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暖人间烟火气
2022-04-02张声兰
张声兰
引言
民俗,它有时很热闹,或唱或跳,或敲或打,或在端午节的龙舟上游荡,或在元宵节的灯笼里流转。民俗,它有时很沉静,躲在一针一线里,藏在柴米油盐中。一件百衲衣,缝着的沉沉爱意,也许能护你一世周全;一个包着银币的饺子,除夕夜让你吃着,来年便顺顺利利。这暖暖人间烟火气,最抚世俗凡人心。
【美文一】
北平年景
○梁实秋
过年须要在家乡才有味道。北平远在天边,徒萦梦想,童时过年风景,尚可回忆一二。
祭灶过后,年关在迩。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宫灯、纱灯、牛角灯,一齐出笼。年货也是要提前备办的,这包括厨房里用的干货,拜神祭祖用的干果,屋里供养的牡丹、水仙,孩子们吃的粗细杂拌儿,等等。蜜供是早就在白云观订制好了的,到时候用纸糊的大筐篓一碗一碗装着送上门来。家中大小,出出进进,如中风魔。主妇当然更有额外负担,要给大家制备新衣、新鞋、新袜,尽管是布鞋、布袜、布大衫,总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过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悬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刚怒目。这时节孝子贤孙叩头如捣蒜,其实亦不知所为何来,慎终追远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不过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点烛、磕头,紧接着是撤供,围着吃年夜饭,来不及慎终追远。
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年菜是标准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一锅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年菜非囤不可,结果是年菜等于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后已。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乡下人说的话,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城里人也把煮饽饽当作好东西,除夕宵夜的那一顿,还有考究,其中一只要放进一块银币,谁吃到那一只来年要交好运。家里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一口咬到。谁都知道其中做了手脚,谁都心里有数。
孩子们要循规蹈矩,否则便成了野孩子,唯有到了过年时节可以沐恩解禁,任意地做孩子状。除夕之夜,院里洒满了芝麻秸儿,孩子们践踏得咯吱咯吱响,是为“踩岁”。闹得精疲力竭,睡前给大人请安,是为“辞岁”。大人摸出点什么作为赏赉,是为“压岁”。
新正是一年复始,不准说丧气话,见面要道一声“新禧”。房梁上有“对我生财”的横批,柱子上有“一入新春万事如意”的直条,天棚上有“紫气东来”的斗方,大门上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墙上本来不大干净的,还可以贴上几张年画,什么“招财进宝”“肥猪拱门”,都可以收补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获得的,寫出来画出来贴在墙上,俯仰之间仿佛如意算盘已实现了!
孩子们玩花炮是不会腻的。九隆斋的大花盒,七层的、九层的,花样翻新,孩子看得瞪眼咋舌。冲天炮、二踢脚、太平花、飞天七响、炮打襄阳,还有我们自以为值得骄傲的、可与火箭媲美的“旗火”,从除夕到天亮彻夜不绝。
街上除了油盐店门上留个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里面常是锣鼓齐鸣,狂擂乱敲,无板无眼,据说是伙计们在那里发泄积攒了一年的怨气。火神庙里的古玩玉器摊,土地祠里的书摊画棚,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赶着天晴雪霁,满街泥泞,凉风一吹,又滴水成冰,人们在冰雪中打滚,甘之如饴。“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对于大家还是有足够的诱惑。此外如财神庙、白云观、雍和宫,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选自《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有删改)
赏读
阅读回忆性散文,一定要感知“回忆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不一样的情感。作者回忆了北平过年时的许多习俗:祭灶后采购年货、置备新衣,祭祖先、烧年菜,孩子们踩岁、辞岁、压岁,新年室内外布置……回忆里北平的年越是热闹,就愈发反衬出现实中“年”的冷清。
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时而融合精彩的描写,用“上供、拈香、点烛、磕头”这一连串的动作,写出了祭祖先时的紧张;时而又引用俗语,用极口语化的语言使文章富有浓浓的生活味。当然,“祭灶过后,年关在迩”这样的语言也使文章显得清新雅致。同时作者善用显而不露的含蓄幽默,让文章读来意趣盎然,如:“唯有到了过年时节可以沐恩解禁”中“沐恩解禁”大词小用,就令人不禁为孩子获得自由而会心一笑。
【美文二】
秦 腔
○贾平凹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有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乡土观念,也使秦腔离不了窝。秦腔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沉沦,这使多少人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抹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杆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这里的地理构造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地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地痛苦地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也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了生命的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似被烈性炸药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明月当空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选自《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有删改)
赏读
文章开篇于众多剧种中推出“秦腔”,并通过一问一答,点明秦腔“历史最悠久”“文武最正经”“是非最汹汹”的特点。接着笔锋一转直揭秦腔之短,然后用“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沉沦”一句,顺利过渡到对秦腔、秦人的描写,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秦腔这一民俗的风情韵致和文化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