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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病人”梭罗

2022-04-02覃树成王骏

民主与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梭罗结核病哈佛

覃树成 王骏

直到弥留之际,亨利·大卫·梭罗都还在忍受结核病的折磨。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无法像健康的人一样生龙活虎。虽然他的身躯被结核病所困,但是他的心灵是自由的。他始终在反思何谓健康,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即精神上或灵魂上的健全比身体上的健康更重要。在梭罗看来,自然,对于人类身体和精神的健全都至关重要,只有亲近自然的生活方式才会使人获得真正的健康。

一、染病与最后的旅行

19世纪,结核病在西方世界肆虐。梭罗家族中有四人因此而先后离世,分别是:祖父约翰于1801年离世,姐姐海伦于1849年离世,梭罗于1862年离世,妹妹索菲亚于1876年离世。我们只知道,梭罗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理想。然而,他究竟何时患上了困扰了一生之久的结核病,至今仍没有清晰的答案。

1833年至1837年期间,梭罗曾就读于哈佛大学。1835年11月2日,哈佛颁布新规,允许学生休学13个星期,前提是学生有意在校外兼课以资助自己的学业。1835年12月2日,梭罗以健康为由申请休学暂时离开了哈佛,直到次年3月20日才重返学校。此间,梭罗帮助友人给一群孩子上了6周的课。然而,在这之后,他既没有继续授课,也没有返回哈佛,他离校的时间也超过了13周。此间,梭罗在哪里?是否,他此时已经抱恙?

返校后仅仅2个月,1836年5月28日,因为疾病问题,梭罗再次离开哈佛。直至同年9月,在健康状况有所好转后,梭罗才返回哈佛。结合这两次休学经历来看,梭罗极有可能在1835年至1836年期间感染结核病,而第二次休学则是意味着梭罗结核病的首次发作。

1842年,梭罗的兄长约翰在剃须时割伤了自己,随后死于破伤风。看着兄长在自己的怀中悄然离世,梭罗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打击,他沮丧至极,身体状况也急剧恶化。此间,他寄居在作家拉尔夫·爱默生的家中,担任家教以维持生计。爱默生的夫人莉迪安给爱默生写信表达了自己对于梭罗的担忧。兄长的离世,让梭罗开始沉思生命与死亡的意义。虽说,他是一位“网红”级的思想家和作家,但他也是一位严重的结核病患者。

据悉,1860年,梭罗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中远足,走进一片刚刚被砍伐的森林,只是为了数一数树桩上的年轮。这个传言的细节已经难以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梭罗自此又患上了支气管炎,而不得不寻求医生的帮助。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梭罗开始整理和修订他尚未出版的著作。当时,医生通常建议结核病患者前往地中海、加勒比海,或是密西西比山谷疗养,以期环境的改变可以帮助患者康复,这些地区在气候上与哈佛所在新英格兰地区有显著差异。梭罗选择了明尼苏达州作为人生旅行的最后目的地。明尼苏达州是一个地广人稀的“边境”州,其大陆性气候通常被认为有益于结核病患者的康复。

1861年5月11日,梭罗与友人一同出发,前往明尼苏达州。一路之上,在游览尼亚加拉瀑布、底特律和芝加哥后,他们于5月23日来到伊利诺伊州,又沿着密西西比河搭乘邮轮溯游而上。三天后,他们抵达了明尼苏达州府圣保罗。在写给友人的信件中,梭罗提到,前往圣保罗来感受一下明尼苏达的空气,其实对于他自身的健康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在明尼苏达,梭罗的健康状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出现了恶化的迹象,只得被迫搭火车途径密尔沃基、麦基诺岛、多伦多等地提前返回。在旅行结束后的一年里,梭罗经常卧床不起,最终于1862年5月6日去世。而与梭罗同行的那位友人亦于1868年因结核病去世,年仅24岁。

二、世纪之病

早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结核病发病率就超过了肆虐一时的麻风病。到19世纪,随着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快速发展,结核病的传播愈加猖獗。当时的人们曾一度相信结核病的致病原,受社会阶层因素影响,因为看起来,贫困阶层往往更容易患病。

但哭笑不得的是,由于妇女的患病率较高,结核病也被打上了女性的标签,甚至竟然被视作一种“浪漫的疾病”。结核病患者通常对于环境变化敏感,所以结核病被认为赋予了患者更敏锐的感觉。另一方面,结核病又不同于那些易导致死亡的急性传染病,患者往往具有一种病态“美感”,因此在当时,结核病象征着灵魂的纯洁和一时的富有,甚至在上层社会中,一些年轻的女性故意漂白自己的肌肤以呈现出那种虚耗后的体弱外表。在一些文人的眼中,结核病患者具有超常的创造力、情感乃至高尚的灵魂,而结核病患者悲剧色彩的宿命以及充满“救赎”意味的受难更是强化了这样的观念。19世纪的文学名著中也不乏关于结核病的象征或表述,如小仲马的《茶花女》、雨果的《悲惨世界》,其中,结核病患者的英雄气概借由疾病和死亡而得到神圣的形塑。同时期的戏剧等其他艺术表现形式中,也能窥见结核病的“救赎”象征,如普契尼的《波西米亚人》。

在医学史上,19世纪见证了结核病的重新发现。听诊器的发明者、法国医生雷纳克在尸检中确认了结核病患者的肺部病变,与存活患者的呼吸系统症状存在关联。而他本人在1826年死于结核病。1869年,法国医生维勒曼通过实验揭示出结核病具有传染性。但当时他的这一发现并未得到重视,直到1882年,德国微生物学家科赫确认了结核病的致病菌即结核杆菌,结核病具有传染性这一认知才开始深刻地影响医学共同体。随后公共卫生运动与微生物学结为“盟友”:医生们与公共卫生倡导者们提出通过建设良好的公共卫生环境以阻断结核杆菌的传播,并且主张建设专门场所将结核病患者与健康人群隔离开来;公共卫生运动的兴盛反过来也促进了社会对于微生物学的关注。值得一提的是,结核病是人畜共患的疾病,20世纪,在巴氏杀菌法广泛应用于畜牧业后,人通过动物途径感染结核病的几率才得以大大下降。

站在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梭罗的英年早逝是难以避免的,毕竟,结核病的预防与治疗在20世纪才成为可能。1906年,法国免疫学家卡尔梅特及其助手介兰使用减毒后的结核杆菌,成功诱导免疫反应。随之,二人在1921年推出了可供人群接种的卡介苗,并一直沿用至今。1944年,美国微生物学家和生物化学家瓦克斯曼及其研究生沙茨从一种链霉菌中提取出了链霉素,并确认其对于结核杆菌具有抑制作用。随后不久,鏈霉素投入使用,结束了结核病无药可医的局面。从科赫发现结核杆菌到瓦克斯曼等人分离出链霉素,已隔了半个多世纪。

三、“自然即是健康”

让我们把话题再转回到“病人”梭罗。梭罗一生很少寻医问药,与其说,他不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倒不如说,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病人。他坦承,有可能是因为患病太久,以至于他忘记了健康的感觉。在梭罗看来,疾病与健康的关系,就好比逆境与顺境的关系,都是人生常态。饱受疾病困扰的梭罗,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疾病—健康”观。

显然,对于结核病是可以防治的,当时的人们还没有建立起认知基础与意愿。今天,我们面对传染病的话语体系更多地由现代医学所形塑,治疗和预防就成为主流选择。而采取一种顺其自然的疗法,比如尝试选择不同的居住气候或环境,在当时或许是更加明智的行为。甚至有学者认为,之所以梭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不受结核病影响,是因为他热爱自然,对于户外生活情有独钟。那是否可以说,梭罗对自然的向往,部分要归功于结核病?梭罗远离医院,不仅是因为当时不理想的医疗效果,而且当时尚不存在治疗结核病的社会认同,更重要的是,梭罗认为,医院将健康与自然脱离开来了。更进一步来说,梭罗认为,现代文明将人与自然割裂了,现代文明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它在制造“病人”。

在梭罗的认知中,自然即是健康,倘若人与自然的联系被切断了,疾病就会侵袭人体。所以,他本人身体力行地亲近自然,远离城市,远离现代文明。梭罗在《瓦尔登湖》中,以疾病为隐喻,将过度文明化的社会的“疾病”(disease)与湖边生活的“安逸”(ease)对比,批评现代工业文明破坏了那汪湖水的平静。他对日益增长的城市化和工业化所引发的各种环境和健康问题深感痛惜,并将他的时代称为“无休止的、令人神经紧张的、嘈杂的、烦琐的19世纪”。

梭罗认为,“无休止的焦虑和紧张是一种几乎无法治愈的疾病”,这种疾病的根源是人们混淆了需求与欲望。梭罗享受那样一种与自然亲近的生活方式,为此他竭力唤醒同时代的人们,希望他们能看破欲望的迷雾,回归人生的真谛。梭罗构思了一个“完美的身体”,其中,身体和精神的健康必须统一起来,梭羅认为,人类除非与自然保持友善关系,采取自然的生活方式,不追求过分的物质富裕,否则无法达到自身良好的健康状态。

梭罗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觉得随时离开这个世界会有什么遗憾。他的姐姐索菲亚曾提及,她从未见过像梭罗这般把精神看得比物质重要得多的人。梭罗的朋友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梭罗的结核病其实很严重,因为他总是保持着乐观的精神状态,毕竟,在他心目中,对于他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死亡距离你我一样近”。

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当下,从医学史的角度回顾19世纪的结核病,既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相似感,又带有几分违和感。想要跳出现代医学和传染病防治的社会规范,像梭罗那样,平静地与疾病“共存”,几乎已经不可能了。21世纪的今天,科学技术与现代医学赋予了人类更多的能力,但传染病依旧会层出不穷,当人类一次又一次地相信自己战胜了疾病,自然就会无情地驳斥这种骄傲。在越来越现代化的人类无条件地相信科学、相信医学的今天,“病人”梭罗的健康观,是否可以为我们思考何为健康、何为疾病以及疾病的本质,提供一些另类的启思呢?

(覃树成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王骏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张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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