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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感谢逝川还是诅咒逝川

2022-04-02石钟扬

博览群书 2022年3期
关键词:性格命运小说

石钟扬

20世纪末旅京访胜,朋友有诗《比目鱼》纪之,我也凑了首《蝶梦》与之呼应。前几天我向他索《比目鱼》以助记忆,他怅然作答:流失在逝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该感谢逝川还是诅咒逝川呢?它淘洗了诸多旧痕,留下的或更珍贵。此刻我尤想在逝川中捞回若干蝶梦,当然是关于《性格的命运》的。是自恋情结作祟还是老无长进所致?我也搞不清,反正不算“朝花夕拾”。

20世纪80年代确为激情燃烧的岁月,《性格的命运》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书中探讨的虽是古典小说的审美奥秘,其间也澎湃着我的激情。本来在铺纸振笔之余心造一个读者促膝案前,与之作心灵对话,也不失为赏心乐事。然而在当代中国“爬格子”并不是什么轻松的生存方式。世事纷扰,人心不宁。往往只得在夜深人静,妻孥鼾唱声起,才勉强坐在案前,在灯花月色陪伴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点境界。可是没爬上两页纸,就有瞌睡虫来请安。每每带着悔恨躺下,又期待第二日带着兴奋爬起。

当年在那仅可容膝的蜗居里,我夜以继日地书写着,虽苦犹乐。

书拖到上世纪90年代末才得出版。自跋中“我虽早过不惑之年”云云改了三遍,初曰“已届不惑”,再曰“已过不惑”,到某年夏出版在望就写成“早过”,没想到又过三年多才真的见书。可见其出版何等艰难。即使如此,我仍感激那个时代。中学、大学时代受扰难以安心读书,尽管我酷爱读书。20世纪80年代终于能心安理得地读书、教书、写书,乐何如之。

我从小爱读小说,也曾做过小说创作的梦。然而在我生命最富梦幻的岁月里,往往苦于“想写的不能写,能写的不想写”。写不成小说,就千方百计地将别人写的小说弄来昏天黑地地读。被放逐到“广阔天地”的日子里,在故乡昏暗的煤油灯下,小说(当然不限于中国小说)几乎成了我的精神伴侣。20世纪70年代,我在师友的协同下,借得图书馆一隅,竟引经据典地写了本《〈红楼梦〉诗词评注》。那本书虽极其丑陋,并早消逝在书的海洋中,但它毕竟不是“从几十条人命看《红楼梦》主题”之类的东西。因而我视之为自己从事小说研究的起点。

或许是曾有的那点创作意识在鼓荡,或许是曾勉强读懂几部小说的那点审美经验所支撑,我在研究中(包括上课)从不愿人云亦云,总喜欢讲些“自己所找到的东西”。当它们陆续诉诸报刊时,竟意外地获得了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的称许(有相当一部分为一些有影响报刊所转载,所评述),当然也有善意的批评与争鸣。我无法判断自己所言种种有多少科学性,只是努力地投身到追求科学的过程之中去。

已发的文章,涉及中国小说的方方面面。1989年暑假,有友人极力怂恿我将其中关于中国小说审美艺术方面的文字,拣出汇成一本书,说是它们远较那些正经八百的论文有“灵性”。有这错爱之誉,加上有出版社愿玉成此事,我就真的操练起来了。

全书分上、下两编。

上编探讨中国小说中具体的人物性格及其命运,下编探讨中国小说自身的艺术性格及其命运。

“性格就是命运”这名言,虽出自西哲之口,却似富有禅味。我蛮喜欢它,因而生吞活剥出个“性格的命运”作为全书的总标。只不过在西哲是个肯定的话头,到我却成了个朦胧的意象。

书的副标更换过几次,先名为“中国小说审美趣谈录”,朱光潜先生之学术助手朱式蓉老师当时正在筹措《朱光潜全集》的编辑出版,他以美学法眼视之说有媚俗之嫌,赐名“中国小说的审美构成”。自忖他对拙著期待过高,而拙著实难拿出严谨的体系以副其名,因用了今题: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而实为中国古典小说审美片面观。其间不免有鄙薄圆润的“面面观”之意,却并不意味着我已达到了“深刻的片面”。只是希望从自己最感兴趣的角度切入中国小说的审美世界,从若干可串连的侧面,去寻求中国小说的行进线索。

在写作过程中,我只求一吐为快,力避学究程式与宏观空谈,即使是大题目也从细部着手慢慢道来。《世说新语》式的审美片谈,是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我对之心仪已久,只恨自己永远写不到那“气韵生动”的境界。

本书的写作与平日的小说研究,都得到过恩师朱一玄先生的热情鼓励和帮助。

一玄先生是中国小说史料学大师。他早年遭厄,晚年以极其顽强的毅力,锐意穷搜,在一个相当荒凉的基地上筑起了一座中国小说史料的长城,嘉惠后学,功不可没,是那些轻视史料的空论家们所无法比拟的。先生每有新编问世,总先行赐我,甚至尚未刊行的编著,也允我先用,惠我良多。

先生在为我另一本关于《西游记》的书所写的序言,对我更是鼓励有加。他说:

我与钟扬同志相交数年,80年代初钟扬同志曾来南开大学中文系进修,朝夕切磋,情谊日笃。当时我正在从事古典小说资料的编辑工作,钟扬同志经常提出中肯的意见,如对虞集《〈西游记〉序》的看法,便对我帮助甚大。以后书信往返不断,并多次拜读其寄赠的著作,深感其学术成就日有进益,必将推动古典小说研究的发展。

这实令我愧莫能当,唯有努力笔耕,以报答先生厚爱之情。

本书写成后,我有机会赴京拜请序于舒芜先生。舒芜先生当时正在写关于周作人的系列论文,忙得很。原以为先生看看提要,听听介绍,就可写序。岂料先生看了我带去的大半部书稿犹嫌不足,问我为何不带全稿?对带去的稿子,先生是逐一细看了。稿子原是请学生誊清的,我校勘不精,先生则为之纠谬十数处。这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令我敬佩不已。

舒芜先生是当代中国首倡“回归五四”的学者,其毕生的学术堪称“回归五四”主旋律下的三部曲:一鸣惊人的《论主观》、世说新语式的《说梦录》、大彻大悟的《周作人概观》。舒先生看好的恰是拙著中的“五四”气息或余韵。其序以理论家的敏感,一语破的,有点石成金之妙,尤为令我感动的是,先生对拙著中某些观点不同意,也能直率指出,而不同于某些一味以美言应景的序言。

《性格的命运》被舒芜先生谬赞为“寓热量与养分于滋味中”“有趣有益的好書”,我不敢应承,只求与朋友作“心灵的沟通”。与获得什么奖项相比,我更在乎同学们在课堂上专注之余的笑声(安师中文系93级王立群、99级许金萍等皆有文记之,南财财管李娜在选修课后竟一口气写了五篇有“片面的深刻”的短文)、诸位同道不吝赐教的评说(朋友们在报刊上发表书评有八九篇),学术会上某些初次谋面的朋友竟视之为我的名片:“我读博时看过您的书……”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转眼三十多年过去,感谢仍有朋友惦记着这本小书,新版也应运而生。当年与我一样出走“围城”的胡继华博士,闻之欣然在其佳评后添了一段诗性文字,让我在庚子之冬凭增抗寒的温度。《性格的命运》首版责编张丹飞说:“这是我博士毕业入职编的第一本书,有品位,我至今记忆犹新。”并设法找出了它的电子版,为新版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文人陈独秀》责编刘景巍说:“《性格的命运》文字太美,我当初就是为之打动了才向你约稿的。”(我也成了陕西社的老作者,在那里出了几本书。)

宁宗一先生年届九十,仍不辞劳苦为《性格的命运》新版赐以佳序,他将心灵美学与五四精神结合起来言说之,对不才鼓励有加。令我无比感激且惴惴不安,愿步履蹒跚地向先生期待的境界靠拢。

《性格的命运》新版增加了插图,以光篇幅。原版内容未动,只改了若干错别字。附录了三篇书评,三位朋友各有文化幽怀,从不同视角评说拙著,在读者可作参照系,在我当然是珍贵的历史留念。

(作者系南京财经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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