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路易十四时代高谷价的性质及原因*

周立红

路易十四时代①本文的路易十四时代指的是路易十四亲政时期，即1661—1715年。的法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谷物②本文所用的谷物（grains）一词包括小麦、黑麦、大麦、燕麦、混合麦（往往由小麦和黑麦对半混合）和荞麦，有时也包括蚕豆、野豌豆、四季豆等各种可食用的淀粉类植物，有的学者称之为麦类（bleds）。是主要的农作物。1661—1662 年、1693—1694年、1698年、1709—1710年、1713年都出现了高谷价（cherté），其中1661—1662年、1693—1694年和1709—1710 年的高谷价发展成了大饥荒，引发了全面的社会危机。从同时代的官民到后世的学者，大都认为高谷价是商人垄断和投机造成的，而不是真正的短缺③不管是17世纪晚期的沃邦和布瓦吉尔贝尔，还是20世纪后期的历史学者拉希韦（Marcel Lachiver），都认为法国路易十四时代收获的谷物足够供养百姓。德布瓦利勒（Arthur de Boislisle）、厄舍（Abbott Payson Usher）、勒塔科努（J.Letaconnoux）、拉希韦的研究分别认为是商人垄断、市场体系的缺陷、商业自由的缺失、王权的治理问题造成了谷物短缺。参见Arthur de Boislisle，“Le Grand Hiver et la disette de 1709”，Revue des questions historiques，Octobre 1903；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3；J.Letaconnoux，Les subsistances et le commerce des grains en Bretagne au XVIIIe siècle，Rennes：Oberthiir，1910；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aris：Fayard，1991。。笔者认为这些看法没有揭示出高谷价的本质。让·默武莱（Jean Meuvret）指出，我们应该像医生看温度计一样读懂价格温度计，尤其要能解释发热背后疾病的总体症状④Jean Meuvret，“introduction général”，in 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dans la France du XVIIeet du XVIIIe siècle，Paris：Mouton＆Cie and 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77，pp.40-41.。他本人就是从总体史的视角考察了路易十四时代的生计问题，从谷物的种植、收获、分配、流通研究到政府的政策⑤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dans la France du XVIIe et du XVIIIe siècle ；II，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et la société rurale，Paris：Édition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7；III，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la conjoncture，Paris：Édition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8.。布罗代尔在《法兰西的特性》中从谷物进出口、交通、战争、人口等方面综合考察了“法兰西能不能做到自给自足”的问题①［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著，顾良、张泽乾译：《法兰西的特性》卷3（人与物·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2—142页。。不过，默武莱和布罗代尔并没有专门论述路易十四时代的高谷价问题。

本文把高谷价看成是具有丰富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内涵的综合问题，拟将其放置到路易十四时代的社会背景和17世纪危机的经济局势下考察，分析其性质，并依次从生产、分配和流通方面探讨其产生的原因，力争澄清传统论断的迷思，揭示高谷价形成的复杂机制。

一、高谷价的性质

按照经济史家的说法，16 世纪为欧洲经济扩张、价格高涨的阶段（A 阶段），17 世纪为经济紧缩、价格下降的阶段（B 阶段），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正处于17 世纪总危机中。1620 年起谷价停止上涨，从1640年起大部分地区谷价开始下跌，在法国，1661—1662 年出现高谷价，随后下跌的速度加快，这一趋势延续至1689 年。自1690 年起进入谷价上涨阶段，1693、1694 年达到顶峰，随后又进入下降通道，1698—1699 年谷价上涨，到1701 年又进入下跌阶段，这一趋势先后在1709—1710 年和1713 年被谷价暴涨打断，随后下降趋势持续至1730 年②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II，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la conjoncture，pp.184-185；F.Braudel et E.Labrousse，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 de la France，Tome II，1660-1789，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3，p.330，333，337；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aris：Éditions du C.T.H.S.，1989，pp.87-91.。由此可见，高谷价是短时段的现象，布罗代尔和拉布鲁斯主编的《法国经济社会史》将其称作“一种周期性的发烧现象”③F.Braudel et E.Labrousse，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 de la France，Tome II，1660-1789，p.331.。

极端气候是高谷价的导火线。在路易十四时代，极端气候主要表现为多雨或严寒。1661—1662年，法国北部和西部都出现了多雨的现象，从1661 年4 月到1662 年3 月，除了10月至12月有中断外，雨几乎连着下④Emmanuel Le Roy Ladurie，Histoire humaine et comparée du climat，Tome I，Canicules et glaciers XIIIe-XVIIIesiècles，Paris：Fayard，2004，p.444，pp.614-616.。1692年全年有152天降雨，1693年全年有163天降雨。1708—1709年冬天出现了7次寒潮，第4次寒潮横扫法国南北，从1709年1月5日持续到25日⑤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98，pp.268-286.。

这些极端天气造成了粮食歉收，而且往往是两三年接连歉收。例如，1691年收成不好，1692年收成很糟糕，1693 年成了大灾荒，有的地方产量减少了一半，有的地方则减少了三分之二⑥Pierre Goubert，Louis XIV et vingt millions de Français，Paris：Fayard，1966，p.259.。谷价一般逐年走高，每年增高的趋势按照月份也有一定的规律性。以勒马尔尚（Guy Lemarchand）研究的科地区的厄镇（Eu）为例，一般是在青黄不接的4 月至7 月价格最高，9 月谷物收获入仓后，价格逐渐下降，年后陈谷减少，价格又逐步升高⑦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124.。

表1 厄镇每斗（合40升）小麦的价格（以苏为单位）

在1661—1662 年、1693—1694 年和1709—1710 年，谷价出现了剧烈的上涨。1661—1662 年，在巴黎，每塞堤埃（setier）①塞堤埃（setier）是法国古时的容量单位，由于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量度有差异，一般来说能盛下150—300升的固体物质。在巴黎，1塞堤埃相当于12斗（boisseaux）。小麦的价格从12、13锂（livre）②从查理曼统治时期一直到1795年，锂（livre）是法国的货币单位，1锂相当于20苏。上涨到34锂③Emmanuel le Roy Ladurie，Brève histoire de l'Ancien Régime，Paris：Fayard，2017，p.16.。从1688年夏至1694年春，很多地方小麦价格增高了五六倍。在巴黎东南部七八十公里的普罗万镇（Provins），黑麦价格甚至增长了8.6倍④Pierre Goubert，Louis XIV et vingt millions de Français，p.259.。从1709 年1月到7月，谷价翻了4 倍，增长趋势延续至次年夏天⑤François Lebrun，“Les crises démographiques en Franc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Annales Histoires，Sciences Sociales，Vol.35，No.2，Mar.-Apr.1980，p.221.。法国东北部巴蒂利镇的神甫记录了该地这几年小麦价格的走势：1708 年夏初，每袋（容量为105 升）小麦卖4 锂，到秋天谷物播种覆土时已经上涨到15锂，1709年封斋期寒冬过后，上涨到25锂，复活节上涨到33锂，6月24日圣约翰节上涨到60 锂，夏天降到30 锂，然后直到1710 年复活节一直维持这个价格⑥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aris：Sedes/HER，1999，p.165.。在这期间，价格最高时上涨了15倍！

17世纪，欧洲人的肉食消费剧减，谷物制作的面包是民众的主要食物。正常时期，每人每日的面包定量很少低于400—500 克，一般都是500—600 克，偶尔会达到700—800 克⑦Hugues Neveux，“L’Alimentation du XIVe au XVIIIe siècle，Essai de mise au point”，Revue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Vol.51，No.3，1973，pp.351-352，p.358.。用小麦的精麦粉制作的白面包由上层阶级和大城市居民食用，普通民众一般食用由小麦和黑麦制作的面包。普通民众的家庭要把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支出用在购买面包上。如果面包价格翻倍，则需要把所有支出用于购买面包，如果面包价格翻到3倍以上，很多民众将无法承受。如果高谷价持续几个月，很多城乡居民将处于绝对贫困状态⑧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124.，有的染病身亡，有的外出乞讨。这时真正的大饥荒来临了。

饥荒造成了高死亡率，出现了人口危机。古贝尔指出，前现代社会的人口有一个令人震惊的特征，即人的生死依赖小麦的价格，小麦主宰着经济与社会。谷价上涨会摧毁一个本来殷实的家庭。1693年，在博韦圣-安蒂安（Saint-Étienne）堂区，有这么一家人，男主人叫让·科库（Jean Cocu），是制哔叽工人（serger），他和妻子养育了3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已经9岁，妻女都是纺纱工。这个家庭每星期挣108苏，他们每星期至少要食用70 古斤（livres）⑨古斤（livre）是法国于1795年推行公制前通行的重量单位，在法国大革命前的巴黎，1古斤相当于489.5克。面包。如果吃每古斤5 德尼耶（denier）⑩德尼耶（denier）是法国古时货币单位，1苏等于12德尼耶。的麸皮面包（pain bis），生活能有保障。如果每古斤面包涨到1苏，生活就比较艰辛了。如果每古斤面包贵至2苏，那就会陷入悲惨状态。这时就没有余钱购买日用品了，制造业随即出现危机，工作短缺，工资降低，使得这个纺纱业之家雪上加霜。他们只好去借贷，吃不洁的食物，甚至把麻雀都煮了吃，还染上了恶性疟疾（fièvres pernicieuses）。1693 年12 月，这家人已经被登记进济贫署（Bureau des Pauvres）的穷人名单。次年3 月，小女儿死了，5月，长女和父亲也死了，只剩下母亲和次女，高昂的面包价格就这样摧毁了一个家庭⑪Pierre Goubert，Beauvais et le Beauvaisis de 1600 à 1730，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sociale de la France au XVII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a Sorbonne，2013，pp.76-77.。

一家人在饥荒中有多人死亡的情况并不罕见。1709 年，勃艮第的布拉涅-夏罗莱村（Bragny-en-Charollais）生活着一户28人的大家庭，路易·里夏尔（Louis Richard）和布莱兹·里夏尔（Blaise Richard）兄弟俩是家族的长者，路易在饥荒中去世，路易的儿子和布莱兹的儿子也饿死了，他们的孙辈死了8人，重孙辈死了2人，这一大家子总共有13人在饥荒中丧生①“Registre des décès de Bragny-en-Charollais”，https：//jeanmarcducerf.pagesperso-orange.fr/famine_bragny_en_charollais.html，2021-07-26.。

高谷价带来的死亡率总体很高，1693—1694年死了2，836，000人，法国总人口为22，452，700人，死亡人数达到12.6%。1709—1710 年死了63 万人②Jean-Pierre Pousson，“Une grande et fragile agriculture”，in Jean-Christian Petitfils，ed.，Le siècle de Louis XIV，Paris：Perrin，2017，pp.150-151.。在很多堂区，每年死亡人数都是正常时期的3 倍③Pierre Goubert，Beauvais et le Beauvaisis de 1600 à 1730，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sociale de la France au XVIIe siècle，pp.55-56.。在阿韦讷勒孔特（Avesnes-le-Comte）巴伊辖区的14 个堂区，1700 年登记在册的有2500 人，在1710 年死了600人，占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而之前的几年平均每年死六七十个人④François Lebrun，“Les crises démographiques en Franc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p.221.。在鲁昂的9个堂区，1693年的死亡人数从以往的219人升高到475人，1694年升至760人⑤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100.。

危机时期死亡人数变化的曲线与小麦价格变化的曲线基本一致。博韦地区梅吕（Méru）和欧讷伊（Auneuil）两个市镇的案例表明，死亡率从1693 年夏天开始升高，一直增长到12 月份，冬天有轻微的下降，在春季和青黄不接时达到高峰，谷物收获期间急剧下降，1694 年小麦打谷后低价出售，死亡率很快下降⑥Pierre Goubert，Beauvais et le Beauvaisis de 1600 à 1730，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sociale de la France au XVIIe siècle，p.52.。在迪关，1709 年5 月至7 月青黄不接时是谷价的高峰期，也是死亡高峰期，每个月分别死了63人、67人和60人⑦“La Famine à Digoin en 1709”，https：//jeanmarcducerf.pagesperso-orange.fr/digoin_1709.html，2021-07-30.。

结婚和受洗人数也随高谷价发生变化⑧Emmanuel Le Roy Ladurie，“De la crise ultime à la vraie croissance（1660-1789）”，in Georges Duby et Armand Wallon，eds.，Histoire de la France rurale，Tome II，L’Âge classique des paysans，de 1340 à 1789，Paris：Seuil，1975，p.348.。在欧讷伊，1675—1690 年每年大概举行6 到8 场婚礼，而在1693—1694 年的作物年（année de récolte）⑨默武莱将作物年（année de récolte）与民用年（année civile）区分开。民用年即我们通常说的从1 月1 日到12 月31 日，作物年涵盖了农作物的种植、生长和收获周期，自8 月1 日至次年7 月31 日。参见Jean Meuvret，“Les crises de subsistances et la démographie de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opulation，Vol.1，No.4，1946，pp.644-645。，只有1 对结婚。在梅吕，1693—1694 年有3 对结婚，而以前每年举行10 场婚礼。1693—1694 年，欧讷伊有20 个孩子出生，而以前每年有40 个孩子出生。在梅吕，以前每年有60个孩子出生，而1693—1694年只有34个孩子出生⑩Pierre Goubert，Beauvais et le Beauvaisis de 1600 à 1730，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sociale de la France au XVIIe siècle，pp.47-50.。生育率为什么会下降？皮埃尔·古贝尔（Pierre Goubert）认为饥荒时期育龄夫妇主动采取节制生育的措施，约瑟夫·鲁维（Joseph Ruwet）认为是性欲下降导致，还有学者认为是结婚人数减少所致，也有学者指出孕妇营养差、身体弱造成流产。而勒华拉杜里的研究表明，妇女由于营养不良和情绪紧张造成了临时闭经，这是导致生育率下降的主要原因⑪Emmanuel Le Roy Ladurie，“L'aménorrhée de famine（XVIIe-XXe siècles）”，Annales.Histoire，Sciences Sociales，Vol.24，No.6，Histoire biologique et Société（Nov.-Dec.，1969），pp.1589-1601.。

拉布鲁斯总结出了旧制度经济下危机的特征：农业经济占据主导地位，谷物生产又在农业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在工业生产中，消费品的生产，尤其是纺织品的生产占据主导地位；商品流通不畅加重了周期性的危机。谷物产量不足、价格高涨引发生计危机，生计危机引发工业危机，工业危机又造成社会危机⑫François Caron，“Ernest Labrousse et l’histoire économique”，Histoire，Économie et Société，Vol.9，No.3，1990，pp.425-426.。路易十四时代高谷价引发的危机确实符合这样的发生逻辑和时序，但是它们与更早一些的危机和旧制度末期的危机又有不一致的地方。如果说瘟疫造成了中世纪危机的高死亡率，路易十四时代的这几场危机则是较为纯粹的生计危机，主要与高谷价有关。同样，旧制度末期的生计危机与路易十四时期的生计危机相比，价格上涨的幅度要平缓得多，1788 年谷价相对于1786 年的最低价格上涨了50%①转引自Édgar Faure，La disgrâce de Turgot，12 mai 1776，Paris：Gallimard，1961，p.195。，1789年的小麦最高价格相对于1788年的季节性低价上涨了2/3，1789年黑麦的最高价格相对于1788年的季节性低价上涨了3/4②Ernest Labrousse，La crise de l’économie française à la fin de l’Ancien Régime et au début de la Révolu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0，p.XL.。而且，虽然很多家庭陷入了饥饿贫困状态，但没有出现饿死人的现象。由此，默武莱称1693—1694年和1709年的危机为“剧烈的危机”（crise aiguë），而旧制度末期的危机只能属于粮食的非典型短缺③Jean Meuvret，“Les crises de subsistances et la démographie de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650.。

那么，在这场剧烈的危机下，谷物是绝对的短缺还是相对的短缺呢？我们首先要对路易十四时代的谷物生产能力进行一番梳理。

二、谷物生产与高谷价

路易十四时代生产的谷物够不够养育人民？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伴随着以王权为中心的领土兼并过程，社会各阶层形成了这样一种看法，即法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经济实体，土地肥沃，粮产丰盛，笔者将其称作“谷物丰腴说”。1483年，掌玺大臣纪尧姆·德·罗什福尔（Guillaume de Rochefort）说道：“优美的风景、肥沃的土地和清洁的空气，胜过地球上其他国家。”当时的文学作品一致强调法国在国土面积、地理位置、土壤气候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④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9.。这使路易十四时代的官民对本国的谷物生产能力充满自信。1698年12月22日，国王颁布的诏令说：“在最平常的年份，打下的粮食足够臣民食用。”⑤转引自Léon Biollay，Le Pacte de Famine，l’administration du commerce，Paris：Guillaumin，1885，p.8。沃邦在《王家什一税》的开篇写道：“王国的财富取决于食品的丰富……我们可以说，法国有丰富的食物。”⑥Vauban，La Dîme royale，Paris：La Librairie de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1897，p.28.

沃邦估算，在法兰西王国，平均一粒谷物做种子能收获4.5 粒谷物，平均1 公顷土地能生产8.64 公担谷物⑦转引自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dans la France du XVIIeet du XVIIIe siècle，p.213。。马塞·拉希韦按照沃邦的估算，以今天法国的版图面积为参照，估算了路易十四时代的谷物产量和人均食用量：法国每年有9，750，000公顷土地播种冬谷，如果平均每公顷土地收获8.5公担谷物，那么其中可制作面包的谷物是82，875，000公担，在留够种子后，还剩下64，458，000公担谷物，考虑到黑麦和混合麦（méteil）比重比较大，如果除以0.72 的话，大概可用的谷物是46，400，000 公担。当时法国有2，200 万人口，平均到每个人头上是211 公斤谷物，大概能制作250 公斤面包，每人每天可以食用700 克或1.5 古斤面包。马塞·拉希韦又进一步按年龄计算2，200 万法国人的食用量：如果有650 万人小于10岁或大于70岁，每人每天食用1古斤面包，总共食用6，500，000古斤；有350万富人可以补充肉类等其他食物，他们每人每天食用1.5古斤面包，共食用5，250，000古斤；600万妇女每人每天食用1.5古斤面包，共食用9，000，000 古斤；600 万男人每日食用2.5 古斤，共食用15，000，000 古斤。这样算下来，2，200 万人一年总共要食用35，750，000古斤面包，平均每人每天食用1.625古斤，也就是795克面包。按上述计算，由于冬谷已经能给每人每天提供700克面包，再加上春谷、栗子和淀粉类食物，法国人在正常时期能解决温饱问题⑧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p.36-39.。

但这只是一种粗略的平均计算。法国各地的土壤、地形、气候千差万别，耕作和施肥方式也有差异，因此各地的谷物收成参差不齐。沃邦对土壤肥沃的鲁昂税区的几个堂区博（Boos）、弗兰科维莱特（Franquevillette）、弗雷讷（Fresne）、梅尼—拉沃（Mesnil-Raoult）、佩鲁埃尔（Perruel）、拉德蓬特（Radepont）、旺德里马尔（Vandrimare）和安德尔河畔佩里尔（Perriers-sur-Andelles）的谷物产量进行估算，结果是1 公顷土地能收获16.57 公担小麦，如果种植混合麦，则产量能达到17.75 公担①转引自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dans la France du XVIIeet du XVIIIe siècle，p.214。。勒马尔尚计算出，17 世纪后期科地区阿尔克税区（élection d’Arques）每公顷土地生产10—11公担小麦，该地每人每年可消费3.5 公担小麦，相当于每人每天可食用2 古斤面包②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p.128-129.。让·雅卡尔（Jean Jacquart）指出，在博韦、布里（Brie）和于尔普瓦高原（Hurepoix）这些较为肥沃的地区，每公顷土地可以生产11到15公担谷物，平均每粒种子能收获七八粒谷物。在阿朗松或纳夫堡（Neufbourg）的乡村，虽然土地还算肥沃，但每粒种子的产量也不过四五粒。而在贝里的边缘地带（la bordure berrichonne），1粒种子只能收获2粒谷物③Jean Jacquart，“La production agricole dans la France du XVIIe siècle”，in Jean Jacquart，Paris et l’Île-de-France au temps des paysans（XVIe-XVIIe siècles），Paris：Éditions de la Sorbonne，1990.https：//books.openedition.org/psorbonne/2346|，2021-07-25.。

因此，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虽然是欧洲农业播种面积较大的国家，有时还能向外国出售谷物，但并不是处在一种绝对丰裕的状态。据估计，法国30—40%的土地由于地势、土壤的原因，谷物产量很低④Jean-Pierre Pousson，“Une grande et fragile agriculture”，p.152.。尤其是受17世纪下半期总体经济局势的影响，谷物生产更显现出了脆弱性。

首先，谷物长期低价打击了种植者积极性，有的地区农民减少谷物种植，改种葡萄树⑤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II，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la conjoncture，pp.186-187.，谷物种植面积减少。F.巴亚尔（F.Bayard）和P.吉涅（P.Guignet）在《16—18 世纪法国经济史》中指出，博韦济贫院在布雷什河畔勒伊（Reuil-sur-Brèche）的田产1622—1641 年间每年收获30 母依（muids）⑥母依（muid）是法国古时的容量单位，因地方、时期和货物品种的不同而有差异。在18 世纪的巴黎，1 母依等于12 塞堤埃，相当于1872升的固体物质或274 升的液体物质。谷物，但在1676 年只收获了20 母依，1713—1726 年期间每年的产量降到了17、18 母依。在法国南部的Saint Louis de Casau 产业，1621—1648年间平均每粒种子能收获6.78粒谷物，1661—1720年间平均每粒种子收获5.65 粒谷物，在1681—1690 年间则降至4.82 粒谷物⑦F.Bayard et P.Guignet，L’économie française aux XVIe，XVIIe et XVIIIe siècles，Paris：Ophrys，1991，p.108.。勒华拉杜里对朗格多克的研究也揭示出17 世纪后期谷物产量减少，有的田地自1675年后产量下降，有的田地自1682年后产量下降，由于谷物主要是在家庭中消费，不进入市场，所以谷物产量虽低，但没有导致市场上谷价上涨⑧Emmanuel Le Roy Ladurie，Les paysans de Languedoc，Paris：Flammarion，1969，pp.269-272.。

其次，谷物产量起伏大，在整体产量比较低的情况，陡然的剧烈下降影响极大。沃邦在《王家什一税》中指出，每公顷土地收获7.92到9.25公担冬谷，种子占到1.72到2.50公担，收成与种子的比例平均是4.5：1，好的年份超过5：1，甚至达到6：1，但在荒年，收成与种子的比例掉到4：1，甚至是3：1。假如每种1 粒谷物，收获5 粒的话，有4 粒食用，1 粒留作种子，如果每种1 粒谷物收获3 粒，还是要留1 粒做种子，只剩下2 粒食用，这样的话，可制作面包的谷物就下降了一半⑨转引自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p.36-37。。我们以1693年奥弗涅为例，看看收成下降有多厉害。平常时期，奥弗涅13 个堂区的什一税收入是1，121 塞堤埃黑麦，但在1693 年只收了406塞堤埃黑麦①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118，431.。

最后，谷物种植方式和食用习惯也起了作用。法国农民主要在两个季节种植谷物，秋天种植冬谷（céréales d’hiver），包括小麦、黑麦、混合麦，三四月份播种春谷（céréales de printemps），主要指燕麦、大麦，也有一些地方种黍（mil）、粟（millet）、荞麦或黑小麦（blé noir）②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29，.，还有些地方也种上豌豆和蚕豆③［法］马克·布洛赫著，余中先、张朋浩、车耳译：《法国农村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6页。。但在大部分地区，主要种植冬谷，给冬谷施肥，春谷种植得少，也很少施肥④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dans la France du XVIIeet du XVIIIe siècle，p.149；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p.23-29.。

由于路易十四时期大部分时间小麦价格低廉，就连生活条件较好的普通百姓也会转而食用小麦粉制作的白面包，黑麦、混合麦，尤其是春谷的播种量会进一步减少。而饥荒来临时，小麦价格上涨，民众又转向次要谷物，后者的数量本来就不多，这就导致价格跟着一起升高⑤Marcel Lachiver，Les années de misère.La famine au temps du Grand Roi，1680-1720，pp.429-430.。肖努（Pierre Chaunu）的研究证实了小麦与黑麦、燕麦和大麦价格波动的正相关关系，而且，黑麦的上涨曲线更猛烈。在价格低廉时期，黑麦的价格能低至小麦价格的40—45%，而到了1693—1694年冬天，黑麦的价格达到了质量上乘的小麦价格的三分之二⑥Pierre Chaunu，“un dix-septième siècle，rythmes et coupures：A propos de la Mercuriale de Paris”，Annales.Histoire，Sciences Sociales，Vol.19，No.6（Nov.-Dec.，1964），pp.1176-1177.。

美国学者阿普勒比（Andrew B.Appelepy）注意到，法国的蓬图瓦兹（Pontoise）1693 年的小麦价格涨到1688 年价格的4.8 倍，黑麦涨到6.5 倍，大麦涨到5.3 倍，燕麦涨到3.2 倍。各种谷类价格同时上涨，穷人在市场上找不到替代物。而在英国，1693 年麦收时小麦价格在诺里奇（Norwich）和雷丁（Reading）达到高峰，但是大麦的价格却比1691年降低了，燕麦的价格也比1691年低。这使穷人有了替代选择⑦Andrew B.Appleby，“Grain Prices and Subsistence Crises in England and France，1590-1740”，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39，No.4，December 1979，pp.870-871，876-878.。

因此，这一时期法国的农业看似强大，实则脆弱，尤其是在突如其来的极端气候事件的打击下，谷物急剧减产，很多地方出现真正的匮乏，这是谷价高涨和饥荒爆发的真实根基。而收获下的谷物如何分配和流通，也影响谷价的走势。

三、谷物分配与高谷价

如果说谷物产量在各地差异很大，同样，在封建土地制度下，收获的谷物没有平均分配到每个人手里。马克·布洛赫指出，法国“是一个大土地所有制和小土地所有制并存的国家”⑧［法］马克·布洛赫著，余中先、张朋浩、车耳译：《法国农村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71页。。在旧制度末期，农民占有的土地低于总面积的一半，大致占到40%，神职人员（修道院、慈善或教育机构、教会的工场）占总土地面积的10%，贵族占到20—25%，城镇资产者占到30%⑨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26.。

这一比例在各地差异很大。在科地区，在普瓦图的加蒂讷（Gâtine Poitevine），在朗格多克的图卢兹，贵族地产占主导地位⑩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26.。据勒马尔尚统计，1697年，在阿尔克税区的6个堂区布卢梅尼尔（Bluménil）、埃尔曼维尔（Hermanville）、朗贝尔特维尔（Lamberville）、欧普加尔（Auppegard）、奥夫朗维尔（Offranville）、巴克维尔（Bacqueville），贵族占有的土地分别占到32.6%、43.1%、54%、44.2%、38.9%和43.5%⑪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133.。

在诺曼底和康布雷西（Cambrésis），宗教机构的地产比重大①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26.。勒马尔尚描述了朱米耶日（Jumièges）修道院土地兼并的过程。1622年该修道院已经在下诺曼底的库隆斯（Coulonces）获得了一块男爵领地，还在迪克莱尔附近的埃皮奈（Épinay près de Duclair）附近获得了一块领地。1654 年，他在该地购得了8.2 公顷土地，1661 年从圣-吕克（Saint-Luc）侯爵那里取得了一片土地。1667 年，朱米耶日修道院从鲁昂高等法院次席检察官（avocat général）勒盖尔舒瓦（Le Guerchois）手中购买了朱米耶日镇的几块土地。1706 年，它以3000 锂的价格购买了一个职位所有人在朱米耶日和亚维尔（Yainville）的土地。1713 年，它在迪克莱尔（Duclair）又购买了一块土地②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135.。

在巴黎、第戎、奥尔良、里昂、波尔多这样的大城市，做官和经商的资产者占有的土地最多。但也有少数地区，农民占有的土地超过一半，如阿尔萨斯、维瓦赖（Vivarais）、下普罗旺斯（Basse-Provence）、阿马尼亚克（Armagnac）以及某些葡萄种植区③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p.26-27.。

这些大土地所有者掌握了大面积的土地，例如，在巴黎盆地，一些大土地所有者占有的土地达到了二三百公顷④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32.。而农民占有的土地往往狭小、零散。1680 年，在博韦的埃斯鲍布尔日村（Espaubourg），没有一个农民占有的土地达到10公顷，125个农民占有的土地都低于2公顷⑤Pierre Goubert，Beauvais et le Beauvaisis de 1600 à 1730，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sociale de la France au XVIIe siècle，p.158.。而土地集中和分散的双重趋势在路易十四时代不断加强。在埃诺省（Hérault）的圣-蒂贝里（Sanit-Thibéry）村，从1460 年到1690 年，小土地所有者的人数翻了一倍还多，掌有的土地更加零碎；中等大小的土地消失了一半，大块土地集中到特权阶层和资产阶级手里⑥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28.。农民的少地化、无地化趋势在危机时期发展更快。从1695 年到1715 年，诺曼底厄尔（Eure）省巴克维尔（Bacqueville）村周围的27 个堂区，土地所有者的人数从1709年到1711年减少了一半，失去土地的多是小耕种者⑦Guy Lemarchand，La fin du féodalisme dans le Pays de Caux，pp.131-132.。

大土地所有者通过收租积攒了大量谷物。例如，索姆省的圣皮埃尔·德科尔比（Saint-Pierre de Corbie）一年收获了1，200 塞堤埃小麦，价值12，839 锂⑧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II，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la conjoncture，p.28.。1709 年5 月4 日，苏瓦松农村的谷物几乎被掏空了，但是主教指出布赖讷（Braine）附近的奥马勒伯爵（Comte d’Aumale）的谷仓里还藏有一百多母依谷物⑨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7.。而很多农民并不能靠农耕解决温饱。据研究，在法国北部土地肥沃的地区，一户农民家庭要做到自给自足，需要耕种5公顷以上的土地；在博韦和科地区，要耕种10公顷以上的土地；在西部地区，要耕种20—30公顷土地。在北部和科地区，85%的耕种者没有达到这个标准，在博韦和普罗旺斯，也分别有75%和80%的耕种者没有达标⑩Michel Puzelat，La vie rurale en France，XVIe-XVIIIe siècle，pp.32-33.。因此，农民常常需要兼做其他零工维持生活。

由此可以解释这一时期法国的一个重要现象，即谷物消费者中除了有城市居民外，还有一个庞大的本来是谷物生产者的农民群体，尤其是在谷物歉收时，他们更需要去市场购买谷物。饥荒对农村的打击往往比对大城市更重。在1693—1694 年的危机中，巴黎只是在1694 年才出现极高的谷价，而许多农村却早已陷入了饥荒⑪Nicolas Buat，“Marchés et spéculation à Paris pendant la disette de 1692-1694.Une approche par les prix”，Histoire&Mesure，Vol.25，No.2，2010，p.62.。

高谷价使农民离开家乡，外出乞讨。法国研究济贫问题的著名学者古东（Jean-Pierre Gutton）在骑警队的档案中发现了这样的记录：一个土地耕作者“1709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外出乞讨”；其他人“自粮价高涨以来就外出了”；一个乞丐“1709 年和丈夫离开家乡，因为活不下去了”。很多农村日工、雇工甚至家仆的工作机会在饥荒时也减少了，他们只好也加入外出乞讨的队伍①Jean-Pierre Gutton，La société et les pauvres，l'exemple de la généralité de Lyon，1534-1789，Paris：Société d'Édition《Les Belles Lettres》，1971，pp.162-165.。

封建土地制度致使谷物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分配不均，产生了依靠市场获得谷物的庞大的脆弱人群，这也是高谷价引发惨烈的人口危机的原因。那么，多余的谷物储备能否通过商业渠道进行公平的再分配呢？政府和商人是否如某些研究者认为的那样在其中扮演了负面的角色？

四、谷物流通与高谷价

巴黎市政府早在13 世纪就已经制定了谷物交易管制的规章。后来，亨利三世于1577 年11 月21 日颁布法令，旨在全国各个城市推行系统的谷物管制法规。到路易十四时代，管控措施进一步加强，1699年8月31日法令在1577年11月21日法令的基础上做了些许改动，被俄罗斯历史学家乔治·阿法纳西夫（Georges Afanassiev）称作“谷物贸易的宪章”，直到旧制度末期，它一直是官方谷物政策的依据。谷物贸易管制的宗旨是让谷物交易在公开透明的状态下进行，限制谷价上涨，满足老百姓的生计。

谷物交易管制以市场为中心，一旦收成下来后，农民交了什一税、赋税和地租后，再留些供自家食用，剩余的谷物必须直接卖到市场②“Henry III.à Paris le 27 Novembre 1577”，in 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II，Paris：Pierre Cot，1710，p.705.。禁止巴黎谷物商人在巴黎方圆10古里内购买谷物，禁止外省谷物商人在城市方圆2 古里内购买谷物③NicolasdeLaMare，Traitédelapolice，TomeII，Paris：MichelBrunet，1722，pp.67-68.。谷物商人必须亲自或由家人把谷物带到市场出售。市场对谷物出售时间有具体规定，谷物运到市场后，只有卖掉才能被顾客带走，如果卖不完的话，只能在第二个、第三个市场日卖掉，在第三个市场日，哪怕价格再低，都要出售。商人无权转卖这些谷物，也不能存到仓库④NicolasdeLaMare，Traitédelapolice，TomeII，Paris：MichelBrunet，1722，p.76、pp.80-81.。

农民、贵族、国王职位所有人或城镇主要官员、税收员和包税人（Receveurs et fermiers de nos Droits）、税务所专员（Commis à nos Recettes）、收款员（Caissiers）以及所有涉足财政事务的人都不能买卖谷物。谷物商人也不能与同一城市的其他谷物商人或王国内其他城市的谷物商人成立公司（société）⑤NicolasdeLaMare，Traitédelapolice，TomeII，Paris：MichelBrunet，1722，pp.59-60.。

在饥荒时期，政府加强或重申这些管制措施，打击垄断者，让人们把谷物带到市场上出售，派专员探查宗教团体或领主的谷仓。政府鼓励谷物在各省流通，自1693 年12 月到1694 年9 月，各省之间谷物流通免交货物进出关税、入市税和过路税，免税措施每3个月展期一次⑥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traduite du russe sous la direction de Paul Boyer，Paris：Alphonse Picard et Fils，1894，p.99.。1708年9月22日，政府允许谷物获得批准后跨省自由流通，免税优惠每4个月展期一次，直到1710年10月10日到期⑦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100-103.。但是这些管制措施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效。

首先，1699年8月31日法令禁止农民、贵族、国王官员和市镇官员、财政官员从事谷物贸易，但没有提到资产者、教士、领主，他们都有土地出租给农民，通常会收取谷物作为实物地租，因此他们拥有大批量谷物，在城市或乡间设有谷仓，各种法规虽然强调谷物只能在港口、公共市场或其他公开场所出售，但对这类人并没有采取实际的约束措施。况且1672年法令还允许巴黎的资产者把自己地里产的谷物，或者是购买来用于自己消费的谷物，或者从其他地方调来的谷物在港口卸下，并雇人运到所在城市的谷仓⑧Jean Meuvret，“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des farines à Paris et les marchands parisiens à l'époque de Louis XIV”，Revue d’Histoire Moderne&Contemporaine，1956，No.3，pp.183-193.。因此，一些资产者、教士、领主以各种方式从事谷物贸易，不受政府监控。

其次，17世纪后半期，谷物批量贸易在巴黎、里昂这样的大城市以及定期向外国港口出口谷物的地区发展起来，这催生了乡村购买活动（country buying），大商人通过他们的代理人直接去领主的谷仓、农民的田间购买谷物。因此产生了独立于传统的地方市场体系的谷物流通网络①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20.。

最后，虽然饥荒时期政府废除谷物流通方面的税费，但是市场税并没有被废除。市场税种类繁杂，有市集税（hallage）、商品陈列税（étalage）、度量税（mesurage）、市场商品税（minage）、搬运税（roulage）、摩擦税（râclage）②市集税（Hallage）指的是货物在市场的占地税，有时附带商品陈列税（étalage）。度量税（mesurage）、市场商品税（minage）、搬运税（roulage）、摩擦税（râclage）是官方为保障买卖双方公平交易征收的税。参见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27-28。等，总税额大约相当于谷物销售价格的五十分之一或六十分之一，对巴黎来说，相当于三十分之一。税率、征收方式因地而异，在一些地方，市场税按实物征收，另一些地方按货币征收，还有一些地方，一部分按实物征收，一部分按货币征收③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27-29，44-47.。

由此，大封建主、修道院通过征收什一税和实物地租积攒的大量谷物并没有进入地方市场，而是由外来的批发商或代理人高价收购，运到大城市乃至海外市场④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20.。农民交完各种税费、留够口粮和种子后，所剩谷物已不多，他会掂量路费和市场税，有时尽量避免把谷物运到市场⑤J.Letaconnoux，Les subsistances et le commerce des grains en Bretagne au XVIIIe siècle：essai de monographie économique，p.120.。而且随着乡村购买活动的发展，农民已经与商贩（blatiers）和商人（marchands）建立了直接联系，有时谷物还没收割就卖给了他们，他们也会预支钱款⑥Germain Martin，“Famines de 1693 et 1709 et spéculation sur les blés ”，Extrait du Bulletin des sciences économiques et sociales du Comité des travaux historiques et scientifiques，année 1908，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910，pp.16-17.。

就这样，在市场之外形成了以谷仓为基础的跨地区谷物流通渠道。谷物短缺时，商人们会更加迫切地去乡村寻找谷物。1709年，索米尔（Saumur）的国王代理长官（Lieutenant du Roi）讲道：“商人在省里购买了所有谷物，在所有的城堡和修道院都储藏了谷物，最终把谷物运到南特……当商人把偏远乡村的谷物都收购一空时，就没有多少谷物运到市场了。价格非常高，人们看到谷物运到国外焦躁不安。”⑦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26.

因此并不是克莱芒所说的政府的救荒政策阻碍了商业发展⑧Pierre Clément，La police sous Louis XIV，Paris：Didier et Cie，1866，pp.250-251.，也不是勒塔科努认为的缺少商业自由。政府想方设法促进谷物流通，尽力使谷物出现在市场上，但面对地方集市贸易和长距离大宗贸易并行的贸易体制，面对商人对自由的滥用，政府的调控力度极其有限。这就造成了厄舍所说的市场体系的缺陷，也就是说各种内部市场联系不充分，不能形成竞争性的价格。巴黎作为大都市，在谷物供给分配方面仍具有中世纪特征，它只是吸纳谷物，并不输出，在全国市场价格的形成上不能发挥调节作用，不能拉平各地的价格差距⑨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38，61.。

路易十四时代的政府文件均指向商人的投机。1699年8月31日诏令写道：“这类人（指商人——笔者注）只想着从公共必需品中获利，他们受利益驱使偷偷囤积谷物，造成谷物短缺、谷价上涨，接着再以高价倒卖出去。”⑩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II，Paris：Pierre Cot，1710，p.707.20世纪初的研究者德布瓦利勒也认为投机和垄断是造成谷物短缺和高价的原因。

不可否认，在某个地方进行批量购买的大商人或军火商人确实能够影响该地的谷物价格。例如在阿尔勒（Arles），军火商人几个星期就向38个出售方购买了17，348塞堤埃谷物。1709年南锡总督写道：“为军队征收的这些谷物导致谷价升高。应该防止军火商人的代理人借他们的名义向持有谷物的个人收购谷物，否则他们就掌控了本省的谷物，就能按自己的喜好定价。”①Germain Martin，“Famines de 1693 et 1709 et spéculation sur les blés”，pp.19-20.1708 年谷物歉收，短缺的迹象很快显现出来。贝藏松的一位官员写道：“由于收成不足，我们被迫使用所有的权力把谷物留在公共市场。但是我们遇到了很多阻力，因为里昂的商人运走了大量谷物……有三十几个受委托的商人从里昂过来了，他们签订合同购买省里所有的谷物。现在谷价翻了一番，如果他们的协议能够被执行的话，会在我们这里引发饥荒。”②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185-186.

但并不是对商人操纵谷价的所有指控都能找到证据。鲁昂人让·罗歇（Jean Roger）是巴黎有名的谷物商人，人们谣传他自1692 年5 月起，买走了普罗万（Provin）、塞纳河畔玛丽（Mary-Sur-Seine）、布赖（Bray）、诺让（Nogent）、塞日讷（Sergines）、蓬特（Pont）、蒙特罗（Montereau）、桑斯（Sens）、默伦（Melun）等地的谷物，足够供应巴黎一年③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314-315.。1694 年7 月6 日，巴黎裁判所（Châtelet）逮捕了他，并提起了对他的诉讼，但几年来没有找到他和代理人窝藏大量谷物的证据，只好于1696年释放了他④Nicolas Buat，“Marchés et spéculation à Paris pendant la disette de 1692-1694.Une approche par les prix”，p.88.。罗歇的事例提示我们，民众的谣传、官员的修辞都与实际情况存在较大出入。由于缺少丰富的量化数据，而且各地的情况、商人的类别不尽相同，我们还不能对商人的买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抬高了谷价做出明确的回答，但至少可以确定，不能简单地把高谷价归结为商人的投机和垄断，不能随意否定谷物短缺这一事实。

结论

极端气候造成了谷物的急剧减产，这确实是引发高谷价的导火索。也有学者指出了促进谷价上涨的其他要素。马丹（Germain Martin）的研究揭示出，官员和大众悲观的情绪对1709年谷价的走势产生了影响⑤Germain Martin，“Famines de 1693 et 1709 et spéculation sur les blés”，p.26.。另外，1693—1694 年和1709—1710 年的高谷价分别发生在奥格斯堡同盟战争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军火商人在市场上购买了大量谷物，这的确会引发谷价陡然上涨，但是目前并不能量化出谷价由此上涨了多少。况且，战争的影响仅限于几个地区，而谷价上涨是全国的普遍现象。因此，上述因素只是高谷价出现的刺激因素或外在背景。

高谷价能否形成以及能升高到什么程度，则与特定社会的谷物生产能力、谷物分配制度以及谷物流通状况有密切关系。本文从生产、分配和流通三个方面对路易十四时代高谷价的形成机制进行了分析，认为谷物生产的脆弱性是高谷价形成的根基，封建的土地分配制度造就的庞大的不能自给自足的农民群体是高谷价能产生惨烈的危机的原因，而在流通环节不能够通过市场进行合理再分配则促成了谷价上涨。这三个方面是高谷价形成的结构性因素。

拉布鲁斯指出：“高价就是经济扩张，就是繁荣；低价即是经济萧条。”⑥Ernest Labrousse，La crise de l'économie française à la fin de l'Ancien Régime et au début de la Révolution，p.XVI.一般来说，在长时段的经济发展中，价格上涨是经济良性发展的指征，而本文研究的高谷价是在谷物低价的局势下出现的短期现象，揭示的却是深层的社会病理。我们需要跳出同时代人在文献中对谷物丰裕的赞美、对商人投机的愤恨这样的表述和情绪，认识高谷价的性质及其背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