作者简介:周蓬桦,作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沿着河流还乡》《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故乡近,山河远》等,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及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泰山文学奖等。现居青岛。

草原上银子般细腻的月光

我对友人说,世界上的银子有粗糙与精细之分,乌拉盖草原的月光是一坨最细腻的银子:它像一泓溪水那样静悄悄地自明亮的银河洒落下来,母性地抚摸你的心脏,由不得你不凝望,由不得你不怀想,甚至由不得你不流泪。

在那一刻,时间静止成了固态,雷声在宇宙的边缘轰响,化作一阵亲切的耳语。草原上的鹰隼和喜鹊躲进了温暖的巢穴,身边回旋着乌拉河细碎的流水声——声音穿过草原的冰层,切断草根的乱麻一样的纠结与阻隔,惊飞了岸边水潭中沉睡的乌鸫。

仰躺在蒙古包外的草地上,凝望夜空中这一轮饱满欲滴的明月,衬着密密麻麻的星河,心完全被乌拉盖的月光迷住。

仿佛时光穿越几十年前,躺在故乡池塘边的凉席上,耳畔是阵阵蛙鸣,远处是从杨树林里传来的蝉声、风吹树叶声以及说书艺人的打鼓声……往事浮现,像黑白电影一幕幕过——我的祖父在年轻时曾是一名闯关东的流浪客,先是从故乡鲁西平原来到长白山一带做伐木工,后来在一位老乡的撺掇下到乌拉盖草原养马场当马夫,一面给当地牧民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正是因了这一历史渊源,家族里的亲人陆续来到乌拉盖投奔祖父,这便让我的童年生活里也有了一段零星的草原记忆。较之故乡鲁西平原,草原上的日子虽然也苦,但好歹能吃上饱饭,草原上的野物多,能吃的野菜和野果多,随便到草原上采摘就能充饥。

草原上白云悠悠,牛羊遍地,远离尘世的纷扰,大概也比较符合先辈们的内敛性格。

我头一次去乌拉盖大约在四五岁,被父母轮番抱在怀里。从故乡鲁西平原沙河镇出发,先是乘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到达长春,然后再转火车到通辽,一路颠簸,印象中有很长一段路是坐在马车上缓慢前行,最后才到达一片牧场——对年幼的我而言,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波光灿烂的大海。

而时隔四十年后,我又经过长途跋涉,一次次地来到乌拉盖,来到牧民格根大叔和乌兰阿妈身旁。

此刻,我的脑海中有千万个念头在飞奔,最后都化作了一个:月光作证,我不为满足矫情的寻根而来,不为弹奏马头琴的恋人而来,不为远离尘世的喧嚣而来,不为人们猜想中的任何事物而来——换句话说,我既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在草原上,我既不要一马车白银,也不要一马车黄金。

被雷电击中的树

遇到雷雨的天气,又有一株树被雷电击中——迷蒙的雨雾中,电光一闪,乌云逃散,只听得“咔嚓”一声,这株树便被腰斩,断为两截,树身露出残忍的内瓤、粗暴损毁的纹理以及碎裂的残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焦糊味——树被雷劈后全身起了火,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树皮被火舌舔光,直到剩下半截光秃的树干。尽管我没看到树燃烧时的情景,但能想象到整个过程所隐含的炙热与疼痛。

在森林里,这种现象虽然常见,我却感觉天地不仁,简直不可理喻,认为树太无辜,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你想,一株好不容易长成模样的树,因为一场雨的到来,无来由地被伐倒在地上,自此成了林中废柴。仿佛这场前后只有几分钟的雨是专门为惩罚它而下的,而一株树究竟犯了什么错?百思不得其解。我一时摸不清自然界的因果和奥秘,只能妄加猜测,结论是这样的事来自上天的巧合而已,或者源于雷电本身的一次疏忽大意。

这意味着林中的任何一株树,都有可能摊上这桩事,而这株被劈中的树是替众树挡了一灾——瞬间,它变得无私、坚忍而伟大。但接下来需要面对的现实是,它太年轻了,今后的路怎么走,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令人纠结和忧虑。如果还打算活下来,就要克制住生长的欲望,至此不能和身边的树一样借助云朵的天梯直上九霄,眼吧吧直勾勾地望着原本一起出苗的伙伴蹭蹭地往上窜,直到树梢高得把星群揽在怀里,把月亮当帽子戴在头上。

由于天下的树不能像别的生物那样可以自由走动,它注定只能向上生长,或者让身体日益茁壮,留下一圈圈年轮。这是树类的游戏法则。否则呢,在森林里,它会变成一株让同伴们耻笑和鄙视的树。

更为残酷的命运在等着它——因为这场突发的变故,致使它从此失去了树冠,失去了在风中骄傲歌唱的叶子,失去了自由思维的头颅,甚至于失去了作为一株树的形象,变成似树非树的物种。

这意味着不管它多么努力,却终生不能长出繁茂的枝丫,也永远无法招来山雀、喜鹊和乌鸫前来做窝。

深夜,冰凉的月光下,我听到一只不明就理的啄木鸟,用尖锐的喙,无情地啄食它空洞、战栗、痉挛和悲伤的心房。

荒野的声音

“在你睡觉的时候,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

那一天,在酒店里写作,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像一粒种子在捂热的土中萌芽,拱动地皮,这句话令我坐立不安,于是乎,急急地往身上套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迎风出门。

门外正在沙沙地落雪。

森林酒店地处白山脚下,紧挨原始森林,给人一种极强的与世隔绝感。时值隆冬,全世界的人都在喜迎新年。整个酒店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住宿,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像进了一座修道院。一周前,入住时已是夜晚,吃过简单的晚餐,独自一人在园内散步,抬眼即是高大的水杉,树上挂满了节日的小彩灯,给人一种梦幻效果。东北大地上的空气冷冽而洁净,吸到鼻腔时通透、清涼而舒适,脚下的积雪沙沙作响,伴随着踩碎薄冰的快意。

每年里,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在最寒冷的几日,我自千里之外而来,只为体验一下此刻的寂静与肃穆,听一听荒野的声音。在我看来,唯有这荒野的声音能够覆盖世俗的声音,因为世俗的声音太强大。有时,我们在天地间会产生突然的觉醒与顿悟,决意要远离都市的尘嚣:浮躁的浪尖,欲望的乞丐,物质的奴隶,贪嗔的脾性……但当这些事物一旦遭遇世俗,它们就像一块冰遇到一块热铁那样融化了,被污染和屈服了。剩下的唯有盲从,像一个被时光绑缚的俘虏,尾随世俗的人流追赶道路的尽头。gzslib202204051620

路边是残破的屋舍、废弃的庙宇、罗织的蛛网和陈旧的砖瓦——枯树映衬下的灰瓦屋顶上,悬着一轮孤独的明月。

而此刻,能有一个迎雪而走的夜晚,多么重要。这是神灵的刻意安排,提示你的灵魂已经生锈,需要一次清洗和保养,更新和升级:僵化的思维,陈旧的观念。发动机、滤清器、呼吸道;大地、河流与季节——新的开始,新的可能。

在这个落雪的夜晚,我不停地反思,关闭身体的感觉系统,陷入静默,深深的黑。眼前是被雪映照的明亮的夜,道路坎坷不平,树洞里的松鼠和夜鸟早已熟睡;树影像列队的灵魂,伫立在苍茫泥泞的冰路上。

在自省与觉悟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悠远的天籁之声:雪落在地上有一种声音,落在我的肩上也有一种声音,它细碎、微温又略带严厉,仿佛上帝的耳语——雪落在心上化成了水,雪落在枯草尖上,凝结为细碎的冰块。

泥巢的消息

当年的我,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人世间有一座纯粹的玫瑰园。

年岁渐增,我开始放弃对世上大多数人怀抱的美好期待,而只求在人群中有几个同类就够了,就像在满天的繁星中,只寻找与你有缘能够互相照亮并确认眼神的那几颗。

这样一来,对生活的失望情绪变得越来越少了,快乐和欣喜像泛涨的小河水一天天多了起来。它们哗哗地流淌,穿越山涧小溪,漫过一个个普通却又闪光的日子。

因为,作为个体的生命,我们的力量太有限——别企图去影响和改变谁,否则,最后躲在角落里独自伤心的那个人一定是你。那么,在活好自己的前提下,尽量多帮助和温暖几个身边的朋友吧。

每一次判断的失误,都让我沮丧不已,然后不停地反思,不停地自责……但这样能够纠正事情的结果吗?

躺在深黑的夜里,脑海里浮现做过的错事和说过的错话,因而原谅了一切人,推翻了一个个早已定性的案件。让对方收回所有的忏悔,为过去所有的自得羞愧。为每一个浮泛在路上的小聪明而愧悔;为每一次的“暗自称幸”而感到羞耻;为获得的小赞誉,而后表现在心理上的虚荣与满足而羞愧。人,怎样才能做到谦卑而不自卑,自信而不让人误读为自负?

那一天,雨后在林间散步,无意间发现树根旁有一个蚂蚁们筑的泥巢,像蜂窝状,身上缀满了小小的酒盅,又像一朵朵小喇叭花。我蹲下身来,生怕惊动了它们。细细观察,只见一支黑压压的团队,正忙碌着推动一颗浑圆的土粒儿,它们堪称大地上聪明的技工,而不仅仅是人们认知中的搬运工或泥瓦匠。

我想,大概只有人类居住在坚固洁净的建筑里,既安全舒适又可抵挡风雨,天晴了还可以开窗望月,吟诗浪漫。仅此一点,就让人类与其他生灵有了本质区别。而栖息在山林中的野生动物,几乎是睡在露天的野外,峡谷、山洞、树穴,更多的则是躲藏在泥巢之内。

要命的是,它们还要时刻警惕被同类猎杀。英国动物生态学家埃尔顿最早提出了“食物链”定义,认为弱肉强食是自然界最本质的一环,各种动物间构成一个吃与被吃的关系,永难改变。

……这让我细思极恐。

自那以后,我萌生了一个幼稚的想法——当暴风雨后,在关心楼下花草的同时,也要听一听来自泥巢的消息。

万物合唱

两千年前,老子在其著作《道德经》第三十章中曰:“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矣。”他对弱的论述是:天下万物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柔弱处上强大处下矣。伟大的李耳不愧是一位先哲,在宇宙洪荒之始,即对世间万物强弱的关系作了犀利明确之决断,充分阐明物极必反的阴阳思辨。

“道法自然”与“上善若水”是老子思想的重要一环,他反对战争,倡导议和,厌恶打打杀杀;他同情生灵与弱者,诅咒“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遗憾的是,观览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是始终伴随着刀光剑影走过来的,执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个残酷的法则中,人们看到一旦某一方强盛,弱者便会吃亏受气,任由强者摆布,这体现在自然界,体现在一人一事,甚至于一草一木的细微事物……

世间万物,皆在时时运转变化之中,而生命更是一种轮回,凡事忌满。常言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骄也。”人生海海,世事浮沉不定,在生活中,我们看到那个中学时代最弱的孩子如今成了大公司的董事长,成了数万名员工的领头羊;而那位当年一呼百应的孩子王,沦落为街头混混,以打工干重体力活勉强糊口度日。

春节期间,曾参加过一个中学同学聚会,更为人生的诸多变化感慨良多:那个全校有名的校花老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毁了她的健康;那个当年在班里最精明的女生,有名的勤儉高手,至今却住着租住的房子,见了人就是一番哭穷。而那个在班里以呆傻闻名的娇小女生,毕业后与先生共同创业,脚踏实地做事打拼,几十年过去,如今成了坐拥数亿资产的绿色农业生态公司总经理——那次同学会,就是她出资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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