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我们深夜把酒话桑麻
2022-04-02陈大力
◎ 陈大力
我在还不懂得掂量“知己”二字之分量的年纪,交过这样一个朋友。
与他相逢是在正轻狂的年纪,眼角盛光,胸口滚烫,会把“理想”二字高高举过头顶,无畏、烂漫。我和他恰好被分到同一班的前后桌,几次闲聊后我惊喜地发现,我跟他的成长路径竟出奇相似——都是书卷里泡大的孩子,从小痛恨数学,不看童书,倒是翻遍了世界名著,最重要的是,心上最宝贵的角落都郑重其事地端放着热切的作家梦。
那时的数学晚自习,我们二人都上得心猿意马,撕下练习本最后一页的边角,探讨喜欢的作家。在周围所有人都只关心怎么多拿分、少出错的时候,我与他——两个总是谈“梦”的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们一起挨骂,一起考低分,那时其实我很绝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数学的阴影,而他也常被家里人过高的期望弄得心口生疼。
尽管如此,在高二的时候,学校一放宽学生自办社团的限制,我俩就热火朝天地办起了文学社。连一个无人在意的名号都反反复复想了三天。老师不给时间筹备,我们就利用晚饭时间,在教室门口的空地上,一笔一笔,画着粗糙但态度万分诚恳的宣传海报。
想方设法拉到了两百多名社员,我俩又开始着手办社刊,取名,集稿,甚至找人联系印刷。当听说一位同学兴许能够帮忙找印厂时,我们欣喜得几乎落泪——能让自己的想法用铅字呈现出来,是我们那时所信奉的人生最高的意义。
现在想来很惘然,前几日我去北京签下了第二本书。他在北京念大学,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但我跟他生分了许多,我甚至不知该如何提出见一面的邀请。
可是从前,当我们共同向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踮脚张望的时候,心是很近的。
上大学以后的小长假,他从北京来上海找我,我们仍在静安区小巷子里的一家餐厅见面。他抱怨北方气候干燥难耐,我附和了几声,往锃亮的红锅里放菜,除了锅底,那一刻没有任何东西是沸腾的。
我说:“我准备签第一本书了,没什么经验,怕被骗,所以之前犹豫了很久。”
他说:“蛮好啊,很佩服你,能够坚持到现在。”
我说:“那你呢?”
他眼皮轻微抬一抬,随后端起冰可乐,小啜一口:“我?我怎么了?我就在学校里,跟社团的人一起打打排球,然后好好准备英语专业四级考试呀。”
我差点儿就问出口,“你不想写东西了吗”,但终究咽了回去。其实那时候我就已经懂了,他已经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我无权苛责他未能坚守从前的梦想,毕竟他经历了些什么,又割舍了些什么,我都无从得知。
生分自然比熟络来得太多了,像上海的黄梅雨,几乎没有意外,它每年都会来。
我当时细致地跟他讲,我是怎么开始写文章的,怎么被签约的,怎么拿稿费的。他倒是听得饶有兴致,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眼里也是放光的,慨叹说:“大力,你真幸运,真的。”可是怎么讲呢,我总觉得如果换作16岁的我和他,场面不该如此清淡的。
写作对他来说已经是遥遥的记忆。虽然是我的现在进行时,但不是他的,他无法感同身受,这也就成了横亘于这段友谊中难以填平的沟壑。
我丈夫和我说:“你怎么能苛求一个人永远天真热血呢?冲动的确会有不得不冷静下来的时候。能把梦一直做下去的人是幸运的,像你,但大多数人,是没有天分靠喜欢的东西活下去的,还是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做一份稳当而简单的工作。”
其实人生就是一段又一段蜿蜒的岔路啊,总有人会在某个路标旁,挥一挥手,便跟你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我们所能做的,不是拽着他的衣角,祈求他为你停步,而是平静地目送他远去,默默地祝福他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哪怕没有实现当初那些理想,至少能做个依旧柔软善良的人,快乐安康。
“陪伴”这个词,其实没有时限。哪怕追梦的路上,曾经的盟友丢下了你,中途奔逃,你也该把他曾同你一起熠熠生辉的每一个闪亮时刻,裱框在记忆里。
我前几天在北京签书的时候,一个人住酒店,恍然有那么一刻,会觉得没有他再同我分享写字的喜悦,像16岁时那样,是实在有些遗憾的。
但当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着北京这个步履匆忙的城市,跟他相处的许多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在脑海中迸射时,竟觉得有些释然。
终归是老朋友,终归是做过知己,至今形同陌路又如何?再见面时不能相通心境又如何?至少很久以前,我们深夜把酒话桑麻,你滔滔不绝,而我呢,轻轻沾上一滴,便醉成了此夜星空。
这样的余温,捂在胸口,也是足以微醺一把的。
(从容摘自微信公众号“悦读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