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聆听,一定有人也这样听我(十二首)
2022-04-02蒙晦
蒙晦
蒙晦,诗人。原名董学峰,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开始写诗,主要诗集有《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6)、《色彩游戏》(2021)。
转 译
初夏夜,我从手机里收听
一段从前录制的雨声。
耳道里响起,好像谁曾说过的话,
遥远,已不再清晰。
一阵痉挛的雷声闪过。
没有生命,徒然地发送着信号
以及信号带来的感觉。
看不见风景和人,仿佛被远远地
流放在潮湿的荒野里。
啮齿动物消失的足印。
沉浸在无可置疑的叹息中,
我们就这样生活。
在失望的平静中按下了
播放键,电流持续而稳定地通过。
那曾是一场真正的雨。
雨中曾有人举起伞,
犹如蓝色和红色的电话亭,
究竟在说着什么——我聆听,
我知道一定有人也这样听我。
二一年,雨
一片迅猛下降的海
在窗外翻涌。淹没了睡眠,
当我们企图在梦中登岸,
没有回去的路。
停在重铸世界的途中,
我们因醒来而厌倦。瞥见暗蓝色窗外
玻璃燃烧,滚沸,发出了
言辞碎裂的噼啪声。
平 衡
一个白发老人
试图从阶梯上抱下
调皮的小男孩。
迟疑,颤抖。
男孩的拒绝持续了数秒
——枯萎的双臂停在半空。
平静地等待,仿佛
老人习惯了眼前的遭遇:
生命对死亡的本能的厌弃。
我远远看着,
像一位冷酷的神,有
介于二者的年轻。
度 假
接下来,我们在海滨酒店
度过了这样的假期。
窗户紧邻着窗户,
巨大的蜂巢像待售的货架。
树丛耷拉着,在烈日下
以此承认它们也是生命。
我们拖着行李箱,躲进了柱廊
拱起的阔大风厅。
只要踮脚就可瞥见
一片耀眼的海
在台阶下面,
在抵达之前就已成型。
墙壁,灯塔,建筑物同一风格的蓝色
涂抹着我们轻松的交谈,
当我们无法描述得更多,
一阵闷热袭来。
像沒有台词的角色
感到手足无措,在这电影般
如真似假的日子里
擦着额上的汗珠。
很快,我们就会醒悟,
照着最初的计划,成为海滩上成群游客
那平静的面具之一。我们准备好了
太阳镜、拖鞋和玩具。
在欢笑声所统治的中心地带,
我们走进去,没人发觉我们的到来。
夜 祷
我们赤裸如鸽子
在夜的手中饲喂
我们因黑暗而明亮的眼,
目睹彼此的果肉,肉中的核,核的苦味。
奥德修斯
眼前的世界已拥有成熟的语法
修辞感到了必要的羞耻;
当形式那最强大的美学
退让于对内容的肤浅理解
散文,已经勾引了人类。
因为年轻人像老朽一样无视隐喻
却对佩涅洛佩的绯闻保有热心,
当上百个求婚者显然都相信
同一个谣言:奥德修斯的死
已成为语言的真实——
成为世界现在的样子,成为是其所是:
那些平铺直叙的街道和商店
没有面孔的背影,也没有幻觉和回忆
而在词语之内,我们已经开始流亡
谁读出,谁就永不归来。
镜中的泳者
二十一世纪某年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
从疗养院的客房镜子里
龙眼树枝那绿色的手臂伸进来
抓紧,抓紧瞳仁逃散的锁孔。
树叶的锯片晃动
——断断续续的鸟鸣
把钥匙掉在了地板上。
就像锁芯顿开的一刻:
我在树隙的深处,目睹裸身的泳者
在一块煮沸的蓝玻璃中挣扎,
在镜中划动而水银毫无波澜,
唯有,唯有粉红的脖颈一跃
为我带来真实的情欲。
当救生员沿着池边的另一侧
开始巡逻,捂住胸前的哨子——
一只闭紧的嘴:
泳池里反射着耀眼的光
像下个世纪。
找一个词
那些不太使用的词
在完整或不完整的句子里
被慢慢挤了出来。
简化,替代,或者失去它们的对应物,
变成生僻字或遭到禁止
出现在有人认识它们的地方。
越来越奇异,
它们与那些被频频光顾的词语
不再融洽,无法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犹如过去世界的化石
被埋藏在看不见的遗忘里,
它们深知曾发生过什么。
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回想gzslib202204022123那个消逝的世界及其面孔,
为什么不愿意再对我们说话。
无记忆
无数的日子
是这样度过的:
我们纷纷从天上坠落,
向着无记忆的广阔海域,看那
我们无限放大的脸——
啊,可怕的寂静!
遗忘的镜子完好无损,
没有感觉和皱纹,也没有海岸和树。
我们着陆在镜子的背面,
在没有纬度的海底
我们下沉,慢慢变成了
成堆的假牙和外套。
有时候我们在潮汐的夜里走动,
没有鳃,也不会有原谅。
外祖父
比陌生更熟悉的老者缓步走过
万象衰变的街头——我看见
就像我的外祖父。
突然——他活过来叫我,
我看见他的布衫和驼背
在一张消散的地图上走动起来。
他说过的话再次被说出,
是死者留在世上的愿望
而我无从回答。
他因此创造了我们遗留在人世的沉默,
好像一座空中的坟墓总是在等他。
此刻,我看见他再次走入
这世上所有的行人突然停顿的一刻,
继续,他朝着我的方向探望,
把仅剩的记忆叫做归来;
我看见,他继续在鞋底上拧灭烟头,
把死后诞生的,统统扔进
一阵青烟的问号,又慢慢擦掉;
继续,他把自己放进世纪的大樟木盒子里,
像死者死前的词语爬进明天的词典。
他总是留下对我最深的祝愿——
等待我读,因为永不再把我看见。
五年级
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
没有一点声音和迹象。
也再没见过那些陌生的同伴。
他们一定长出了新的面孔,
从原来的五官
废墟上。他们如今成了谁?
或许并不重要。
我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是
纷纷扬扬的书页撕碎了,
从三楼的走廊往下扔,
我们快活地叫喊,不知道这就是
关于未来的隐喻——
如果不这样认为,它就会真的
沦为一堆垃圾被扫走。
过去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只能想起F的眼睛和A的双颊,
C的额头,E的上唇与下颌
——拼接一张完整的脸。
毫无疑问,过去变成了
现在——就像有人冒充我
走上街头,宣称是我。
一陣清洁工的呵斥声仍在传来——
拔钉子
要是没有这些残留的锈,
我们就无法理解露在空气里的
那半截钉子。
要是没有这颗钉子,我们就无法
理解那只藏进箱子的铁锤。
要是没有它的撞击,
我们就无法理解墙壁
为什么决定从一个小孔中
再多看我们一眼。
要是没有了这堵墙壁,我们就无法理解
一个人为什么站在墙壁前
保持着永远不变的姿势。
要是没有这样的姿势,
我们就无法理解他所敲击的那颗钉子
将在未来的今天
无比准确地穿过他的脸。
要是没有这颗露出来的钉子,
我们就无法理解
应该怎样把他的遗照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