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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逆淘汰中的骆宾王

2022-04-02张丽锋

博览群书 2022年2期
关键词:郭氏骆宾王

张丽锋

读骆宾王诗文,我们能从中感受到他那强大的生命意志和强烈的情感精神。以往学者多用“慷慨”“风骨”形容其文,用“节侠”“狷狂”形容其人,当今我们如何来诠释呢?

《新唐书·骆宾王传》载:

徐敬业乱,署宾王为府属,为敬业传檄天下,斥武后罪。后读,但嬉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唐才子传·骆宾王传》则演“宰相安得失此人”为“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论者多借武则天之口来肯定《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为雄文一篇,振聋发聩;借批宰相之语来肯定骆宾王之才。然而如果我们能重新审视骆宾王的悲剧一生,则骆宾王“如此才不用”中何止宰相之过,是整个封建统治制度“不用如此才”的必然结果。

骆宾王负千寻质、怀万乘器而怏怏失志且多有囹圄之灾,究其原因从现存其诗文可见其端倪。骆宾王一生身陷囹圄至少两次。一是在咸亨元年(670年)入狱,咸亨三年(672年)出狱。一是在仪凤三年(678年)入狱,次年即调露元年(679年)出狱。关于他两次入狱:刘昫等在《旧唐书》中提出“坐赃”一说;宋祈等《新唐书》和辛子房《唐才子传》中均沿袭郗云卿《骆宾王文集序》“仕至侍御史,后以天后即位,频贡章疏讽谏,因斯得罪”之说。据此我们可结合骆宾王的《畴昔篇》和《在狱咏蝉》等作品来看其本人所叙说。

《畴昔篇》中骆宾王自申其情曰:

冶长非罪曾缧绁,长孺然灰也经溺。

高门有阁不图封,峻笔无闻欲敷妙。

适离京兆谤,还从御府弹。

炎威资夏景,平曲况秋翰。

画地终难入,书空自不安。

吹毛未可待,摇尾且求餐。

丈夫坎壈多愁疾,契阔迍邅尽今日。

慎罚宁凭两造辞,严科直挂三章律。

邹衍衔悲系燕狱,李斯抱怨拘秦格。

诗人在此借公冶长、韩安国、邹衍、李斯含冤入狱的历史往事来说自己“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的冤屈。“适离京兆谤,还从御府弹”“含冤欲谁道,饮气独居怀”等句表达的更是对自我含冤入狱,无可诉说的愤怒与伤心。骆宾王在他的《幽絷书情通简知己》中说:“绝缣非易辨,疑璧果难裁。”“绝缣”和“疑璧”是两个表达蒙受不白之冤的典故,可见骆宾王的入狱显然是政治问题,是政治上层的旨意陷害,致使他百口难辩,只好借助诗歌来自我表白。《在狱咏蝉》借咏蝉来抒发自己品格之高洁,在政治上欲求发展之艰难,其诗曰: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露重”“风多”暗喻政治环境的压迫,“飞难进”是对自己“十年不调为贫贱”的形象表达,“响易沉”则是对自己在言论上疏上受到压制的曲折表达。诗人尾联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作结,是作者在人生最为黑暗时期的声声呐喊,是发自心底的悲愤释放。因此傅璇琮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中提出:“‘为长安主簿,坐赃’,系宾王获罪之公开理由,而‘数上疏言事’遭谴,则为当时之实情。”骆宾王当时身为侍御史,负责审办贪赃枉法工作,因骆宾王对武则天为临朝主政培植势力铲除异己行为屡次上疏论事,忤逆武后旨意被诬“坐赃”而入狱。骆宾王猥以明时,久遭幽絷的遭遇,使得这位“挥戈出武帐,荷笔入文昌”的壮士一度产生“会就商山访四皓”的退隐之心,同时对武则天残害忠良行径的心生不满,这为之后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痛斥武后“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的行径埋下了伏笔。

骆宾王“有如此才不用”是以武则天为最高统治的官僚体系没有给骆宾王这样“数上疏言事”的高洁者以生存的空间,是“不用如此才”的突出表现。这是当时政治生态下典型的官场逆淘汰现象,最先淘汰的往往是品格高洁的个性者。在此点上,骆宾王与楚之屈原,宋之苏轼都是“不用如此才”的典型案例。骆宾王“有如此才不用”固然造就了骆宾王一生命运的坎坷不幸,但就整个国家而言失掉骆宾王这样的才德双美之人亦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骆宾王以“器量无双,文章寡二”之才,求仕则“十年不调为贫贱”,求生则“从来奇舛任西东”,究其仕途坎坷的原因大致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裴行俭的“浮躁衒露”说,一种是他本人的“老不晓事”说。

“浮躁衒露”一说出自《新唐书·裴行俭传》,载曰:

李敬玄盛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之才,引示行俭,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衒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沉嘿,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

裴行俭对骆宾王等四人给予“浮躁衒露”“华而不实”的概述性评价,应该说裴行俭还是肯定骆宾王有文艺之才的,并且持欣赏态度,而有向骆宾王索求诗文之事,骆宾王《上吏部侍郎帝京篇并启》曰:“昨引注目,垂索鄙文,拜手惊魂,承恩累息”,即交代了该诗的創作缘起于裴行俭的索求。《帝京篇》以铺陈的手法描写了天子皇居的壮丽、都城街道的繁华,人杰地灵的盛景,然后从现实场景传到历史中英雄人物的点评和回顾之中,最后落脚在其本人“久留郎署终难遇”“十年不调几邅回”的不遇困境上。文章感情真挚,把自我的难遇和历史上的贾谊、东方朔等人的不遇故事有机结合起来,在情景事理的融合中完成了自我的孤愤表达。此作一出便名动天下,虽为诗篇,然以赋法创作犹如万马奔腾、大气省人而气象万千。

然而当垂拱三年,吐蕃叛乱,裴行俭为姚州道左二军总管表奏骆宾王为掌书记时,骆宾王却作《上吏部裴侍郎书》,以“老母在堂”为由而婉辞。文章末尾他引用《诗经》“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的古训,和徐庶、李密求辞陈情的往事来打动裴行俭的慈心,望其能“矜犬马之微愿,悯乌鸟之私情,宽其负恩,遂其终养”的养亲之情。因为要行孝于老母而辞谢推荐实在是“盖有不得己者哉”。在养亲与谋生的两相选择中表明了自己“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盖养亲之故也”的人生抉择。读《上吏部裴侍郎书》,我们自觉联想到李密的《陈情表》。其实,无论是《陈情表》,还是《上吏部裴侍郎书》,就其写作的初衷则无不是为拒绝出仕而写,所谓养亲不过是为推辞而推出的正当理由罢了。李密推辞晋武帝征聘中含有拒绝合作之意,而骆宾王的拒绝中则有一种难言的悲苦在里面。他自称道:

一艺罕称,十年不调。进寡金张之援,退无毛薛之游。亦何尝献策干时,高谈王霸,衒材扬已,历抵公卿。

十年不调而沉沦下僚的原因,是因为“进寡金张之援,退无毛薛之游”,缺乏贵人的援手提拔,骆宾王的其他诗文中也常有这样的表述,如“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帝京篇》);“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帝京篇》);“退无毛薛之交,进乏金张之援,块然独居,十载于兹”(《上李少常启》);“进不能谈社稷之务,立事寰中;退不能扫丞相之门,买名天下”(《自叙状》)等。

骆宾王一生北游齐鲁、西出阳关、南入蛮荒、塞北靖边,他是一位“为国坚诚款”“勒功思比宪”之人,却只能“垂钓甘成白首翁”。裴行俭曾为吏部侍郎,又兼熟悉骆宾王的领导却以宾王“华而不实”“浮躁衒露”而不予重用,所以才有“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的书写。我想在骆宾王以养亲重于谋生的阐释中,未尝没有对裴行俭不能真正的欣赏并重用自己的不满成分掺杂其中。没有金张之援、毛薛之游是其十年不调的原因之一,然其自身“何尝献策干时,高谈王霸,衒材扬己,历抵公卿”的不作为表现恐怕才是更为深层次的原因了。裴行俭以书记之事任之为骆宾王所辞与他辞道王李元庆的《自叙状》一般无二。道王李元庆本是一位礼贤下士之人,他垂问僚属“令同状自叙所能”而为宾王所拒。

骆宾王作《自叙状》提出:

若乃脂韦其迹,乾没其心,说

已之长,言身之善,腼容冒进,贪禄

要君,上以紊国家之大猷,下以渎狷

介之高节,此凶人以为耻,况吉士之

为荣乎?所以令衒其能,斯不奉令。

可以说《自叙状》是骆宾王人格及价值取向的宣言书。自炫其能本是当时士人向长官推荐自己的惯常途径和做法,然在宾王看来“说已之长,言身之善”实在是对自身人格的亵渎。骆宾王直接否定了道王“令衒其能”的自叙做法是对道王“恩旨”的直接否定,其结果自然是不会得到道王的提拔重用而以辞谢。

骆宾王一生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不中,“乌裘十上还”“史阙三冬,书劳十上”的辛酸备尝,然而他一拒裴行俭,二拒道王李元庆。其所坚守的是他认可的从政之路在于知人,知人要在“简材试剧,考绩求功,观其所由,察其所以,临大节而不可夺,处至公而不可干”的“修誉察能,听言观行”的圣人之教。绝不是要通过“自谓身负管、乐之资,志怀周、召之业”的虚谈中来取才。可以说骆宾王的自叙之文中能表达出老不晓事和不识抬举的意思来,但我们从中看到的更多是骆宾王从孔子那里汲取的君子情怀,其立身高洁,为人刚正之风在字里行间得以充分体现。他在道王府属工作于今三年之久,三年中道王没有通过“观其所由,察其所以”的识人之法做到知人善任,为此他是失望的。

从拒裴行俭的《上吏部裴侍郎书》到拒道王李元庆的《自叙状》,我们看不到骆宾王“浮躁衒能”,其自言的“老不晓事”倒更让我们肃然起敬。他有“勒功思比宪”之志,处“弹铗无处申”的困境,然而在其诗文中却一直洋溢着处逆境而无怨,愈挫愈勇的豪情来;虽出身卑微,每以“桐岩贱伍”“鹪蚊末才”自许,然从无自卑倒有一股英拔高傲的君子之风充盈于诗文之中。

闻一多在《唐诗杂论》说骆宾王“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骆宾王非文士一词所能牢笼,非节侠慷慨之士不能概其貌。其可敬之处在于他面对权贵而不失自我气节,面对命运坎坷而愈挫愈勇,更在于面对弱者时能给予呵护并为其打抱不平。

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以长达700言的篇幅为女道士王灵妃代言。道士一众本为道教修行中人,然道士李荣和女道士王灵妃因爱慕生情忘掉了道门的清规戒律而同居生活。后来李荣一人离开成都出走京城谋求发展,留下王灵妃一人空床独守,双枕孤眠,骆宾王知道这件事后代王灵妃写下此诗以赠薄情郎李荣。此诗以抒情见长,情到深处直抒胸臆,一如王灵妃本人在倾诉二人从相爱到相分的爱情始终:

寄语天上弄机人,寄语河边值查客。

乍可匆匆共百年,谁使遥遥期七夕。

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

一心一意无穷已,投漆投胶非足拟。

只将羞涩当风流,持此相怜保终始。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李荣走后,王灵妃“此时空床难独守”境遇正是对李荣荡子行不归的无声谴责。“龙飙去去无消息,鸾镜朝朝减容色”则写李荣去后音信皆无,留下灵妃朱颜辞镜,日带渐缓的无穷挂念。“香轮宝骑竞繁华,可怜今夜宿倡家”与“君心不记下山人,妾欲空期上林翼”则是对李荣始乱终弃的声声鞭挞。骆宾王在诗中把李荣与王灵妃的旧情新恨倾泻而出,在叙过去之深情,陈现在之艰难中完成了对李荣背叛爱情的谴责。

《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是骆宾王代郭氏答卢照邻之作。卢照邻在咸亨年间曾为新都尉约有三年之久,其间与歌姬郭氏相爱。郭氏亦对其极为眷恋,然卢照龄去蜀赴洛之后杳无音信致使郭氏望穿秋水,肝肠寸断。骆宾王出塞西蜀归返成都后遇到郭氏为其真情所动,代其写下《艳情代郭氏贈卢照邻》一诗。该诗代郭氏陈述自己对卢照邻的一番深情,“倒提新缣成慊慊”化用汉乐府《上山采蘼芜》“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之意,来诉说自己作为弃妇的不甘。“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懒听将雏曲”则是把郭氏一人独守别后的因思念而悲鸣和肠断的深情推到极致。“莫言贫贱无人重,莫言富贵应须种”则是对想象中“良人何处醉纵横,直如循默守空名”行径予以痛斥,为自己出身卑微而所受到的不公命运进行了“莫言”式的考问。在这里需要指出,卢照邻离开郭氏前往长安后,就疾患缠身、生不如死,在挣扎十年后投水而死。骆宾王代郭氏答卢照邻一首,如为卢照邻所见定为其心间最好的安慰。这里似乎有冤枉卢照邻为薄情郎的误会,即便误会为真,骆宾王为郭氏作诗以打薄情郎之举亦为真。

骆宾王如此有任侠之气的壮士,久历边塞、官场磨炼之人,却能放下身段为被弃女子代言,即便这女子是身处于社会底层的倡女,女道士。他也能路见不平一声吼,这是呵护弱者,维护弱者生命尊严和生存权利的最好体现,他诗赠薄情郎,同样也是诗打薄情郎,这是对被弃女子最实在的帮助,也是人与人之间最深沉的情感交流。骆宾王秉承一颗仁心、侠心来观照世界,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他是穿越其身份和文化束缚中释放出人性光芒的人。

(作者系山东大学博士后,长治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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