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曾国藩看京官的密集应酬
2022-03-31张宏杰
张宏杰
曾国藩在道光十八年(1838年)中了进士,道光二十年(1840年)四月二十二日被授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一职,正式成为一名京官。
清代政治重“稳定”,重“资历”,特别是中低层京官晋升缓慢,仕途安全度也高,不是特殊情况,很少右迁(降),轻易也难左迁(升)。堂官可能变化频繁,但中下层总是按部就班,“依流平进”。 翰林院乃储材养望的轻闲之地,地位清要,职务闲简,不過经济状况却比较窘迫,一是因为清代实行低薪制,官员俸禄不高,另一个则是因为社会应酬很多。
清代社会礼节十分繁琐,应酬名目众多,官员们更是长年生活在各种“规矩、礼数”之间。过年及端午、中秋等节,都要给上级、长辈、亲友送礼。如张德昌所说,“北京各部院衙门有一种传统的习惯,下级官吏对上级官吏要致送各种名目的节礼。对于大官的仆役、舆夫、门房要送门包、门茶。”日常则有大量的红白喜事及生日、升官、乔迁等应酬。“有时穷无分文,也得借贷来应酬。这也是一项必须的开支。”以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光绪十五年十二月为例,在这一个月里李慈铭应酬红白喜事就有27起,几乎每天都要送礼。
在各种礼仪中,最不可少的是给座师的节礼。清人笔记中,有翰林曾做诗这样描述自己的悲惨生活:“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师门三节两生日,例馈贺仪银二两)。惟有两餐裁不得,一回典当一伤神。”可见,只要还没饿死,这二两银是少不得的。
除送礼之外,京官生活中另一大花销是请客吃饭。京官生活的一大特点是安闲“稳定”,许多衙门的作风是“官不理事”,只有初一、十五点卯,“至都中本无官事,翰林尤可终年不赴衙门”,所以有大量时间可用于酒食征逐。京官又生活在一张同乡、同门、同年、同学、同僚编织起来的大网之中。为了维持自己的人际关系网,需要不停地联络聚会。
每年必不可少的一顿饭是新春各部院的团拜,往往每年轮值一二人承办,大摆宴席,延请戏班,价格不菲。之所以要举行团拜,主要由于京师地大人多,衙门林立,许多官员往往数月不见一面,因而得此机会聚首联谊。除团拜外,平日也是日日聚宴。清人张宸的《平圃遗稿》说,京官聚宴习以为常,“若不赴席、不宴客,即不列于人数”。所以京官生活特点是政务不多,食务繁忙。宣南一带,饭馆林立。门前每至夜则车马盈门,灯红酒绿。曾国藩账簿中提及的饭馆有“东麟堂”和“便宜坊”。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中经常提到的饭店名则有“聚宾堂”“万福居”“便宜坊”等。
京官们还经常组成各种“会”,或为品鉴诗文,或为研究学问,每会则必然聚餐。一般十数人一会,三五日一宴,月余一轮。比如林则徐在做京官时,就参加过“辛未同年季会”和著名的“宣南诗社”之会。也有一些人嫌饭馆俗气,经常选择名胜古刹雅集:“都门为人物荟萃之地,官僚筵宴,无日无之。然酒肆如林,尘嚣殊甚,故士大夫中性耽风雅者,往往假精庐古刹,流连觞咏,畅叙终朝。”遇到风和日丽的时候,京官们往往创造各种名目赏游饮酒。“或消寒,或春秋佳日,或为欧苏二公寿”。道光二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因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入京,湖南八位同乡京官就曾在西直门外极乐寺中公请曾国藩父子。
这种聚宴,往往都耗神费时,所费不赀,给京官们造成沉重的经济负担。翁方纲在给朋友的信中建议说:“以今日嘉辰,益友时复过从小集,讲道谈艺,裨益身心,盖为学之方,即在于此。……倘若曛黑始集,三鼓乃散,则人皆以为苦事,而无复唱酬之乐矣。……且除公饯、公贺诸筵宜略加丰外,其余枯吟小集以简朴为宜。八簋速舅,四篮礼贤,岂可语于吾辈偶然集话哉?人各七则七八,人约及五金,乃吾辈寒士,旬日烟火之费,而一晌暴殄,非以养安,似不若随意自办,在弟处则不过二簋、二碟、二点心、二汤而已。菜必用豆腐,用白菜乃称耳。是否如此?须先请裁于兄,而弟辈乃可遵用,行之长久也。”由这封信可以看出日常宴饮支出对普通京官而言是多么大的负担。
曾国藩生性喜交游,也有意识地将结交朋友作为在士林中树立自己良好形象的途径之一。因为用于社交的时间太多,他甚至在日记中做过严厉的自我批评,则他所花的精力和金钱可以想见。和大部分京官一样,曾国藩也入过诗文之“会”。道光年间,古文大家梅曾亮周围聚集起一大批切磋古文的京官。邵懿辰、孙鼎臣、曾国藩三人“先后间往,与其会,饮食游处近十年”。曾国藩说自己“宴饮非吾欣,十招九不起”,但愿意与邵懿辰等人游:“今日饮邵侯,婆娑办一喜。多因座上宾,可人非俗子。”道光二十九年梅曾亮南归,七月二十八日,许多朋友包括曾国藩在龙树寺宴会,为梅送别。
我们根据《湘乡曾氏文献》中道光二十一年的数据,对曾国藩这一年社交花费进行一个不完全的统计,共用银五十九两八钱九分,钱二十八千九百文,合计这一年曾国藩人情来往花费90.17两。其中包括:正月,团拜分赀二千文;二月,某友祖母去世,奠分一千文;六月,送吴师请客,分赀一千五百文;十一月,公请朋友,分摊二千五百文,一朋友奠分一千文,等等。
除了“公请”,曾国藩单独请客吃饭的花费,在曾氏账本中也随处可见,比如:二月,东麟堂请客八千文。三月,东麟堂请客十千文,便宜坊差役五百文。四月,付东麟堂十六两七钱七分。七月十二日,付厨子二千五百文,准备十三日在家请客。十月,请客预付菜钱一千文……
以上宴饮花费合计白银38.71两。算上人情往来花费,社交开支当年至少128.88两。
曾国藩当时的从七品京官薪俸内容是正俸45两,加上45两“恩俸”,此外还有45斛(22.5石)“禄米”。当时禄米每石大约值银一两三钱,这样的话,曾国藩的薪俸总数为119.25两。也就是说,他的全部收入还不足以满足他的社交应酬,清代官场应酬之繁重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