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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国主流词学下之继述与违离*
——以朱祖谋《彊村语业》与《宋词三百首》之关系为例

2022-04-03邓妙慈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朱氏长调词学

邓妙慈

朱祖谋(1857—1931),原名朱孝臧,字古微,号沤尹,又号彊村,浙江归安人,清末民初之词坛耆宿,“晚清四大家”之一,素有“集清季词学之大成”①叶恭绰编,傅宇斌校:《广箧中词》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25页。的美誉。他辑校的《彊村丛书》为“词籍四大丛刻”之一;在其编纂的众多词选中,《宋词三百首》更成为经久不衰的经典选本。相较之下,其词作的价值则被忽视,但对于词家而言,“写作的意义相对于词籍校勘无疑具有优先性”②张耀宗:《走出文学史的视野:朱祖谋〈词莂〉的历史语境与晚清词学》,《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因此对其词体创作的探讨是打开其词学成就全景的必要锁钥。又鉴于朱氏集作者、选家、校勘家多重身份于一体,故应充分考虑他在不同身份的切换中,表现出一以贯之的理论诉求与审美倾向。基于此,本文选取朱祖谋词集《彊村语业》与选本《宋词三百首》作为考察对象,研究二者的关系,探讨朱氏对晚清民国主流词学的依违及其对晚清民国词学的影响。

一、《彊村语业》:多元涵容的创作取向

据白敦仁《彊村语业笺注》所收《彊村语业》3 卷(269 首)及其附录词③附录包括《彊村词剩稿》2 卷(243 首)、《彊村集外词》(122 首)、《庚子秋词》(未入《语业》与《剩稿》的部分,收119首。其中《丑奴儿》“年年归燕”已为《剩稿》所收,然《剩稿》作《采桑子》“今年归燕”,同调异名,白氏不察。删其复,得118首)、《春蛰吟》(未入《语业》与《剩稿》的部分,7 首,其中1 首为数人联句),参见朱孝臧著,白敦仁笺注:《彊村语业笺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490 首,存彊村词凡759 首,考虑到《彊村语业》前2卷为朱氏自刻,卷3乃龙榆生在朱逝世后据其“癸亥以后有手稿题《语业》卷三者”④龙榆生:《彊村词剩稿跋尾》,《彊村语业笺注》,第726页。写定补刊,可知《彊村语业》乃朱氏删汰毕生词作后所留存,为其珍视,亦堪为彊村词代表。龙榆生《最近二十五年之词坛概况》道:“除沈寐叟先生逼近稼轩,朱彊村先生独自成家外,余人大抵皆步趋周(邦彦)吴(文英)者也。”①龙榆生:《龙榆生学术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5页。龙氏对乃师虽不免溢美,但他所言之“独自成家”殆非虚语,它体现为多元涵容的创作取向,具体可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托兴深微与赋笔叙写的结合

“晚清四大家”的词学渊源是常州词派,常州派的“比兴寄托”说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填词。龙榆生《彊村本事词》言:“时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袵沈陆之惧,忧生念乱之嗟,一于倚声发之。故先生之词,托兴深微,篇中咸有事在。”②龙榆生:《龙榆生学术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24页。朱祖谋“托兴深微”之作确实不在少数,这也是他与以梦窗为代表的南宋词心曲相通之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为数不少的赋笔叙写之词。自丙申岁(1896)③朱孝臧:《彊村词原序》,《彊村语业笺注》,第724页。朱氏开始作词,至其卒年辛未(1931)止,此正值政权更迭内忧外患的晚清民国,这也使得彊村词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王鹏运称彊村词“庚辛之际是一大界限”④朱孝臧:《彊村词原序》,《彊村语业笺注》,第723页。,便是着眼于庚子国变促成彊村词风转变而言的。窃以为朱氏35年的倚声生涯实可分为三期:第一期为庚子国变前(1896—1899),第二期为庚子国变至辛亥革命前(1900—1910),第三期则为辛亥革命以后(1911—1931)。

朱祖谋第一期的词作多产生于两宫矛盾日深与戊戌政变之时,他同情支持新法与光绪帝,故笔下多寄意深微之词。此期词以作于戊戌年(1898)的《水龙吟·四印斋赋白芍药分得肯字》与《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为代表。《水龙吟》作于戊戌政变之前,以咏花表达对帝党处境之忧虑。《鹧鸪天》为悼念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而作,“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词人以物象之“浑无恙”凸显一己之“有所思”,可谓以幽微之笔写深悲隐痛。此期虽有赋体词之写作,但其数量与影响力均不逮寄兴之作。

第二期的10 年是外敌凭陵天下驿骚之剧变期,面对国势凌夷的现实,彊村词在延续第一期的含蓄深幽之外,其赋笔叙写慷慨生哀之作日见其夥。托兴深微之作如感慨义和团运动所作《菩萨蛮》组词⑤组词为十三阕,《彊村语业》收录八阕,另外五阕收入《彊村词剩稿》。,以叶落深井喻珍妃溺亡事之《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等。朱祖谋对慈禧之专擅独行颇为厌恨,却又不敢直言指斥,故多以曲折含蓄之辞表之。朱庸斋指出:“清末词人,如彊村、大鹤,凡用‘瑶台’、‘西园’、‘倚帘人’、‘垂帘’之词句,多用以比喻西太后者”⑥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3,《朱庸斋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0页。。这个特点在朱氏第二期的词作中表现得颇为鲜明,如咏光绪境遇之“自怯宫腰,几曾为、倚帘人妒”(《燕山亭》),感叹慈禧专断误国之“度春草草。被琼妃断却,翠温帘窈”(《扫花游》)。除却以上托兴深微之作外,此期也出现了若干思深力沉的赋笔叙写之词,如送陈锐之官江左的《木兰花慢》,对惜别心绪及时艰日亟下的倦游思归有着质直而深细的刻画。

第三期是清社既屋、军阀混战兼以外敌入侵的混乱期,天崩地解的哀痛使遗老朱祖谋笔下纯以气行的词作大为增加,无论赋体还是比兴体,多显笔触开阔气势开张。如1915 年朱祖谋与逸社诸公于重阳会集沪上哈同花园时所作之《霜花腴》:“多难万方一概,便知非吾土,已忍伶俜。”以赋笔将遗老诸公的新亭之悲表达得淋漓酣恣。又如以夫妻情爱之断绝喻指清廷覆灭的《浪淘沙慢·辛亥岁不尽五日作》,虽出之以比兴却显“奇横悲壮”⑦李岳瑞:《浪淘沙慢》序,《郢云词》,朱孝臧辑校编撰,夏敬观手批评点:《彊村丛书》第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637页。。

朱氏三期的词作皆是托兴深微与赋笔叙写兼而有之,其词愈往后愈显沉雄俊爽,尤其到了第三期,君国已覆的现实极大减少了他秉笔时触犯时忌的顾虑,故其赋体词中语及家国政治的内容得以增多。可见书写方式的选择,既关乎词人搦管之际的灵思意绪,同时亦是“文变染乎世情”的体现。

(二)梦窗情味与苏辛气骨的交融

“晚清四大家”是掀起晚清词坛“梦窗(吴文英)热”的关键人物,尤以朱祖谋最具代表性。朱祖谋四校《梦窗词》,不仅自身填词“尤近觉翁”①张尔田:《彊村遗书序》,《彊村丛书》第9册,第7123页。,且将《梦窗词》作为学生习词之入门指导②参见杨铁夫:《吴梦窗词选笺释第一版自序》,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360—361页。,彊村词之寄意幽邃在很大程度上与其“梦窗情味”相关,因梦窗词正是天水一朝“运意深远,用笔幽邃”③戈载:《梦窗词跋》,《宋七家词选》卷4,光绪乙酉曼陀罗华阁重刊本。的典型。彊村词学梦窗词表现在:一是《彊村语业》的追和词中以次韵梦窗词的数量为最,凡17首,而这些追和词不仅在形式上用梦窗韵,同时在情致韵味上亦颇得梦窗词之三昧,如《莺啼序》(轻阴傍楼)、《梦芙蓉》(溪霞明断绮)等;二是,大量未用梦窗韵的词作在铺采摛藻、情思韵致等方面也与梦窗词相仿佛。其中《六丑》(料芳姿)堪为代表,此词乃彊村1928 年重过吴门听枫园时见海棠一树而作。词以今昔对比之笔写海棠凋零之景况:“铅黛零落。梦绕秋千地,卧枝红妩,晕锦围成幄。”之后由花及人,由海棠之零落念及自身之飘零无根,同时以天宝遗事杨妃身殒隐喻清王朝之繁华落幕。此词极易让人联想起吴文英的《宴清都·连理海棠》,不仅以海棠写天宝遗事的思路相类,且二词之遣词造句亦相仿佛。但彊村词较梦窗词更显情思明畅而流转自如,其原因在于,词人的情感在吴氏《宴清都》中是隐约不显的,因此“物”的象征意义更为突出;而在朱氏《六丑》中,独立于“物”的“我”之情感意绪是有迹可循的,故更易索解。

彊村词瓣香梦窗而得其真髓,然未受其所囿。不少观点认为朱祖谋在学梦窗之余,辅之以效法东坡,如陈匪石谓朱“在清光、宣之际,即致力东坡”④陈匪石:《声执》,陈匪石编著,钟振振校点:《宋词举(外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36页。,卢前称朱“老去苏吴合一手”⑤卢前:《望江南·饮虹簃论清词百家》,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10册,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第9页。。虽然朱氏学苏几乎得到公认,但学苏并不像学吴一样在其填词中占据核心地位。与频频次韵梦窗词不同,朱氏并无一首追和东坡之作,但《彊村语业》确实有部分肖似东坡风神的词作,且多产生于庚辛之后。如其名作《鹧鸪天·庚子岁除》,除“酒肠芒角森如戟”句化用东坡诗外,全词清疏澹远之气亦与东坡为近,其宕逸虽不及东坡,沉郁则有过之。彊村词“用东坡以疏其气”⑥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3,《朱庸斋集》,第94页。,使词气浑灏流转,以救秾丽致密之“梦窗风味”可能带来的晦涩之弊。彊村词之骨力气格与东坡词有相近处,然其词情之幽忧沉痛,实更类于辛稼轩。其实正如张尔田所言,朱祖谋“间效东坡,然大都系小令”⑦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第5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437页。,而其不少词作显然更偏于“稼轩风”的影响。如有感于日俄战争而中国严守中立所作之《金缕曲·书感寄王病山秦晦鸣》,痛切悲愤喑呜叱咤,与稼轩声吻毕肖。又如《夜飞鹊·香港秋眺怀公度》,“自稼轩以还,未见有此雄深高健之作”⑧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3,《朱庸斋集》,第93页。,词中有句“不信秋江睡稳,掣鲸身手,终古徘徊。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实乃融合了杜诗之精神气骨。彊村词多有化用唐人诗,而尤以借鉴杜诗为最,词之言长辅之以诗之境阔,自能开径独行。

关于彊村词的取法,历来众说纷纭,如张尔田称其“以碧山为之骨,以梦窗为之神,以东坡为之姿态而已”⑨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第5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437页。,王国维称“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⑩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卷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69页。,朱庸斋认为彊村学梦窗“参以清真而浓厚沉着”⑪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3,《朱庸斋集》,第88页。,各说均有其合理处,不必定于一尊。然窃以为彊村词之主体风格的形成,是在其参剂梦窗情味与苏辛气骨的基础上,转益多师并辅之以唐诗意境,而独具面目自成一家。

(三)重南而不疏北的书写策略

因朱祖谋是在晚清词坛确立“梦窗范式”的关键人物,故被后人许为“梦窗嫡派”①陈子展:《词曲的提倡和小说的发展》(上),陈子展撰,徐志啸导读:《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24页。,他也自然被认为是南宋派词人,但其实晚清四大家是“尚南宋而不抑北宋”②孙克强:《民国词坛新旧两派分野论析》,《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4期。。具体到彊村词,展现的也是重南而不疏北的书写策略。

其一,从朱祖谋追和的南北宋词人分布来看。在彊村759首词作中,追和数量最多的四位宋词人依次为:吴文英(28首)、姜夔(11首)③其中《念奴娇》(半奁残雪)为朱祖谋与夏敬观之联句词。、晏几道(11首)、周邦彦(11首);而选入《彊村语业》的追和词也以此四人数量为最:吴文英(17首)、姜夔(4首)、周邦彦(4首)、晏几道(3首),词作数量上北宋虽不敌南宋,但词人的朝代分布上却是南北均衡。若说周、吴的选择是承继了常州词派周济所指示的学词途径,那么他对姜夔的偏爱则体现了不废浙派的倾向,而对“追逼《花间》”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21《小山集》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8页。之小晏的选取,更是对以令词为范本的五代北宋词的认可。

其二,朱祖谋的小令创作。虽然小令、长调创作均贯串于南北宋词坛⑤小令、中调、长调之分始见于明代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后经清初毛先舒《填词名解》,确立了三者的字数划分标准;而宋人所持为令曲、慢词之说,令慢之分其实是音乐概念。本文为论述方便,采取顾、毛之分类。,但历来认为小令之盛在五代北宋,而长调之盛则在南宋,故在清代词坛的南北宋之争中,推尊五代北宋者多尊小令如云间派,师法南宋者则倡长调如浙西派。清代词坛自中期始,因浙西派与常州派的迭代主盟,长调一直为词坛之创作主流,直至晚清四大家亦如是。但值得注意的是,令词在晚清词坛呈复兴之势,这其实是“出于世变压力下的自然情感流露与隐微书写的写作策略”⑥郭文仪:《晚清“花间”传统的重建与令词的隐喻书写》,《北京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所致,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等在庚子国变中“选调以六十字为限”⑦王鹏运:《庚子秋词记》,南江涛选编:《清末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汇编》第7 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67页。之唱和词集《庚子秋词》即为显例。在《彊村语业》269首词作中,长调126首,中调31首,小令112首,虽然数量上长调为最,但小令数量与之相差不过十余首,若中短调结合,则长调数量已不逮,可见朱祖谋对令词的重视。彊村令词有学东坡之自然流转,如《鹧鸪天·辛未长至口占》;亦有学梦窗之蕴藉深隐,如《虞美人》(水堂烟月);还有直承晚唐五代之丰神远韵,如咏义和团的《菩萨蛮》组词,可见彊村令词是兼取南北不拘一格。但总体而言,彊村令词更近南宋之矜意刻画,而令其最满意的也正是此类。朱氏之清词选本《词莂》选入己作10 首,这些词作皆出自《彊村语业》,其中仅选入一首令词《夜游宫·舟夕孤坐榜人折临水小梅枝为供》,就是“梦窗情味”的典型之作。蔡嵩云称:“彊村小令亦极工,然鲜当行者。微觉用力太多,故未能如初写黄庭,盖过犹不及也。”⑧蔡嵩云:《柯亭词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914页。蔡氏实际是以五代北宋令词之自然浑成为评衡标准,因此朱氏这类“于镂刻中见沉着”⑨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3,《朱庸斋集》,第95页。的令词自然便落第二义了。由此可见,朱祖谋虽采取的是重南而不疏北的书写策略,然其文学基因还是更近南宋一脉。

①钻机就位→②钻孔角度校正→③开孔钻进→④提钻取芯→⑤岩芯放置及标识→⑥班报表填写(详细记录钻进岩芯情况和渗水位置、量测渗水量)→⑦钻进至终孔→⑧终孔验收→⑨岩芯编录→⑩资料整理及分析。

综上所述,朱祖谋多元涵容的创作取向体现于表现手法、审美风格、取法对象、体式选择等方面。他既能深文隐蔚如梦窗,亦能大气包举如苏辛,于南北长短无所拘执,于抒情之显隐疏密亦无所轩轾,实无愧于龙氏“独自成家”之誉。

二、《宋词三百首》:兼收并蓄之词选观

朱祖谋编选于20世纪20年代的《宋词三百首》是影响迄今不衰的宋词选本,它集中体现了其兼收并蓄的词选观,同时也与《彊村语业》一道以双峰并峙之势勾画了朱氏词学观的不同侧面。

(一)词作取舍中的平衡策略

据王兆鹏《〈宋词三百首〉版本源流考》可知,《宋词三百首》在朱祖谋手中经历了初编稿本、1924 年刻本、重编稿本、三编稿本凡四次版本演变①参见王兆鹏:《〈宋词三百首〉版本源流考》,《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笔者查阅浙江图书馆所藏初编稿本与南京图书馆所藏1941年龙榆生过录之《彊村先生圈识宋词三百首》②该书属于1924年刻本系统,书末有字“辛巳长夏过录彊村先生圈识龙沐勋记于金陵”。,梳理了前两个版本之选目,而重编稿本与三编稿本之选目变化则载于1947年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神州国光社)之附录。概而言之,初编稿本选入词人87 家词作315 首③315 首是初编稿本原拟选录词作,但14 首词作上有删除符号,若剔除这部分稿本自删的词作,则初编稿本有词301首。1924年刻本在此基础上,复删6首,增补5首,成300首之数。若无特别说明,本文讨论初编稿本以原始收词数目为准。,到1924 年刻本为87 家④1924年刻本比初编稿本少赵鼎一家,而多韩疁一家,故总数同。300 首,到重编稿本为81 家283 首,而三编稿本则变为82 家285首。因三编稿本改动很小⑤三编稿本增补了林逋《长相思》(吴山青)、柳永《临江仙》(梦觉小庭院)。,故本文主要对前三种版本进行探讨。

首先,对这三种版本选词数量排位前十的词人梳理如下:

若依朝代论,词人分布呈现北多南少之势。虽然词人排位屡有改变,但前十家人选基本不变,且前四家固定于吴文英、周邦彦、晏几道、姜夔。位次变化最大当数苏轼与辛弃疾,苏轼位次呈下降趋势而辛弃疾则跃升较为明显。不妨先看东坡词的选目变化。初编稿本选东坡词14首,后稿本自删《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蝶恋花·密州上元》两首,故在1924年刻本中,苏轼存词12首。重编稿本复将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木兰花令》(霜余已失)删去。根据1924年刻本系统的《彊村先生圈识宋词三百首》,朱祖谋在所选词作前作圈点以表示对该词的重视程度,其中标识三圈的最为其激赏,仅34 首。重编稿本在1924 年刻本的基础上删词28 首,凡标识三圈的均未见删除,而被删词作中,二圈词作5 首,余者皆为一圈词作。在被删的二圈词作中,苏轼的千古名作《念奴娇》赫然在列。对此有学者认为是朱氏遵循“删去过于豪放的词作”⑥沙先一、张晖:《清词的传承与开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9页。思路而作出的选择。这个说法大致无误,但还值得细究。

不选过于豪放的词作,并非仅发生在苏轼身上的孤例。如张元幹词不选两阕颇负盛名的壮词《贺新郎》①《贺新郎》(梦绕神州路)、《贺新郎》(曳杖危楼去)。,而选伤春怀人之作《石州慢》(寒水依痕)与以缱绻之笔写黍离之感的《兰陵王》(卷珠箔);陈亮词不选激越奇迈之《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而选以伤春寓家国之感的《水龙吟》(闹花深处)。更值得注意的是,辛弃疾有3 首词作被划为三圈:《摸鱼儿》(更能消)、《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祝英台近》(宝钗分),其中《摸鱼儿》以春怨寄寓身世之感,而写春恨风月的《祝英台近》,其寄托在若有似无间。彊村对《摸鱼儿》与《祝英台近》的欣赏不难理解,但他何以对悲壮苍凉的《永遇乐》青眼有加?将它与张之《贺新郎》与陈之《水调歌头》比较,不难发现,张词与陈词显得激越兀傲,这类风格在受常州派影响的词论家看来往往是“词境不高”②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以张元幹《贺新郎》(梦绕神州路)为代表的系列南渡词:“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参见陈廷焯著,彭玉平导读:《白雨斋词话》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4—186页。,而稼轩词则豪而不纵,在朱祖谋看来自然更胜一筹。东坡《念奴娇》于豪宕沉挚上其实不逊于稼轩,朱氏给予二圈也表明他对此词认可度并不低,那为何还是权衡再三将其剔除呢?窃以为这里除审美风格层面的考虑外③还有学者认为《念奴娇》“在音律上也不合格”,参见沙先一、张晖:《清词的传承与开拓》,第230页。,也有对作品情感内涵的衡量。稼轩京口怀古词的落脚点在于社稷阽危及报国无门的悲楚,而东坡词的立足点更多在身世之感,在二词的美学风格都能得到选家认同的前提下,自然是稼轩词更能引起身际鼎革的朱祖谋之情感共鸣。

不妨再以岳飞词为例。《宋词三百首》从初编稿本到三编稿本均收录岳飞《满江红》,该词“气欲凌云,声可裂石”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77页。,但并不符合受常州派影响的词家之审美。如端木埰编选《宋词赏心录》选宋人17 家19 首词,其中岳飞词选《小重山》(昨夜寒蛩)而不选《满江红》,《小重山》虽与《满江红》皆叙写“壮怀精忠,苦心孤诣”⑤缪钺:《论词》,《诗词散论》,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第11页。,但它“深婉沈挚,无叫嚣偾张之气”⑥缪钺:《论词》,《诗词散论》,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第11页。。端木埰历来被视作晚清四大家的词学渊源,唐圭璋言《宋词赏心录》与《宋词三百首》乃“消息相通,一脉绵延”⑦唐圭璋:《宋词赏心录跋》,端木埰选录,何广棪校评:《宋词赏心录校评》,台北:正中书局,1975年,第112页。,且《宋词赏心录》选入的19首词作中有12首为《宋词三百首》至少一种版本所选,可见二者颇有声气相通处。但《宋词三百首》反《宋词赏心录》其道而行,不选《小重山》而选《满江红》,个中缘由,颇耐人寻味。彊村对《满江红》标识一圈,可见评价不高。但何以标识为二圈的东坡《念奴娇》尚被剔除,而《满江红》却得以保留?有学者认为包括岳飞在内十余人词作的保留是因为“存其人而未删其词”⑧沙先一、张晖:《清词的传承与开拓》,第222页。,但初编稿本与1924年刻本中被删去的词家不在少数,即便是黄庭坚这样的词坛名家亦在被删之列,何以岳飞这样的以余力为词者却能以词存人呢?归根结底在于朱祖谋对岳飞人格力量及其《满江红》重整山河的英雄抱负的高度认可,这种认可超越了他对词体美学风格的要求。朱氏还自作《满江红·题杭州岳忠武庙精忠柏用忠武韵》,以追和岳飞词的形式表达自身景仰之情,而该词之抑塞磊落亦与岳飞词相通。该词未选入《彊村语业》而置于《彊村集外词》,当是出于朱祖谋对词体的美学要求所致。论述至此,便不难明白朱氏删除东坡《念奴娇》的深层原因,虽然他对该词有出自审美风格层面的认同,但这种风格还不是其最为推举的曲折深婉一类,且书写内容亦不似岳飞《满江红》等具备重大现实意义的词作。最后留存下来的10 首东坡词,其风格要么清隽宕逸,要么幽怨缠绵。相较之下,朱祖谋对稼轩词中的悲壮之音表现出更高的宽容度,但显然也更为偏爱稼轩词缠绵悱恻中暗藏锋芒的一类。朱氏选本对苏辛词的态度其实与其自身创作有一定程度的违离。

考察了苏辛词之取舍变化后,再来看一直位居榜首的梦窗词。梦窗词素为朱祖谋赏爱,而其中的三圈词作自然更是朱氏认可的典范,如:《浣溪沙》(门隔花深)、《点绛唇·试灯夜初晴》、《风入松》(听风听雨)、《惜黄花慢》(送客吴皋)、《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其中,前三首为中短调,而后两首为长调。关于《浣溪沙》,吴蓓认为“乃承袭唐五代小词代妇人拟、代言之作。”⑨吴文英著,吴蓓笺校:《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97页。张伯驹评《点绛唇》下阕:“何其风华婉约。除梦窗外,能作是语者,其惟二晏淮海乎?”①张伯驹:《丛碧词话》,《词学》第1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而《风入松》亦被谭献称为“有五季遗响”②谭献:《复堂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册,第3991页。。值得注意的是,1924 年刻本选梦窗词24 首,其中长调13 首,中调5 首,小令6 首,长调多于中短调,但在划为三圈的词作中,中短调的数量却超逾长调,入选的两首长调是典型的“梦窗范式”,而三首中短调皆近于五代北宋风格,朱氏之选目印证了其重南而不疏北的词学观。此外,朱祖谋选入《贺新郎·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与《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皆标识二圈。前者声情悲慨清劲疏朗,与稼轩词异曲同工,堪称梦窗别调;后者所得之评价历来呈两极分化之势,誉之者如张炎称“此词疏快,却不质实”③张炎:《词源》卷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第259页。,贬之者如陈廷焯谓“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④陈廷焯著,彭玉平导读:《白雨斋词话》卷2,第35页。,但无论如何,此词以其轻俊疏快成为梦窗别调却是不争事实。这类“梦窗别调”的入选,昭示着朱祖谋颇能欣赏词体的异量之美,这也是其词能兼顾“梦窗情味”与“苏辛气骨”的重要原因。

(二)“体格”与“神致”的衡词标准

况周颐称《宋词三百首》“大要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⑤况周颐:《宋词三百首》原序,朱古微辑,唐圭璋笺注:《宋词三百首笺》,上海:神州国光社,1948年。,且认为“体格尤重于神致”⑥况周颐:《宋词三百首》原序,朱古微辑,唐圭璋笺注:《宋词三百首笺》,上海:神州国光社,1948年。。“神致”指全词之神韵情致,即况周颐所谓之“神韵”“事外远致”⑦参见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页。。以“神致”衡词,选家所认为的雄豪而不能沉郁,或直率而少余蕴的词作均在被删之列,如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等。关于“体格”,用梅运生先生的话说,“就是重、拙、大词格”⑧梅运生:《从〈蕙风词话〉看桂派与常派的分野》,《江淮论坛》1999年第1期。。“重拙大”是晚清四大家的代表性词学理论。论词矜慎的朱祖谋虽未有相关论述,但亦推重之⑨张尔田:“蕙风词话,标举纤仄,堂庑不高。重拙指归,直欺人语……而彊老推之,殊不可解。”参见《夏承焘集》第5册,第433页。,且将“重拙大”作为论词核心的况周颐也参与了《宋词三百首》的编选⑩参见张尔田《近代词人逸事》附录,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370页。,因此可以说《宋词三百首》在某种意义上是“重拙大”理论的实践范本。

关于“重拙大”的理论内涵,历来众说纷纭,三者各有定义又相互交融。彭玉平认为,“重”即气格沉着,指作品整体呈现出来的一种深沉而宏阔的气度;“拙”也是“质”,是将天然的状态自然地表现出来;“大”则强调情感表达的极致性。三者都关合着情感的充沛与力量以及相关的表达艺术⑪参见彭玉平:《晚清民国词学的明流与暗流——以“重拙大”说的源流与结构谱系为考察中心》,《文学遗产》2017年第6期。。不少人将“重拙大”与“比兴寄托”相关联,其实二者并无必然联系。符合“重拙大”词格的既可以是比兴寄托之作,亦可以是赋笔叙写之辞。晚清四大家论词主“雅”“厚”⑫况周颐《词学讲义》:“古今词学名辈,非必皆绝顶聪明也。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参见《词学季刊》第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123页。,词体之“雅”在于气厚力沉,而不在于比兴体抑或赋体的选择。如清真词之选目,既有咏物而“比兴无端”⑬黄氏:《蓼园词评》,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第3095页。的《六丑·蔷薇谢后作》,亦有赋笔叙写伤春伤别之感如《瑞龙吟》(章台路)。若说《瑞龙吟》尚不脱婉曲之貌,那么朱祖谋对某些铺叙展衍不避俚俗的作品的选入,则体现了他对赋体词的高度宽容。从初编稿本到三编稿本,柳永《定风波》(自春来)皆在选目,且被标识二圈,可见评价不低。此词以真率俚俗之笔写市井女子的相思之情,可见朱氏选词并不惟字句之古雅是求。此外,如李之仪“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谢池春》),周邦彦“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风流子》)皆为朱氏选入。况周颐评清真“天便教人”等句云:“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①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卷2,第29页。可见词作之雅不在字句,而在情真与言朴而形成的气象格局,此为“体格”;而这种由情感表达的极致性所形成的悠长绵远之感,便是“神致”之所在。

以“体格”“神致”衡词,无形中消泯了南北宋之朝代分野,亦模糊了浙西派与常州派的理论壁垒。如被朱祖谋标识三圈的晏几道《阮郎归》(天边金掌),况周颐评曰:“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②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卷2,第27页。。“沉着厚重”是“体格”,而“竟体空灵”则是“神致”。梦窗词《瑞鹤仙》(晴丝牵绪乱)与《宴清都·连理海棠》均被标识二圈,前者得彊村“力破余地”③朱祖谋撰,龙榆生辑:《彊村老人评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379页。之评,戛戛独造在于不凡之识力与沉厚之笔力,而后者则被评为“擩染大笔何淋漓”④朱祖谋撰,龙榆生辑:《彊村老人评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379页。,即指其对物态人情之摹写开阖大气。这些评价的背后均高悬着“重拙大”的词学思想,不论北宋还是南宋词家均可符契,可见“重拙大”的理论指向并不单在南渡诸贤⑤况周颐:“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参见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卷1,第4页。。此外,浙派典范姜夔被标识三圈的词作凡3阕:《扬州慢》(淮左名都)、长亭怨慢(渐吹尽)、《暗香》(旧时月色),词风皆清空峭拔。可见“清空”“质实”的理论壁垒,已消融于“体格”“神致”的美学标准中。

比兴寄托与赋笔叙写,南北宋之争,清空与质实,它们原先壁垒森严的美学分野,悄然消泯于选本的“体格”标准中,凸显了选家兼收并蓄的词学观。但同时“神致”又规约着词作整体的艺术氛围,要求它们不至于过分激烈奔放,浅俗直露,在此基础上以达词体的“浑成”之美。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取舍词作时的平衡策略,还是用以衡词的“体格”“神致”标准,朱祖谋均打破了入主出奴的宗派观念。他将词作之托旨、气格、韵致、情感的表现力度等作为选词的衡量标准,最终成就了堂庑阔大的《宋词三百首》。

三、《彊村语业》与《宋词三百首》之共通点

系统阐述《彊村语业》与《宋词三百首》的主要特征后,可见二者之共通点主要有三,试详述之。

首先,确立梦窗之至尊地位。龙榆生言:“梦窗沉埋六七百年,自止庵表而出之,始为世重。既经半塘之校勘,先生复萃精力于此,再三覆校,勒为定本,由是梦窗一集,几为词家以后玉律金科。”⑥龙榆生:《晚近词风之转变》,《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470页。从常州词派周济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⑦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2册,第1643页。的学词途径以来,梦窗始为世重;晚清四大家掀起的校勘梦窗词的热潮,更使得吴氏成为清末民初词坛之典范。龙氏所言不虚,然主要提及朱祖谋的校勘之功,其实朱氏“以梦窗词转移一代风会”⑧钱萼孙:《吴梦窗词笺释序》,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357页。不仅在其校勘之举,也体现于其填词与选词。虽然朱祖谋有多元涵容的创作取向与兼收并蓄的词选观,但当中一条主线却是非常清晰的,这便是推尊梦窗。《彊村语业》大力学梦窗而来之“梦窗情味”,《宋词三百首》从初编稿本的“周吴同尊”⑨初编稿本原选周词24首,后自删1首,可见初编稿本已初步体现从“周吴同尊”到以吴为尊的发展轨迹。发展到后来的以吴为至尊,都在传达着朱氏对梦窗独特地位的强调。周济提倡的学词途径是由南追北,梦窗词与清真词的地位差异,也就是“阶段性”与“终极性”的区别①参见彭玉平:《朱祖谋与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梦窗词研究》,《词学》第15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但在朱祖谋的创作和选本中,对梦窗词的重视超过了清真词,推其原因有三。一则与生逢末造的晚清词人对弥漫着黍离之感的南宋词的情感认同相关。如况周颐称梦窗“黍离麦秀之伤,以视南渡诸公,殆又甚焉”②况周颐:《历代两浙词人小传序》,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梦坡室藏版。,而朱祖谋则言:“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读梦窗词当如此低徊矣。”③朱祖谋:《梦窗甲乙丙丁稿序》,王鹏运辑:《四印斋所刻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83页。可以说,朱氏推尊梦窗,亦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之举。二则梦窗词成为“重拙大”的理论标本。况周颐对此申言再三:“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④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卷2,第52页。于是梦窗成为晚清四大家推扬词学理论之典范,其地位自非他人可企及。三则“阶段性”的梦窗词具化为学词门径中人力可至的具体途辙。朱祖谋谓“浣花玉溪于诗,犹清真梦窗于词”⑤朱祖谋撰,龙榆生辑:《彊村老人评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384页。,其门人陈洵亦言“因知学词者,由梦窗以窥美成,犹学诗者由义山以窥少陵,皆涂辙之至正者也”⑥陈洵:《海绡说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839页。。“终极性”的清真词因其悬格甚高而虚化成了仰之弥高的学词理想与止境,而“阶段性”的梦窗词却成为了人们接近理想的必经之途,于是祧周祖吴便成为词坛风气。

其次,对新“宋四家”的凸显及对苏辛进退关系的处理。关于晚清四大家能否在常州词派之外独立成派,历来歧见颇多,但大都不会否认晚清四大家的词学渊源在常州派,而《彊村语业》《宋词三百首》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朱祖谋回应并开拓常州家法的成果。由上述可见,《彊村语业》追和数量最多的四位宋词人吴文英、姜夔、周邦彦、晏几道,同时也是《宋词三百首》存词最多的四位词人。如果说周、吴尚在周济指示的学词途径之内,那么对姜夔与晏几道的重视无疑是逸出常派轨辙的。当然,常派宗师张惠言《词选》于宋词推尊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八家⑦参见张惠言:《词选序》,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2册,第1617页。,浙派典范姜、张赫然在列,但张氏也正因此被认为“于常州词学开派树帜并没有十分明确的意识”⑧孙克强:《清代词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53页。。那么朱氏在常州词学极盛之后再次推扬姜夔,其意义与张氏之推尊便不可同日而语,当中跨常迈浙的用意是相当明显的。而朱氏对晏几道的拈出,则不仅是“冶南北宋而一之”⑨谭献:《复堂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册,第4019页。的词学观的体现,也是在晚清民国乱世中对令词兴寄功能的重新提倡,以比兴寄托解读令词正是常州派自张惠言以来的解词思路。以创作与选本的形式凸显此“宋四家”的地位,朱祖谋是第一人。不妨说,朱祖谋在周济之后提出新“宋四家”的人选,是在常州门庭外另辟疆宇的举动。龙榆生称:“彊村晚辑《宋词三百首》,于张、周二选所标举外,复参己意,稍扬东坡而抑辛、王,益以柳耆卿、晏小山、贺方回冀以救止庵之偏失。”⑩龙榆生:《论常州词派》,《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504页。朱氏对柳永、晏几道与贺铸的关注是明显的,这三位词人在周济《宋四家词选》的选词数分别有10、10、7 首,选词数量较为靠前,只不过周氏将三人皆作为清真附庸,而《宋词三百首》则在打破领袖与附庸关系的基础上凸显此三人,《彊村语业》亦有追和三家之作,这种处理其实是对常州家法的回应与深化。朱祖谋对苏辛词的处理更可见出对常州派的依违。龙氏“扬苏抑辛”论实乃据1924 年刻本而发⑪龙榆生《选词标准论》论及《宋词三百首》选录最多的七家数目,其数据即根据1924年刻本所得。参见《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207页。,但若通览所有版本,则会发现朱氏实则经历了从“扬苏抑辛”到“退苏进辛”的变化。朱氏曾编校《东坡乐府》,且彊村词确实存在对东坡的效法,故学人多把东坡作为朱氏词学观中重要性仅次于梦窗之人,这种观点值得商榷。据前述可知,彊村词对苏辛均有借鉴,但若就词情之沉痛而论,实更类稼轩。至于词选,朱氏曾对门人龙榆生言:“周氏《宋四家词选》,抑苏而扬辛,未免失当。又取碧山与梦窗、稼轩、清真,分庭抗礼,亦微嫌不称。”①龙榆生:《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298页。可见编选《宋词三百首》之初,朱氏便存了于周济之外开疆辟远之雄心,他也因此在前两个版本中“扬苏抑辛”。王沂孙的选词数量也只在五六首左右,三个版本的碧山词数量变化不大,碧山词的安排对张、周确立的常州家法确实是一大突破。但朱祖谋对苏辛词的安排却由开始的“扬苏抑辛”回归“退苏进辛”,个中缘由,应当有二:一则朱氏所处的时代环境与稼轩更为相类,因而稼轩词更能引起其共鸣;再则稼轩较之东坡更多曲折沉郁的寄托之作,且东坡之寄托多在传达文士心怀,而稼轩之寄托则在家国天下,于朱氏看来,自有轻重之别。可见朱祖谋于常州家法,既不尺步绳趋,亦不刻意求异,而是结合世风时运,以成自家面目。

再次,疏密兼收,情辞并重,跨常迈浙以集大成。钱仲联称朱氏“虽曰楬橥梦窗,实集天水词学大成,结一千年词史之局”②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95页。,这种“集大成”具体到填词与选词,便是龙榆生所言之“疏密兼收,情辞并重”③龙榆生:《选词标准论》,《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207页。。若说浙常之争主要在“技术”与“意格”之争④龙榆生:《选词标准论》,《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200页。,那么朱祖谋无疑以博取兼收的观念打破了浙常二派之理论壁垒,因此才有《彊村语业》多元涵容的创作取向与《宋词三百首》兼收并蓄的词选观。抒情形式上的疏密显隐,最终服务于词体命意上的深刻丰盈。彊村以“声家天挺杜陵才”⑤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彊村语业笺注》卷3,第448页。称许以词反映咸丰兵事的蒋春霖,其自身所作“视鹿潭犹有过之”⑥龙榆生:《彊村本事词》,《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224页。,在编选宋词时亦会存留并不契合自身审美倾向却有重大现实意义之词作,可见他对词作托旨命意的重视程度。正是由于他的“情辞并重”,所以才会于形式风格上“疏密兼收”,跨常迈浙而终获“集大成”之功。

综兹数端,《彊村语业》与《宋词三百首》互相依托,互为诠释,以选创合一的特征强化了朱祖谋的词坛贡献与词史地位。

四、朱祖谋对晚清民国主流词学之依违

朱祖谋继王鹏运之后,领袖词坛28年,于清末民初词坛有领风气之先的作用。他四校梦窗词,并于填词、选词与教词中一以梦窗为尊,故“吴派遂为清末之新声矣”⑦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宋词举(外三种)》,第247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朱氏乃继常派词脉而来的“以梦窗词转移一代风会”的晚清民国主流词学之引领者与实践者。具体到《彊村语业》与《宋词三百首》,它们同样彰显着朱氏对晚清民国主流词学的实践,如推尊梦窗,二者所收皆以长调数量为最。但在此之外,二者也不可避免地展现出朱祖谋对晚清民国主流词学的违离,主要体现于以下三点。

首先,朱祖谋的词作与选本虽皆以梦窗为至尊,但并非独尊梦窗,亦非唯南宋是举。朱氏自选入《词莂》的10 首词作,当是其自我认可度最高的词作。其中除个别词作如《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夜游宫·舟夕孤坐榜人折临水小梅枝为供》《雪梅香》(酒无力)是典型的“梦窗情味”外,余者皆不囿于梦窗一端,既有与东坡风神相似如《洞仙歌·丁未九日有寄》,更有浸染“稼轩风”如《贺新郎·书感寄王病山秦晦鸣》《夜飞鹊·香港秋眺怀公度》等。且10 首词均为庚子年后所作,当中的抚时伤世之感、羁人孤宦之慨,感情沉厚而笔法凝重,实难以一家一派衡之。此外,朱祖谋对南北宋词并不存轩轾。除了他着意凸显的新“宋四家”,《彊村语业》追和的宋词人还有史达祖(2首)、柳永(1首)、贺铸(1首),加上前述追和“宋四家”的词作,则追和南宋词人3人共23首,追和北宋词人4人9首,南北词作数量的悬殊主要是追和梦窗词独多导致的,但对词人选择其实是南北大体均衡。至于《宋词三百首》,其1924 年刻本中被标识三圈的词人有:张先1 首,晏殊3 首,欧阳修3 首,柳永2 首,王安石1 首,晏几道2首,苏轼3首,秦观1首,李之仪1首,周邦彦6首,辛弃疾3首,姜夔3首,吴文英5首。其中北宋词人10家23首,南宋词人3家11首。无论从入选人数还是入选词作数量上,北宋词人均占优势。除入选1首的4位词人外,其余9位词人均跻身选词总数排位前十的词人行列中。结合前表,虽然梦窗在三版选目中都高居榜首,但三版排位前十的词人中,皆是北宋7家而南宋3或4家,可见将朱祖谋称为“南宋派”是不甚周全的,而若将其推举的“南宋”理解为“梦窗派的南宋”,则更是有欠公允。

其次,朱祖谋“南宋派”面目的形成与其填词、选词均偏重长调关系密切,但若深究之,则发现他对令词的态度相当微妙,一直徘徊于感性的偏好与理性的疏离之间。在朱氏存留的759 首词作中,长调278首、中调60首、小令421首,令词的数量遥遥领先;而在选入《彊村语业》的269首词作中,长调126首、中调31 首、小令112 首,长调入选率占45%以上,而小令的入选率仅有27%左右,这导致长短调的数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不妨以庚子年的两大唱和集《庚子秋词》与《春蛰吟》①《春蛰吟》唱和起庚子十二月讫辛丑三月,参见王鹏运等:《春蛰吟》,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春蛰吟》唱和对选调字数要求较宽松,故长短调皆有,但以长调为主。为例。“选调以六十字为限”的《庚子秋词》收词622 首,彊村词存192 首,被选入《彊村语业》的仅10 首,占比约5%。《春蛰吟》收词159首,彊村词存43首②白敦仁统计《春蛰吟》中朱祖谋所作为44 首(《彊村语业笺注》,第717 页),但《六州歌头·辛丑元日联句》为数人联句而成,故本文统计朱氏所作为43首。,选入《彊村语业》11首,占比约26%,入选词作1首为小令,余者皆为长调。而在《词莂》中,朱祖谋自选词作10首,其中长调7首、中调2首、小令1首,长调也占绝对优势。不难看出,朱祖谋对令词创作有一份感性的偏爱,但同时又在选词时理性地侧重于长调,以此来保持与主流词学的一致性。再看《宋词三百首》。四个版本中长调入选数量始终占据绝对优势;而1924 年刻本中的三圈词作,其中长调16 首,中调7 首,小令11 首,入选占比分别为长调10%,中调13%,小令12%③1924年刻本中,长调155首,中调53首,小令92首。,以此看来,彊村对中短调的认可度并不低。而他将晏几道列为“宋四家”之一,也是对令词创作的高度认可。不妨结合《词莂》审视他对令词的态度。《词莂》选清词15家137首,其中长调74首、中调12首、小令51首。选词最多的是纳兰性德,凡12 首,皆为小令。而毛奇龄与顾贞观的选词亦是小令多于长调,而毛氏与陈维崧、王鹏运之选词数量并列第二,皆为11首,其中小令占9首。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评纳兰有句“人间宁独小山词”④朱孝臧著,白敦仁笺注:《彊村语业笺注》,第416页。,评毛氏有句“不忍薄三唐”⑤朱孝臧著,白敦仁笺注:《彊村语业笺注》,第403页。,其实就是赞誉二人作词能有晚唐北宋风神,且以小晏拟纳兰,推尊之意跃然如见。傅宇斌称:“考虑到纳兰性德与毛奇龄以小令驰名,而《词莂》中所收又多为他们的小令,则朱祖谋其实特重陈维崧和王鹏运二人。”⑥傅宇斌:《论朱祖谋的清词观》,《词学》第19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0页。这种说法其实是预设了朱氏重长调而轻小令的前提,如果去掉这个先入为主的预设,不难发现,朱祖谋对令词有着一种本能的偏爱,尽管他极力将之控制在一个不超过长调重要性的范围。虽然彊村令词大体风貌似南宋,但某些令词也有着鲜明的五代北宋遗风,如《虞美人》(芳时独客)、咏义和团的《菩萨蛮》组词等,但这些仅是被选入《彊村语业》的部分,而不少此类作品未被收入其中。如《南乡子》六首被况周颐称为“语艳而味厚,得花间之遗。虽两宋名家,鲜能办(辨)此”⑦况周颐著,张继红点校:《餐樱庑随笔》,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53页。,然这组令词仅被置于《彊村词剩稿》。此外,彊村追和欧阳炯、冯延巳与集《花间》句的词作均未选入《彊村语业》,可见朱祖谋对自身逸出晚清民国主流词学趋向的偏好是颇为警惕的。

再次,在对待苏辛词风的态度上,声气相通的《彊村语业》与《宋词三百首》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违离。如前所述,朱祖谋对待豪放词的态度是颇为审慎的,选本中对苏辛词的去取充分体现了他对雄豪词风的保留态度,但其自身创作却是越到后期越展露出苏辛气骨。张尔田言:“古丈晚年词,苍劲沉著,绝似少陵夔州后诗。”①张尔田:《与龙榆生论彊村词书》,《词学季刊》第1册,第465页。从本文划分的第三期朱氏晚年词作可以看出,此期的遗老心境使其填词更肆心而发,大笔振迅,但此前的第二期词作已经出现了不少沉毅遒迈的作品。然而,当朱祖谋品衡宋词编撰选本时,他那推尊梦窗“衍常州之绪,以别开一宗”②龙榆生:《选词标准论》,《龙榆生学术论文集》,第207页。的目的又使其有意弱化苏辛词雄豪的一面,而强化词作清隽、沉郁、深婉的一面。从朱祖谋创作与选本对主流词学依违不一的态度中,不难看出他徘徊于感性偏好与理性规约之间的两难。

由此可见,朱祖谋采取的是多元涵容的创作取向与兼收并蓄的词学观,但心怀宏开宗派之愿的他又希望能以“梦窗情味”、南宋长调凸显主流趋向,引领当代词坛,因此对自身偏好小令、浸染苏辛词风等背离主流词学的倾向采取了一定程度的压制,而被压制的这部分,与况周颐对五代北宋词的向往、王国维以五代北宋为指归的“境界”说一道,形成了“晚清民国的词学‘暗流’”③彭玉平:《晚清民国词学的明流与暗流——以“重拙大”说的源流与结构谱系为考察中心》,《文学遗产》2017 年第6期。。这股“暗流”与“主流”一起,构成了朱祖谋创作与词选的完整面目。

朱祖谋对晚清民国主流词学的依违,无形中带有总结传统词学、催生新词学的浓厚意味。清代前中期的词学理论大多凭借地域性流派与个性化选本各尊坛坫,为别张一军而论有偏至亦多有所见;到了晚清民国,词学理论的地域化、个性化特征大为减弱而出现合流趋势。这种局面的出现,与清末民初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值此之际,以立说新颖却又始终受辖于传统诗教原则的词学理论来开宗立派,与时风世局扞格不入,传统词学已经发展到一个需要因时而变的历史节点,而新词学之各种因素也已初显端倪。当今学人多论及朱祖谋对传统词学的“集大成”之功,但对这种“集大成”的内在张力,多数论述皆有未尽之憾。传统词学进入到这个亟需综合总结以承前启后的历史阶段,非大力者无以担负此综览百家而能执一驭万,辟其疆理而又不守一隅的“集大成”重任,而作为词学祭酒的朱祖谋适逢其时地担负其责。朱祖谋以梦窗词转移风会的努力是对传统主流词学路径之继述,而他多元的创作取向与宽容的选词态度,又是为这种继述可能引发对主流之外的合理面相之遮蔽而采取的去蔽策略,而这便不可避免地造成他对主流词学的依违两难。一代词学祭酒不再以主流理论的鲜明性遮蔽“暗流”存在的合理性,确实会引发对北宋词价值、豪放词之抒情功能等一系列问题的重新思考,而这与王国维对五代北宋词、苏辛词的推崇实乃殊途同归,这也说明传统词学盛极难继,已经到了“千年来词学之总结束时期”④龙榆生:《清词之结局》,《中国韵文史(外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83页。。而以现代科学观念审视词体文学,建构词学理论体系,已成为大势所趋。朱祖谋的去蔽策略虽远未形成新词学的现代形态,也未能如王国维“境界说”般对新词学理论体系之构建具奠基意义,但将其称为新词学形成前夜的重要推动力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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