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恒岳游记

民国十四年，李济深为纪念邓铿（仲元）师长在广州筹建仲元图书馆，张肇崧先后任筹备主任、馆长等职。著有《燕京纪游》《鲁邹圣迹记》《内子黄君淑斋六秩加一诞期寿言》《五岳游记》《游昌平明陵记》《仲元图书馆目录·第一期》等作品。张肇崧除了单本发行之外，作品还被多种丛书收录重印，名重一时。

岱嵩两岳，予于丙辰丁巳秋，既皆登览，思游恒山，或言在曲阳，或言浑源，纷纭不一。乙卯夏，挈幼儿日元出居庸关长城，抵张家口，西行访恒，以山冠梗途而止。迩年常往来于保定、正定间，西眺诸峰，疑有恒岳，每询土人，绝无识者。尝考顾亭林《北岳辨》：“古帝王望祭，不必皆山之巅。祭北岳于上曲阳，去山趾百四十里。恒山县亘三百里，肆觐诸侯，必于山阳平衍地，不在险远旷绝区。予故先至曲阳，后登浑源。”夫亭林于曲阳不曰“登”，而曰“至”，可见所至者，乃望祭之庙，非如所登者，为浑源之岳也。

魏裔介《曲阳志·序》亦云：“曲阳岳庙之祀久矣。浑源为恒山巅顶，大茂为正支。自浑源发脉，由飞狐达曲阳，巡狩所至，朝觐为便，不欲使车马登陟岩谷，重劳民力。”《浑源志》亦云：“恒山在州治南三十里，北连玉华峰，东连栢山，东南连枪峰岭。山脉由阴山南入朔平，历朔州，西折而东为勾注。复宿夏屋、茹越、书崖、翠微，突起于州南，为恒山，巅曰天峰岭。下建北岳观，创自北魏太延元年，历唐武德、金天会，至明洪武中屡复修建。弘治间，刘宇以古庙狭，度地中峰之阳建庙殿，改古庙为寝宫。南与阜平之大茂山三百余里，势本连属，东南腾跃，达于曲阳。”综此以观，皆符顾说，益可见恒岳巅顶，当在浑源，而非在曲阳。

惟李氏云麟《北岳游记》，谓北岳在曲阳。由赴保定，观岳已得主峰。至曲阳岳庙，以所见峰询负贩者，答曰：“此白石山。”从其言，行数十里，抵峰下。寻途而上，不甚险疾。趋十余刻，遂至极巅，降自峰阴，约行廿余里，抵广昌县城。归来作记，竟自认为已登恒岳绝顶（李云麟记见于《古今小说精华》地理类·山水门）。

予按顾祖禹《方舆纪要》，引《保定府志》“自唐县北接易州皆恒山”;又引《广昌县志》“白石山在县治东南廿里，与黑石山相对”，未尝指为恒山。恒山多别名，《尔雅》曰：“北岳，汉改文帝讳曰‘常山’。”《白虎通》曰：“北为恒，常也。阴终阳始，其道长久，故曰常山。”《尚书大传》曰：“宏山葛洪《枕中书》曰：‘太恒山亦日恒宗，曰命岳，曰茂都。’”《水经注》曰：“元岳又曰阴岳，曰紫岳，唐元和中曰镇岳。宋讳真宗名，亦日常山。”《阜平志》曰：“大茂山即恒山之岭，一名神尖。此外尚有兰台府、列女宫、华阳台、紫微宫、太乙宫、青峰埵，总元金城狐地等称。”见于《括地志》，未有混名白石山者。今李氏竟以所登之白山巅，认为恒岳绝顶，虽或亦是恒山旁支，但从负贩者所言，近于凭空臆说，安可取信？予因是遂更思实行访恒。

己未岁夏历六月初九日，由都乘京绥铁路早车，再出居庸关长城。午过张家口，晚抵大同东华栈。雇役一，租马二（每匹日值银一元，役之工食五角），次晨役导骑行，穿大同后中前三城通衢而过。此为北魏拓跋珪建都地，侧见有晋北镇守使雁门道尹府改县知事等署。商民杂居，铺陈多是土物。皮货标题，颇炫游目。街道秽仄，旧屋参差。前后二城，状渐荒废。衢間妇人，相率傍门踞地，露胸乘凉，或排花髻边，胭唇织足，或跨乘驴马，振策抱孩，体趫音高，短衣札袴。闻役所语，市乡积习皆同。男子则黝色耸颧，鸷捷驯健，自成塞外风概。出东南门，郊坰坦旷。涉御河，泥泞伏流。雨余即现涸辙。天气炎蒸，途鲜林荫。至寺儿村国民学校暂憩。童稚十余，拥左席一教师，聚居一平顶土室中。砌小台上祀孔子，旁分两土炕，敷展苇毯。童稚皆盘膝，面壁列坐，各对柜桌，安砚摊书，静听师命。师颐示一童，就炕前穴，烹茶献饮，煤烟潜透，别孔出矣。疏帘风来，地气燥洁，蝇蚋稀影。予问近乡他校，视此若何。答为用度无多，月费公款约计十余元已足，不收学生捐资，彼此无甚相异。

辞出复行。经王家庄、周家堡，过桑干河。沿路平原，遍成田亩，所历村间，每见喇嘛旧庙，甚稀树木，绝少池塘。闻恃深汲井泉，普济枯渴。耕者类是男丁，戴日锄草。午尤炽热，近南山麓，遂投止于吉家庄。由大同至此，约行六十余里。次早陟崞山，一名横山，中有代北通道。峭壁截天，疑是古人所掘凿。煤崖嵌曲，细土轻砂，时从高处坠落，淅沥作响，隐应涧泉。峡径盘旋，有以三四牲口，骈拉一车，策声得得，扶跻而上者。冈峦层峙，散列村庄，石隙泥痕，青葱农植。行可廿余里，升至峰坳，土名松树湾，有小店，留憩片时。山人指向东告曰：森然耸霄，是即恒岳。宛转下山，峻坂作凹展状。经屹坨塾，在三岭寨稍息。再行过韩村堡上桥涧，雷雨将临，驰赴浑源县城，恰鸣午炮。由松树湾至此，约行四十余里。寓南关徐姓天庆昌店。

滂沱骤降，暴涨山溪，闻深数尺。晚晴浴罢，步月入城。至程氏书庄借阅《浑源县志》及《恒山图》，答俱无有。据述浑属瘠贫，物产稀少，煤虽遍山，供用贱值，运输不便，疑难出售。尚幸民俗质朴，耕读相安。女学渐兴，新有师范毕业三十余人，提倡教育，不让男校。水利农业，官绅士庶，现亦合力，共筹着手兴办。予回宿徐店。晓起，店主徐大已代购备登山品物，如香茗面糖、御寒衣被等类，捆载囊袱，驮以健驴，偕其弟季泉，引予骑行。东上峡关，仰见峭壁，刻曰“磁窑天险”。石峰旁夹，竦入云端，俨作曲卷层台、疏棂回栏之势。麓间方孔，两旁相对，闻为旧架横梁，下避涌湍者，久已废除。南壁有悬空寺、“高山仰止”坊，旁刻李白书“壮观”二字，仿佛蜂窠燕垒，曰“岳远门”，世传杨业守三关处。

循溪溯行，蹄冲瀑响，矿煤迭现，牲运成群，朝气冷沁心脾，棉皮堪着。行约廿里，忽睹诸峰环抱，中略宽散，别有洞天。上矗牌坊，额刻四大字，曰“北岳恒山”，乃明弘治十六年重建，刘宇所书。前列光绪初及民国六年官绅重修之“神功翊运”“屏藩燕晋”坊各一，安排铁质、石质兽各二。左有“塞北第一山”，道光年间《重修岳庙记》;右列明清遣祭岳庙文等碑，状皆闳壮。北有三元宫、喇嘛庙、白衣庵，俱规模窄陋，僧道寥寂。北上陵崖险峻，盘路欹斜。前导者提靷跋腾，马力稳健，乃知所骑乃冀北良骏。昨行原峡，未见其长，今始惊喜交并，识为非寻常驽骀所及。再登四五里，至停旨岭，有龙神祠，是为“云路初步”，旁耸数松，苍伟秀直，仰瞻巅际，森立皆然，不似岱顶所曾看，类为盘屈老状。

上行可三里，经翠云亭。东为望仙岭，旁觇集仙洞，阒其无人。东北为嘉靖帝遣搜之紫芝峪。雨季郁湿，暑氛结菌，蛇蝎沾涎，毒弗敢撷。峪前有石，天然磴级为振衣台。西南幽崖有五色纹石脂，质腻味腴，闻可炼丹制饵，拾小块贮之。再上里余，北睹摩崖，刻大小“恒宗”各二字，迤西数十丈，至得一庵前，有虎风口亭，侧立“介石碑”，路益嵚崎，可二里，上为土地祠、纯阳宫，近有娘娘庙，就此歇马。步升十余丈，经凌云阁，至北岳庙。有贞元之殿额，中祀岳神。又有二匾，一为康熙御题，曰“化垂悠久”，一为光绪御题，曰“朔野标奇”。外坊曰“南天门”，左右列明清诸帝遣祭文各碑，共廿九座，西有御碑亭楼。

楼后崖间，刻有“会仙府”及“天下名山”“絕地通天”“雄秀灵山”等大字，西偏有南眺四岳堂，墙碑刻诗数首，以乾隆间秀水朱休度栢梁体一篇，尤为警切。复升斜径，可半里，至西顶琴棋台，上刻“悟道遗迹”四字，残局苍凉，轻敲旁戛，若有铿尔砉然之韵。步经果老岭，驴迹宛留。造东顶，览大茂山殿，碑纪“舜巡狩，值雪遥祭，石飞坠前，以安王石名。复巡，其石载飞曲阳，命即地祠祀”等事，与《曲阳志》纪飞石建祠并同。惟《曲阳志》“祭祀门”，又谓“唐贞观中有石飞坠县西，因建祠望祭，初称北岳府君，开元十五年封安天王”，则未免抵触有异。因思飞石建祀，语近荒唐，何堪依据？惟立高眺远，俯瞰山川缭绕，有列辟群雄，拥卫中枢之象。更觉乔宇《登北岳记》，谓“东则渔阳上谷，西则大同以南，奔峰来趋，北尽云中之景，南目五台，隐隐在二百里外。而翠屏五峰，画锦封龙诸山，皆俯首伏脊于下”等语，皆非虚诞。缅昔赵氏藏符尝登观岱，予于往岁诣岱嵩极顶，俱潜留图章。今在恒巅，因向毋恤台前，亦将所佩小印，密存崖上，并虔作祈祷山灵，永奠北方。

岳顶土质丰腴，山人不惮崎险，于岩崖坑坎外，遍栽谷粟药果之类，弥漫达于麓间，其即管子所称“恒山五谷之所蕃熟，四种五获”乎？此又岱嵩所未有者。是日云阴暑退，午后风渐寒，披棉袄以当之。降至“人天北柱”坊，睹清初张崇德骈体千言碑，右边刻字二行曰：

中秋云净月华团，岳顶仙台彻夜看。

不是琼楼兼玉宇，世间哪有此高寒。

乾隆丁末中秋谒北岳祠因登琴棋台对月作

粤东冯敏昌并书

予肃然起敬。喜为吾郡冯鱼山先生遗笔，就其下亦刻字二行曰：“民国八年季夏望二日，粤东张肇崧谒北岳祠，题诗御碑亭壁并书。”留纪念于此，精诚贯石，约两小时已粗刻毕，即刷数纸。适睹石间芳植敷荣，疑亦“神草十九种”之属，遂采一把，及松根一节，贮于夹袋。

仰睹崖间，留一槎枒古木，蜿蜒欲动，相传历年久见如此，名曰“四爪龙”。道士邀返崇灵官茗谈素膳，炕贴狼皮，供予安息，约一小时，寐觉弥乐。东行过白云灵穴洞，至通元谷，壁刻“果老仙迹”四篆字，乃明邢其任题。闻为张果烧丹处，唐时赐号“通元先生”。旁有飞石窟，窟状谽谺，殆掘触致崩，非神挟远去也。窟侧有还元洞，孔穴深幽，曾闭既启，黄应坤勒碑记事。前为天宝殿，东接怀抱纵横亭，凭观各景茂美。绕步向西，越万松深处，至履一泉亭，有井水味清甘，即唐开元初赐建龙泉上观址，《舆地览》所云“太元泉”也。旁为乘之隐土潜修室，刻诗并序亦佳。还望白虎峰、夕阳岩，岚痕添翠，时已五钟。道士持赠木杖二株，双杈齐挺，干劲微弯，众呼福寿，余欣收受。步至麓，乘马出峡，戴月返浑源城南徐店。次晨率役骑行百三十余里，晚抵大同栈。十四日早搭京绥火车，复历八达岭、长城、居庸关诸隧洞东下，晚至京西直门，乘环城铁路车回东总布胡同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