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渐渐温柔了起来
2022-04-02高兴
高兴
译出一首诗,或写出一首诗,兴许只用了两三个小时,但为了这两三个小时,我可能已经酝酿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在有意和无意之中,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这涉及诗歌隐秘的源头。
我出生于江南一个古镇,离苏州很近。虽然很近,但我还是快上中学时,才第一次去苏州。有一天,父亲要带我去苏州,我激动不已。就是在苏州拙政园门口,我头一回看到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美,刺人心肠的美,说不出的美,于是,久久地盯着人家的眼睛、头发、鼻子和衣服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就仿佛看外星人似的。
在那个国门依然封闭的特殊年代,一个外国女人,在我们眼里,真的就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今想想,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金发女人,也读到了一首让我怦然心跳的诗。那一刻,我邂逅了陌生之美,性感之美,异域之美。那一刻,个体意识被唤醒,而无形的双足可能已经启动,朝向未来的诗歌之路。
我们生长的年代,属于不正常的年代。谈及这一年代,不少人往往会用“一派荒芜”“一片空白”来定义和形容。在他们看来,那绝对是个毫无诗意的年代。对此,我不敢苟同。没错,那确实是一个单调、灰暗、荒诞、贫乏的年代。但即便在那个单调、灰暗、荒诞、贫乏的年代,也有着种种隐秘的缝隙,而美好、温馨和诗意恰恰从这些隐秘的缝隙中渗透出来。露天电影,广播中的配乐诗朗诵,南方天空奇迹般飘落的雪,秘密传递的手抄本,还有无尽的田野风光和游戏天地,所有这一切兴许都已在孩童和少年心里埋下了诗歌种子。而孩童和少年心灵,敏感,好奇,敞开,叛逆,喜爱游戏,渴望自由,会本能地朝向灰暗生活中任何一点可能的乐趣、光亮和异样。这让我坚信,任何时代,哪怕最荒诞最黑暗的时代,都会有这些隐秘的缝隙,缝隙中渗透出的诗意之光,谁也遮挡不住。
激动人心的20世纪80年代和大学期间遭遇的“朦胧诗”又浇灌并催生着埋在心里的诗歌种子,以至于大学毕业时,不愿去外交部和经贸部,而偏偏要去《世界文学》。而走进《世界文学》,实际上已然踏上一条文学之路,诗歌之路。整天读诗,谈诗,编诗,亲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诗人,在那样的氛围中,在那样的气场中,写诗,译诗,都是迟早的诗。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或一种推力。
也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我的诗歌契机和推力竟然是一次事故。2006年4 月,在井冈山之旅中意外受伤。疗伤的日子里,躺在床上,时间无比难捱。需要某种填充,需要某种抗衡。于是,就尝试着在脑海中构思诗歌,尝试着用诗歌表達当时特别的心境。最初的诗歌大多与疼痛、孤独和时间有关。写着写着,时光仿佛渐渐温柔了起来,就这样,诗歌写作,成为我抵御疼痛、面对孤独、面对无边的时间的最好方式。这本身就像一个隐喻。
但我的诗歌写作,始终有客串的性质。我实在不敢有太大的诗歌野心。似乎人人都可以写诗,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诗人的。在诗歌写作上,我特别相信天才这一说法。写诗,是一回事。写出好诗, 则是另一回事。而要写出好诗,简直太难了。越写越觉得难。也正因此,我总觉得,那些认为诗歌写作很容易的诗人是可疑的,或者他们写的压根儿就不是诗歌。明知艰难,但我依然在坚持诗歌写作,因为它能提升我的语言和艺术感觉,还能擦亮我看待人生和世界的目光,客观上,又能丰富我的内心表达。有诗歌写作经验,再写散文,再做诗歌翻译,也就会更加讲究语言、更加注重节奏、更加有意识地捕捉和维护字里行间的气息和韵味。
有太多勤奋的诗人和译者,但勤奋的诗人和译者不一定是出色的诗人和译者。到了一定时候就明白,无论写诗还是译诗,速度和数量常常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相反,诗歌写作和诗歌翻译中,慢,必要的慢,恰恰是一种可贵,一种自律和自觉。它能让你保持文学的新鲜感和内心的感受力。一个午后,读散文家周晓枫的《有如候鸟》。她在序言中的一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由于不勤奋,我一直没有磨损对创作的热爱。” 勤奋总体上来说是件好事,但在文学艺术领域,过度的勤奋有时极有可能会让人麻木,变得机械,沾染上匠气,使得创造性的劳作仅仅沦为技术,因此也就会磨损或扭曲你对创作的热爱。如果写作只是为了挣稿费或者表姿态,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
阅历,或生活,对于诗歌写作,意味深长。我所说的生活, 既是外在的生活,又是内在的生活。往往,内在的生活,更为关键。我不太相信所谓的灵感,而是更看重一些瞬间,瞬间的一个念头,瞬间的一个画面,瞬间的一个句子, 瞬间的一缕情绪,甚至瞬间的一个姿势,瞬间触动,于是,感觉和文字涌上心头,诗歌就会找上门来,那时,写,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起初,我的作品一旦完成,便不加修改。但后来,我越来越倾向于不断修改,与其说是修改,不如说是丰富和扩展。先锋作家刘恪说过,每个词都有其固定的位置,而写作者就是要让每个词抵达它自己的位置。词语到位,作品也就有分量了。因此,掂量,打磨,沉淀,甚至嗅嗅听听摸摸看看,然后,再修修补补,都是十分必要的。但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一切都要做得不留痕迹,自然而然。 这就要看你是否修炼到家了。这是在说文学写作,也是在说诗歌写作。
写到一定程度,就会感到停顿的必要,间歇的必要。停顿,间歇,出去走走,看看,或者沉浸于阅读。而阅读绝对是写作必要的滋润。当你渐渐养成阅读的习惯,当阅读成了你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时,你就会发现,阅读其实也是生活,更加广阔而丰富的生活。而后来岁月的阅读,实际上,都是青春时期阅读的延续和舒展。
岁月流淌,阅读的边界,日渐开阔。你走在路上,也是在阅读。你听一首歌,或看一部电影,也是在阅读。你关注一个人,或者凝视一棵树,也是在阅读。你坐在亭子里听雨,也就是在读雨。雪花飘舞,你走到原野中央,兴许会读到来自天空的祝词。倘若善于阅读日常细节,准会其乐无穷的。那些优秀的作家,都首先是优秀的阅读者,广阔意义上的阅读者。我听见赫拉巴尔在感言:“生活!生活!生活!”我听见纳博科夫在强调:“伟大的细节!”我还听见索雷斯库在低语:“诗意并非物品的属性,而是人们在特定的场合中观察事物时内心情感的流露。”
最高级的阅读,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写作。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身处大数据时代。与迅猛发展的科技相反,诗歌写作恰恰需要保持宁静、从容和缓慢的状态。实际上,对于一切的创造性劳作,宁静、从容和缓慢的状态,都极其重要。当今世界节奏越来越疯狂,这种疯狂的节奏已经威胁到心灵生活了。加拿大诗人和作家阿特伍德对此就格外警觉。她在一篇题为《快点儿》的小品文中写道:
步行不够快,于是我们跑了起来。跑步也不够快,于是我们跑马。跑马不够快,于是我们起航。航船不够快,于是我们沿着长长的金属轨道欢快地向前滚动。长长的金属轨道不够快,于是我们驾车。驾车也不够快,于是我们飞了起来。
飞行也不够快,我们觉得不够快。我们想更快一点到达。到哪儿?到我们现在不在的地方。可据说,一个灵魂的速度只及得上一个人走路的速度。这么说,灵魂们都在哪儿?被落下了。他们四处徜徉,缓缓地,微弱的光在暗夜的沼泽地里闪烁,寻找我们。
我们走得太快了,已缺失了灵魂的重量。而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写作或许就能够让我们慢下来,静下来,重新找到我们的灵魂。
写诗至今,已15年有余。我竟然拥有了译者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如此,严格说来,我的诗歌创作已由诗歌翻译和诗歌写作两部分组成。它们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补充,有时,甚至融为一体。我曾在一篇散文中说过:“这似乎是孤独与孤独的拥抱,是孤独与孤独的相互激励和相互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