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勐去体验“知识分子叙事”
2022-04-02郑从彦
郑从彦
20世纪伊始,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从传统士人中蜕变而生,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任务使他们成为新旧时代变革当之无愧的弄潮儿。知识分子叙事也自然成为新文学发轫以来引人瞩目的一种叙事形态,知识分子题材一跃而为与农村题材相提并论的两大基本题材之一。加之小说的现代质素的萌生,于是,新的知识者抛弃了传统小说主角多是勇将策士、才子佳人、神仙妖魔、侠盗赃官的现象,转而将目标锁定在觉醒者与启蒙者身上。如鲁迅小说中的“狂人”“孤独者”,郁达夫小说中的“零余者”,茅盾小说中的“幻灭者”“动摇者”“追求者”等。五四时期毫无疑问是一个知识分子时代。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顺应时代的潮流,扮演革新者的角色,以砥砺奋进的姿态闪耀在社会政治和文学舞台。
《情感和形式: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1949—1979)》一书所研究的“知识分子叙事”的定义,盖指由知识分子主体完成的知识分子题材、知识分子形塑的叙述。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整个欧洲的文学都有着巨大的政治化倾向,中国文学也不例外,文学与社会政治问题休戚相关,紧密交融在一起。这种影响,对中国现代小说尤其是现当代知识分子叙事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知识分子叙事一度自觉非自觉地被纳入革命文学主潮中。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自此迎来了一个工农兵时代,工农兵叙事理所当然地衍为文学创作的主旋律,知识分子叙事則相对边缘化,努力在新的社会结构中完成自我角色的历史性转换。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历史时期,知识分子的内心波动往往比一般民众更加纤敏。他们其实更容易感知时代心脏的跳动,当然也更容易明晰、体认自我历史角色的势必转换,所以迫切渴望借文学、艺术等文类曲折表达自己的心声。张勐的《情感和形式: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1949—1979)》一书,即以知识分子叙事为经,以共和国前三十年历史为纬,展现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小说中所折射的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情感结构与叙事形式的变迁。
在对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的研究里,张勐悉心遵循了导师的意见,“从它的边缘地带进行迂回的切入,寻找到研究这个特定历史时代的政治文化产品的途径”,同时从遮掩于历史地表下的深层开掘“潜文本”。
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的研究,张勐敏锐地发现彼一时代革命叙事中的文本裂隙。在解读相关文学作品时,以拯救者与零余者、边缘题材与主流叙事、革命激情与“小资”情调、学术殿堂与政治战场等诸多文本纠葛为切入点,提出一个“潜文本”的概念,用以说明五六十年代某些文本中其与文学审美之间多有抵牾撕扯、相背相克之处,同时却亦促成了某种潜隐暧昧的思想内涵、形式内蕴的衍生。张勐对《来访者》进行文本细读,就深切感受到这部作品的另类,原因即在于作者内心难能超拔知识分子多愁善感的无底黑洞。《大学春秋》的写作,在张勐看来是一种大胆的试探,因为作品描写的是无产阶级如何占领资产阶级精神堡垒——大学的主题,所以这样的青春激情显然具有了充足的合法性,而这也恰好可以窥见知识分子创作主体的聪慧之处,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兼顾主流叙事与边缘题材的叙事策略。小说《红路》因围绕增设政治课所产生的种种思想碰撞这一事件创作,从一开始就剑走偏锋,加之特定的历史背景,这部作品的知识分子叙事着实可以当作一个典型范例聚焦。在那一特定时期,张勐发现作者们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其创作心态依旧处于矛盾游离之中,这也直接导致其笔下人物性格的多重混血,使小说表现出复杀、深长的文化意味以及审美意味。
综览70年代的知识分子叙事,张勐尤为关注知识者如何“借文学叙事寄托现世生活中未能了却的理想与抱负时,犹保持‘文本的隐蔽性’”。不同于以往知识分子的成长轨迹,70年代的青年知识者“持续经历了初期的自我膨胀—中期的自我贬抑—后期的自我觉醒的心路历程”。毛泽东在《青年运动的方向》中曾旗帜鲜明地指出: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这里的“青年”显然指的是革命青年,因此言外之意还是要求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之所以这样推测,是因为60年代的那十年恰好是他们青春积淀的十年,思想冲破边界的方式也从学院、书斋转向民间自发的阅读活动。而这样的逆潮流直接促成了思考的一代的生长。
文学这样的激变,一方面是知识分子人格力量的爆发,另一方面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对时代未来的美好期待。文学即人学,纵然政治、经济、外来文化等对文学发展有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但是永远不要低估知识分子所与生俱来的人性,他们有自己的观念、哲学,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心理结构、情感方式、伦理道德、行为准则,甚至自己的文体和话语方式。如是,形式便自然生出别一种“意味”:
在对形式的个人化与多样化的着意追求中,隐约折射出知识者一息尚存的主题意识微妙、复杂的投影。
基于对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的回溯,《情感和形式: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1949—1979)》一书另辟蹊径,更加侧重对叙述行为与方法的审美观照。如第八章可视作该书写作的亮点。作者从彼时的知识分子叙事文本中抽取三种其习用的结构模式——嵌套式结构、情绪流结构、碎片化结构——予以深入探析,阐发由小说结构形式及技巧所建立的叙事秩序。譬如在对小说《来访者》中嵌套式结构的分析中,作者就发现该结构促成了主人公康敏夫与“我”话语的交锋,双方不仅具有平等的叙述地位,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彼此补充、相互增强、共同丰富,极大地拓展了文本的意蕴及张力。在对情绪流结构的分析中,作者借宗璞的《红豆》和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为例,探究这一模式在情胜于理的处理中发挥的妙用——它不甚追求故事的统一性与连贯性,却尤注重如何调节、掌控情绪波流于跌宕起伏间达臻平衡。在张勐看来,相较于前两种知识分子叙事的结构模式,碎片化结构则“更直接、更形神兼备地对大一统叙事形成反拨”。或许正是这样的审视分析,让50至70年代的知识分子叙事在形式下生出了更丰富多彩的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在研究过程中,张勐不仅挖掘当代小说的文学性、审美性,同时也将其视作一种史料进行研究。毕竟这种“潜在写作”现象,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保留着历史的真实。譬如张勐就提及:
在潜在写作代表作《公开的情书》《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哲学色彩中,抑或从七八十年代之交《愿你听到这支歌》《爱的权力》诸作所描写的那些“七十年代生人”的思想里,都显然能发现出自马恩著述的渊源与影响,至于笔下人物那些直接的引经据典更是一目了然。
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因为70年代青年思想者的启蒙,大抵起步于阅读马克思主义原典,经由马恩思想地图之导引,渐而拓展至整个近现代思想史领域。喜欢哲学是当时流行于青年中的一种风气,是有思想的直接表现。尽管其中或许掺杂了一些青年人好高骛远的习性,然而更多的则是源于期待在马恩原著中寻索对社会矛盾与困惑的解答这一现实性需求。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中国文学的源头是《诗经》,中国知识分子从出生伊始,血液里就带有诗人的基因。“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人生根本意义,求索写作的远大目标。最后是一种间距化、批判性的叙述者评论。知识分子干预生活,批判时弊,乃分内之事,只不过优秀的知识分子理应“三省吾身”,不能自以为知识分子是真理的化身,而应在省思自身的历史局限中应对层出不穷的问题。
难能可贵的是,张勐的研究始终谨守治史立场的平正客观,身为知识者的他不仅能对特定年代的知识分子叙事抱有“同情的了解”,同时也能时刻予以自我反省乃至自我考问,力戒偏袒乃至神化50至70年代知识分子叙事的思想意义与审美价值。尤其在结尾那章与余论中,专著更展开了对1976至1979年新时期前夜知识分子叙事嬗变期的重审与反思。作者指出:
从边缘处复归政治文化中心,当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从农村返回城市时,有人却囿于现代性语境与思维定式,将知识分子与人民休戚与共的双向同构关系,有意无意地曲解、割裂为现代与传统、文明与蒙昧冲突之表征,借此堂而皇之地掩饰其对人民的背弃。
但是,如王蒙、张承志、张贤亮等用心谱写了新时期前夜知识分子叙事中最感人的人民恋歌与劳动赞歌。对此作者继续写道:
这种“我”与“我的人民”的结合形式显然已不再是出于某种理念的强制,也非任何外在形态的凑合。因为作者所信守、重审、重构了的知识者与人民的关系,已不再是一方单向度地接受一方“再教育”的关系;反之,也显然不是一方单向度地“启蒙”一方的关系。内中相互依存,彼此生命流注,合而为一,充溢着血气蒸腾的鲜活气息。而在其“为人民”的叙事中,知识者的主体性及其浪漫主义的我执依然未曾抹消。
专著的这一论断,承上启下,为新时期以来四十年(1980至2021年)如何在“我与我的人民”的关系式中重构知识分子叙事,奠定了基础。张勐此论的意味深长,意犹未盡,恰好也预示了新时代知识分子叙事趋向更其宏富、开放的可能性,自然也意味着有更深的解读可能。期待张勐继续潜心研究这段续曲,期待他以独具个人风格的述学文体,深描折射新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的别一审美境界。
?????(作者系杭州闻涛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