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花潮白河畔

来银玲

潮白河畔，因了那三十亩的桃花，成了我生命里一个要渡过的地劫。

二十多年熟门熟户的邻居，阳台上一朵花的盛开，远远地都能嗅得出花香的味道，更别说言谈举止里或多或少夹带着的潮白河气息。微是坐着出生的“娘娘命”，中专毕业后，工作没费吹灰之力不算，还顺山顺水嫁了个我们那个年代稀缺的博士，婚后又生了个惹人疼爱的大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相对于“娘娘命”邻居的弟弟健，单从起名的稳健厚重上，就远远超越了姐姐的人轻言微，可谓寄予了父母的热切厚望，然而，就目前状况而言，弟弟似乎仍像一个人生输家，高中毕业后考体校未遂，找工作不顺找媳妇更不顺，还干啥啥不成，空余了一身力气，处处让人省心不得。行伍出身的叔叔一向面冷言横、人见人畏，却能和我聊上一上午潮白河畔的风土人情;京腔京韵的阿姨，一道地道的老北京红烧肉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大有绕梁三日不绝之功效，馋得我当时就口水直打转了，更别说她讲起这姐弟俩儿幼时的故事，比如姐姐微小时候因为饥饿抠着鸡蛋壳吃，他们做家长的都不知道孩子缺钙，又比如弟弟健小时候整天在潮白河里抓鱼虾喂家畜家禽，他们做家长的都不知道潮白河里跃出水面的肥美鱼虾也能给人吃……哎呦喂，叔叔阿姨，你们那时候怎么这么可爱啊？我一边笑得直捂肚子，一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肠子里转来转去的却是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代的贫瘠与酸楚。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潮白河畔，是潮白河滋养着他们淳朴率真的性格。他们原以为自己会在潮白河畔永远这么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谁也没想到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潮白河，走进熙熙攘攘的北京市区，成为北京市区的城镇居民。叔叔阿姨的市区居所就在我们小院的隔壁小区，因为每天都要过来帮助微看护孩子的缘故，他们一家人便和我们小院的居民都熟捻起来。叔叔从干部学院退休后回到老家，在潮白河畔承租了三十亩地种植果树，以三十年的辛苦种植憧憬着明天的美好。有一年开春后，微邀请我这个不谙农事的“好事者”一起去他们老家的果园劳动，我自是兴奋，甚至因那盛开的三十亩桃花而睡不着觉。后因它事未遂，潮白河畔那盛开着的三十亩桃花，便开始长在了我的心里，最终成了我生命里要渡过的一个地劫。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人生在世，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城市的节奏却也总是忙忙碌碌，返照内心深处的那份闲情逸致自然荡然无存。寻花潮白河畔，已经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五一”期间，我突发奇想，顺着百度地图的坐标指向，打卡邻居的村子（潮白河的大河段）。这个号称“鱼世界”的村子不大，大约只有三四百户的人家。村子依然保留着明清建筑的遗风，青灰色的砖墙，青灰色的楼顶，朱红色的大门，这种色彩的对比，不但让我的视觉清新淡雅，而且让我的心里也清爽愉悦，更有趣的是村里每户人家的北墙上没有开启一扇窗户，愣愣地一砖到底，青灰连成一大片，把村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这种房屋建筑风格与我们关中地区的房屋建筑风格迥然有异，着实让我感到好奇。低头思想半天，才有了这样一种大胆的猜测：这里的房屋建造之所以不留北窗，大约一是为了安全;二是为了抵御北方的寒冬冷风。不知对否？午后的村子特别安静，太阳似乎都是静悄悄地溜进来的，在街道上慢条斯理地转悠着。街道的拐弯处，两三老妪聚在一起拉着家常，京腔里的末音提得老高，还捎带着一份婉转悠扬，拐着弯子跑得好远好远。微因为刚刚做完小手术，这个五一假期，他们一家人肯定没有回到潮白河畔的老家，而我，因了寻花的心理，来到这里渡自己的地劫，我自然不得唐突拜访她家父母兄弟。我静静地行走在这个村子，不去惊扰这里的一草一木，不去惊扰这里的静态和谐。

相遇三十亩桃花，或者三十亩桃园，是我在这个村子行走的理由。沿着村旁小路继续行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绿油油的麦子已经抽穗了，粒粒饱满结实。烧穗麦香，便从邻居小时候的体验里漫过了我此刻的唇齿之间，幻成了味觉里的清香甘甜，抚慰着我们少年时代的贫瘠记忆。庄稼地旁，几处新建的厂房特别醒目，从厂房上竖起的广告牌看得出来，鲟鱼养殖是这个村子的一大特色，旅游垂钓也成为现代人的一种休闲时尚。眼看着村头地边几乎到头，邻居老家的那三十亩桃花或者三十亩桃园，还是没有看见，我的心里多少有点儿失落，几次划开手机屏想联系一下邻居，或者告知她我此刻的所见所闻，然而最终还是合上手机，我实在不忍心打扰这里的安静。

顺着小路的方向，我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中，拐进了另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我邂逅了一池偌大的湖水。湖面清澈静美，湖边垂钓者有三。太阳把他们的身影与渔具平铺在湖面上，老长老长的。我扶着湖边的大树缓坡下至他们身旁问路，答曰：钓鱼岛。在“钓鱼岛”待了十多分钟，见游鱼不曾上钩，耐不住性子的我只好离开，继续沿着缓坡而上。穿过好大的一片松柏林，一股清清爽爽的香气飘然而至，哦，我邂逅到了一片槐树林。这片槐樹林大约有十亩左右，黄绿玉白的槐花一兜兜一兜兜挂在枝头，一朵朵一朵朵落得满地都是，把五月的清香在空气里荡来荡去。日暮槐花里，簌簌衣裙间。我伸手摘了一串槐花，轻轻地放在手心，心里忽就有了归乡的情绪：槐花麦饭、槐花饺子、槐花酸菜面……这些来自我们关中老家的舌尖美食与槐叶冷淘的文化沿袭，一经跟随我来到北京，毕竟也曾荡漾过邻居一家人的春心，更别说《唐六典》里的太官令夏供的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这简直成了唐朝京城长安达官贵人的一份荣耀，然而，邻居一家人却在槐花菜团子里浅尝辄止，根本想象不出我们关中老家槐花美食的灵秀清香，真是可惜了潮白河畔十亩槐花的风水。寻花潮白河畔，在这个五月的季节里，潮白河畔的那三十亩桃花或许已经结果，这十亩槐花却正在盛开，我寻觅了那么多年的潮白河畔桃花，不期而遇的竟是这十亩槐花。桃花也好，槐花也罢，毕竟都是潮白河畔的花朵，而这一大片花朵，此刻契合的是我难以寻觅到的乡愁，也算是满足了我二十年来的寻花心理。寻花既已了结，寻河自然迫在眉睫。穿过这十亩清香的槐花林，翻过半人高的铁丝栅栏，我终于看到了心仪已久的潮白河。

花草树木，江河山川，是人类最容易共情的东西

潮白河，亦称朝拜河，得名于这条河里的水族精灵朝拜乾隆皇帝的传说。传说虽然将它的通灵与皇权的气派紧密相连，却也实实在在地缩短了潮白河的历史渊源，将它囿于五千年华夏文明的狭小视野之中了。其实，潮白河并非源于清朝，早在秦汉之前就有，是由两条各自入海的潮河和白河组成，潮河源于河北省丰宁县草碾沟南山里;白河源于河北省张家口地区沽源县独石口乡大马群山东南处。北魏时期，潮河和白河在潞县（今北京市通州区）汇合。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以前，这两条河分流至顺义牛栏山合为一处，后经顺义、通州流入北运河。此刻，我站在密云、怀柔和顺义交接附近的潮白河畔（这里可以说是潮白河的源头所在），解读着这条素有“北京莱茵河”之称的潮白河历史变迁、流域概况、水文特征，以及今后或将治理开发的潜在能力等……深蓝色的湖水像平铺在大地上的绸缎，在微风中隆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映着尚未落尽的晚霞不断地扩散着碎屑的光芒，由近及远，荡漾着树林的倒影、山脉的倒影，以及我思绪里的浮想联翩。远处，树林在那里，山脉在那里，我的浮想联翩亦在那里。

我在潮白河畔静静地站着，飞鸟贪恋于岸边的水草，水禽低翔于平静的湖面，辽阔通达的水域沉醉于我浮想联翩里的自由自在。我俯下身子从脚下撿起一块扁扁的小石头，以平行河面的角度用力飞出。小石头擦着河面跳起，一跳一跳地跳向远方，最后沉入河底，河面上升起的三个水花依次落入河里，河面的三个涟漪慢慢地扩散开了，我的浮想联翩也慢慢地扩散开了……

花草树木，江河山川，是人类最容易共情的东西。我在潮白河上打着水漂儿，连头顶的白云，也把自己的住房搭建在了蔚蓝色的天空里。我那颗浪漫多情的心啊，已经落在北京许多年了，也许早已生根发芽了，甚至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豆腐脑白、小肠陈、爆肚冯、茶汤李、年糕钱、奶酪魏、豆汁儿张，还有德顺斋焦圈、月盛斋马家的酱牛羊肉和炉灶曹一样”，这些熟记于心的顺口溜，还有颐和园的山水、圆明园的残砖、故宫的雄伟壮丽……甚至滋养灵魂的京腔京味，如今，也都成了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比如这次的寻花潮白河畔，就是因了邻居一家人的和平友好，才成了我生命里要渡过的一个地劫。

天地通，劫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