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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电影院

2022-03-30阮夕清

花城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赵

阮夕清

去群众电影院报到的第一天,丁苏横在经理室等老赵安排。老赵告诉他,小子,你父母用错力气了,咱们电影院快倒闭了,也就这一年半年的事,但既来之,则安之吧,做一天是一天。老美工张东升领丁苏横先去售票处、服务组办公室熟悉窗口处的同事,又带他到财务室跟王会计、陆出纳认识。和大多数中年女会计的热忱一致,王会计跳过寒暄,关心地问丁苏横有没有谈恋爱,父母是做什么的,兄弟姐妹几人?她说这些时,手也没闲着,硬塞了几瓣橘子到丁苏横手心。陆出纳奇怪丁苏横长得像她的乘警表弟,她放下织针,站起来比画个头,说奇怪奇怪,身高臀围也差不多。王会计跟着起哄,这真是缘分,小丁,你赶紧喊表姐。丁苏横没经历过这样的热闹,不知道该喊还是不该喊,喊会不会太轻浮,不喊会不会太生硬,略有迟疑,王会计就不高兴了,板起脸发问,哟,哟,难道小陆没资格做你表姐?丁苏横看向张东升,张东升坐在王会计的办公桌上翻阅《大众电影》,余光可见跨页的钟楚红,暂时无暇顾及自己了。丁苏横看向陆出纳,她头也不抬,翻织毛衣,每一戳都用了力气。丁苏横只好硬着头皮喊,表姐。王会计亲昵地拍了下他的肩,咯咯笑得弯腰扶桌,瞧你紧张的样子,大学生还是嫩点,我们跟你开玩笑的。

他跟着张东升到大观众厅,这里几经翻建重装,规模已经扩大到1200座。他们进入安全门,掀开挡音帘,仿佛被谁的手捂住耳朵,杂音瞬间消失,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丁苏横听到自己沉默的呼吸,如同一种全新的語言。走在过道中,上下坡度各有几十排座椅,展示出次序的威严,张东升讲述群众电影院的历史,因为环境的安静,他的话一字不漏,颇有高音喇叭的扩出效果,不知怎么提到还有个把星期退休,嘿嘿直乐,有逃出生天的得意。丁苏横估摸着自己的晦气让他十分愉悦,心里不是滋味。银幕在他们前方,白得平静,两头帷幕裙摆般耷拉到地板,张东升介绍幕布使用的材质,比八十年代的要贵两倍,清晰度高,效果特别好;又转身指着大厅靠前的某处角落说,小丁啊,三年前,有个老头看电影死在这里。

丁苏横再懦弱,到家也忍不住质问父母,你们托来托去,怎么最后找了一个快倒闭的单位,真还不如自己找工作。父亲听出儿子语带指责,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你懂个屁,你关系在演艺公司,先进去,以后等机会再转岗,电影院倒闭关你屁事,到时公司会统一安排的,你以为进个编制简单,要先排队的。父亲嗓门一大,丁苏横气势立马弱了,口头还不肯服输,你们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心里好有个数。母亲打圆场,大人都会安排好的,你就别多问了。不知怎么,母亲口中的大人听起来特别像古装剧中官员自称的大人,款款而出的“安排”两字,也像深宫领袖暗处的布局。不甘归不甘,班还是要上的。高中同学聚会,比起机关身份,再比企业个体户,丁苏横等待招安的身份比较特殊,幸好刚毕业,大家并不敏感工作前景和收入什么的,聊到工作,也无非让他多搞几张免费的电影票。

一个星期后,张东升最后一天上班。不管怎么说,算是半个师傅,丁苏横想给他营造些仪式感,带了盆家里的兰花,当作退休礼物。自行车才骑进电影院后门,就听到张东升站在车棚骂人,骂一声,持扫把敲下车棚柱子,脏话撕心裂胆,王会计小陆几个围了观望,也没人上来劝。他听出大概,张东升昨晚喝酒,车没骑回家,一早发现气门芯被人拔了。谁拔的,谁生艾滋病,一家都生艾滋病,老子都最后一天上班了,你们这帮早晚吃子弹的投机倒把分子还搞我。他没说你,说的是你们,指向广泛,言下之意把乐见其成的那些也骂进去。投机倒把几个字也有些年头没人提了。丁苏横不忍再听,停好车,抱花低头走进美工间。

午饭后,张东升收拾桌上东西,看得出余怒未消,手脚很重地搬开兰花、堆书、放杯子,毕竟几十年没归整了,两只旅行包还不够装。他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海报照片,若有所思,喊丁苏横过来。丁苏横赔着微笑坐到边上,张东升翻检照片,同丁苏横重温以往,《望乡》《小花》《少林寺》《牧马人》《城南旧事》《高山下的花环》《火烧圆明园》《末代皇帝》《红高粱》,等等,他感慨万千,这些都是我他妈一笔笔画的,你看这笔触,这把剑,多锋利,画得好吧,还有这匹马,看它的眼神,画得好吧!我这辈子就留下这些东西。小丁,以后画好海报,自己拍照留存,铲掉了太可惜,到时眼睛一眨,身边只留个空画板,退休后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上个礼拜三晚饭吃的是什么,你记得吗!此话听得丁苏横一阵毛骨悚然,别说上个礼拜三,昨天晚饭吃的什么他都想不起来,仿佛自己已经退休了,正是张东升嘴中那个没有留下生命证据的人。我们对着电影厂发过来的宣传照画,基本等于描红,没什么难度,工作的重心不在工作;张东升换了慎重的口气说,跟你重点讲讲单位里的人事关系,你要记在心里,那些人啊,没什么好东西。他的推心置腹让丁苏横不免错愕,张东升走到门外,左右察看一番,关上门,上身前凑,近乎贴耳说话。丁苏横只好做出倾听状,意识到像电视剧常见的反派接头,强忍住不笑。张东升娓娓道来这几十年的工作日常,好像白头宫女话旧事,如拜如忏,人与事均落了灰尘,丁苏横听得浑浑噩噩,直想打哈欠,想到这些人正是此处的人,这些事也正是此处的事,豁然清醒,没保持几分钟,还是眼皮沉沉。

丁苏横画的第一张电影海报《幻女》,由西安电影制片厂出品,以黑社会破坏爱国华侨回国投资为故事背景,情节夸张,一言以蔽之,特异功能大战气功。反派是麒麟功高手,此种神术练成后,发功能将对手融化进大自然,有点尘归尘、土归土的意思。宣传照上,几个主角摆出发功造型,如连环画中的神仙老祖,麒麟功大师脑后悬一轮八卦,女主角脑后浮圈光轮。老赵多年不进美工间的门,这天却闲步进来,两手插兜,四处打量。丁苏横听到装模作样的咳嗽声,回头小吃一惊,急忙扶椅给他坐。老赵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丁苏横不用管他,继续作画。他则耸在丁苏横身后欣赏。丁苏横细致地调出明黄色,反复涂匀女主角脑后的光轮,使它接近于朝阳。老赵后退几步,又往左两步,张开虎口比画说,小丁,我提个建议啊,你画得不圆,绘画这门艺术,细节要抠抠的。丁苏横被他说得脸红,往后退退再看,似乎还挺圆的。经理发话,他只好接受,再补涂两段弧度,尽量使它的局部更圆。老赵脸贴过来,凝神琢磨,还是不太圆。丁苏横束手无策,缓声请教,赵经理,你觉得哪个角度有问题,我来改。老赵嘿嘿笑了,小丁,你专业的看不出来,还要我来讲,这个圆挺圆了,现在可以打八十分,但我的想法是,如果能打到八十五分,甚至九十分不是更好吗,你说对不对。他说得认真,丁苏横只好回以加倍的诚恳,对的对的,我再磨磨。老赵背手出门,扔下句耐人寻味的话,不管做人还是当画家,基本功还是要多练练啊,别忘掉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

丁苏横确定自己没得罪老赵,每次见到都主动打招呼,老赵儿子婚礼,自己也随大家给了二十元红包,老赵敲打自己的动机难以猜测。感觉老赵看自己眼神有变,他愁闷了几天,吃饭都不香了。其他同事的态度也暧昧起来,原先小丁小丁地喊,如今木然地点点头,表示看到你。尤其是王会计,与之前迥异,整天挂嘴上的给他介绍女朋友也不提了,那天卫生检查,要求他重新擦下美工室窗户,事固然小,口气却颐指气使,里面就包含了只有当事人才明了的压迫。好像有一件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偏偏就瞒着他这个当事人。同事们疏远造成的困惑、不解、焦虑,让丁苏横渐渐对上班产生了惧意,一天的心情被一次迎面而来的无视、一句若有若无的嘲讽轻易破坏。他有抓住老赵自行车龙头问个究竟的想法,这个可以理解,那怎么又有一把揪住小陆马尾辫盘问清楚的冲动呢?这个事不至于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吧?仔细修改完《阴阳法王》后,丁苏横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两次经过经理室,看到门半掩,产生了推门而入或者替老赵把门拉紧的念头。一次路过财务室,没人,王会计的保温杯、小陆织的毛线背心搁在桌面,他先拿起保温杯,又拿起毛线背心,他想拿样东西走,念头细微又清晰,他心旌摇荡,差点难以自持,拈起签字笔缓缓挨近裤兜,心知不妥,放回了笔筒。拿点什么?这是一种做小偷的畅想,这是很小很小的报复和破坏,同时藏着很小很小的自由。他为对自己心态的理解而害怕,他怎么能理解自己异化的部分,这不就为今后的顺手牵羊找到理由了吗?

这天早上,丁苏横停好车,薄荷绿的晨光里,朴树叶影洒满车棚,附近有明亮的鸟鸣,他為之轻轻沉溺。王会计老远就对他挥手,喊了两声,他回过神,左右看看,树叶无风轻摇,确定没其他人,百分之七十在对自己打招呼。王会计快步走近,问他吃早饭了没,她正好带了大饼包油条,还是热的。丁苏横茫然地说吃过了。你是小伙子,早饭多吃一顿没关系;王会计没假客气,真从包里掏出一袋大饼油条,塞进他手中。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忘了谢谢她,蒙蒙地回到美工间,失魂在刚才的奇遇里。例会时,即使已有所准备,还是被同事们的集体微笑,以及赵经理带有勉励意味的拍肩弄得不知所措。难道那件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不仅已经开始,而且已经结束了,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自己不知道?隔了两天,王会计和小陆专程到美工间,送糖炒栗子和橘子给丁苏横。她们主动谈及前些日子的敌意起因,有人写信到公司举报,内容是群众电影院私设小金库,分游戏厅的入账,落款丁苏横。才来几天,就打小报告,你说老赵气不气!丁苏横吃了一惊,这个不是我写的啊。王会计无视他的辩驳,继续说,一个快破产的单位,有什么小金库好弄,无非大家补贴下奖金,老赵向公司纪委解释几次,又托朋友拍到举报信,一眼认出是张东升的笔迹,你说这个人坏不坏。丁苏横明显受到刺激,突兀站起,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骂好几句神经病,仿佛这三个字是最有力的诅咒,这才缓了口气。他实在难以理解,张东升为何陷害他。小陆见他愤然,心生长辈的怜惜,剥了颗栗子放他手中,小伙子啊,别太气,世界上人品差的太多了,又不多他一个。可是我跟他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无冤无仇的,为什么冒用我的名字,为什么;丁苏横的悲怆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了。王会计托腮深思,语气有勘破天机的缥缈,要么,因为你年轻吧。

美工间大概有五十平方米,清水泥外墙平房,四米高,独立在影院之外,像小型的画家工作室。海报尺寸长三米,宽三米,海报板由两块复合板拼成,不用时可折叠收起,作画时要事先把铅画纸粘在板面,以墙充作画架。海报板较沉,丁苏横一人扛去影院大门口,搬三角梯再走一趟,然后请门卫老黄或老李搭手挂右侧的墙上,他不抽烟,口袋里常备“红南京”,专门为这两个事业编门卫准备的。他们倒不难说话,基本配合,只是身份“进去”了,如开了光,针对合同工的丁苏横,表情难免会显出优越的神采。丁苏横不太愿意去聊工作身份,知道电影院四十多个工作人员,分成三类,事业编、合同工,还有临时工,老员工一般都是事业编。老黄却喜欢聊,重复问过几次丁苏横有没有进编,是什么身份,并不忘遗憾提醒:早几年好搞,现在进难喽!他的工作进度全靠自己安排,映前一周画好即可。丁苏横动作快,两三天能画完一张海报,除非老赵安排他到演艺公司拿取材料,或到财务室陪王会计和小陆打“八十分”,其余时间,他都躲在美工间里看书、睡觉。如上所述,与同事们比,他相对自由。这个相对自由亦有代价,此处上厕所很不方便,需绕到观众厅的另一边,为缩短距离,他经常强忍尿意猫腰穿过正在放映的大厅,即使不放电影,便意尚缓,他也疾走而过。他隐隐觉得张东升说起的那个老头还在老地方。三年前上映《黑楼孤魂》,一老年观众惊吓过度,心脏病发作去世。老人是独自来群众电影院看电影的,电影散场,大厅走空,他斜着脑袋,侧身靠在座位扶手不动。偏偏是周一,观众本就零星,工作人员懒得清场打扫,安全门口掀帘草草一瞥没人,转身回值班室补觉。他就一直坐下去,第二场,第三场,身边的人走来走去,恐怖的画面声效循环反复,他的面部忽明忽暗,直到全天放映结束,他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有那么几次,丁苏横会忍不住看向之前张东升手指的前排角落,这里有个悖论,如果他不去看,鬼魂只是他的想象,可他的追索姿态,反而变成了他在找它,这无疑加深了它存在的可能。

行业内部风雨飘摇,也就两个月左右,光明电影院、南漳电影院、天一电影院先后倒闭,南长电影院改成迪厅。群众电影院因为位置近城市副中心,靠周末人流,还能正常营业。书记内退,老赵还有两年退休,电影映三休四,票房越来越惨淡,有的场次一张票都卖不出去,游戏厅开放到晚上十点(后期扩建了台球房),玩游戏和台球的多于看电影的,但也没多到可以替代主业的地步。丁苏横照例每周两张海报,已经形成了工作的惯性,是种滑翔前行的状态,有时新片连映,再多画两张也无不可。老赵有心将危机化为转机,趁公司放权让他最后折腾,撒开了手脚干。他忙着联系展会承办方、对接包场单位,映前审看译制片合拍片的事会让丁苏横代劳。老赵交代时给丁苏横做思想工作,我们现在要群策群力,你年纪轻,多做点事,到倒闭那天分流,你能做什么,到文物公司做营业员?到博物馆当保安?别以为有宣传照做样子可以不要动脑子,海报是电影的窗口,好创意作用大着呢,观众喜欢什么,你多画点,放大点,视角特别点,人不就进来了吗,审片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后电影来了你先看,找找灵感。

丁苏横感同身受老赵的焦虑,光明电影院经理转岗后,公司腾不出中层位子,局里安排做了文化艺术学校的保安。他积极配合老赵,替他审片,也认同老赵对海报新的指导意见。之前他在家也习画,画得不多,一周六天上班都要画,回家后就画不动了,实在失眠才爬起来做功课。他摹倪云林《雨后空林图》《梧竹秀石图》,仿王蒙《夏山高隐图》《花溪渔隐图》,难得自己涂几笔,画《太湖雨意》《惠山松涛》《梁溪雪晴》。这个笔下的心中丘壑,发现仍然复制于古人的画中丘壑,和画海报区别不大。他兴味索然,画画停停,一张画要续笔几周,工作时的束手束脚,以及对老赵要求的标准化的严格实施,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个人的创作。如果没理解错的话,现在老赵的新指示,似乎给了他一点自由。接下来的几周,国产电影走马观花般密集上映,有种回光返照般的繁荣,有时一周排到四部新片。丁苏横连续画了十几张电影海报,《小芳的故事》《六指琴魔》《凤凰琴》《十字架下的魔影》《天山童姥》《股疯》,等等。无须拘泥于宣传照的限制了,丁苏横画起来不仅不累,反而愈发体会到越矩的得意,难得的奇思妙想,泉涌而至。

《小芳的故事》借势李春波的歌曲《小芳》,就是一部超长的音乐电视。电影和歌背景相同,知青与农村姑娘谈恋爱的故事。丁苏横采用了政治波普创作概念,设计六个穿红花袄、扎麻花辫的半身背影,分成上下三排,高处单独的背影最大,周围渲染残月古碑和黑云压地,地面工笔描绘了撒落的金黄冥币元宝,一个背着军绿书包的少年手举小红书,瑟缩角落,神色紧张,似乎用它抵挡她们逼近,配以红字:“小芳”背后的真相;二十年身影不散,七千夜恋曲镇魂。丁苏横拿着小样去经理室,请老赵定夺。毕竟首次在海报中加进自己的想法,能放开到怎样的尺度,心里没数,只要老赵确认了,以后就按照这个分寸来。到门口,隔着掉漆的门板听到老赵打电话,嗓门越说越大,他怕此时进去尴尬,想等他电话结束后再敲门,被动听明白了大致原因。对方是电瓶车厂工会主席,拖欠了两万多电影票费用两年没结,和老赵讨价还价。老赵及时记起给他送过两条“紫南京”,另外今年春节还送了两袋米两桶油。对方在电话里回应了一句什么,哗啦一声碎响,可能老赵顺手砸了只打火机,他妈的要吃官司一起去。外面是谁,进来。丁苏横没想到老赵如此耳聪目慧,硬着头皮推门。老赵竟然面如平湖,接过小样瞥了眼,夸奖丁苏横开窍了,这个红棉袄画得好,性感,能吸引眼球,原图上奶子是平的,还是你画得好,让它挺起来。他招呼丁苏横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有一句没一句聊影院今后的设想,问他是否去过南长电影院改建的巴斯曼迪厅,弹簧地板,俄罗斯姑娘领舞,小包厢,可以点单领舞进小包厢一起跳。丁苏横说没去过,听说很热闹,十块钱一张票,可乐卖到二十。老赵低头长叹,现在太不容易了,单位没人帮得上忙,全靠自己撑着,还他妈要被人写举报信,你说说看,这写举报信的人良心被狗吃了吧。丁苏横不知道说什么好,硬着头皮附和几句。

《小芳的故事》上墙,丁苏横靠近、站远,从不同方向欣赏效果,十月初中午的街道,阴沟盖和电线杆泛动光芒,到处是不留死角的清楚。海报色彩与自然光对比强烈,凑近时,满墙阴风惨惨,他假装是路人的视角,不经意看到,自忖效果足够震撼。没多久,有几个步行经过的被吸引,停在海报前张望。有人点烟,青烟缭绕里认真地研究,三四个骑着自行车的先后握紧手刹,侧身思索画面,进入了放慢的时间线般缓速通过。丁苏横一切看在眼中,难免小小得意。这时,一个背着空瘪蛇皮袋、穿宽大双排扣西服、胡子拉碴的拾荒人缓步而至,他靠电线杆蹲下,耐心地翻蛇皮袋,翻出几个塑料瓶踩扁,终于找到一瓶有水。他仰头喝掉剩下的液体,气定神闲地欣赏海报,眉头渐皱,伸手指指画画,似乎在演算一个极为复杂的题目。这时老黄踱步过来,丁苏横以为他要赶拾荒人走,他竟然掏出一根烟,递给拾荒人,来,阿五头,吃支香烟。后者的专注被中断,也只愣了一秒钟,顺手接过,老黄俯身替他点上。丁苏横目瞪口呆,附近的几个智障、流浪汉他都熟悉,如果是平时常见到的鸭血、二刺和油条,老黄闲得发慌,发支烟,逗几句,还能理解。這阿五头面孔陌生,老黄俯身给他点烟,说明他们是有点交往的那种认识。老黄问他怎么逛到南门来了,捡了多少瓶子,单位里发的月饼、可乐老头子来领过了,有没有分点给他。阿五头眼神飘忽,嗯嗯点头。老黄无法交流,自觉没意思,拍拍丁苏横的肩,阿五头也是咱们单位的,设备间技术员,是正式工。丁苏横跟随老黄进门卫室,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你开玩笑吧,正式工,他在外头捡垃圾!老黄说,受刺激了。什么刺激?练气功,出偏差了,半夜爬到邻居的屋顶上打坐,电影放到一半,他竟然跑上去自说自话给观众做报告,分析外气与内气关系,风水算命与那个什么相对论,老赵陪他去过几次医院,没用。家里不管?他有长病假工资,偏要上街捡瓶子,他老头子嫌他丢人,就不管他了。短短几句,一生已逝,丁苏横听得如丧考妣,心生这辈子再努力也不过如此了的念头。严格来讲,阿五头还是自己的同事,想到有一个拾荒者是同事,他又产生奇怪的体验,仿佛单位无限扩大了,由一个影院,扩至整个城市和乡村,阿五头足迹所到之处,皆是单位,阿五头所遇之人,皆是同事,阿五头所行之事,皆是工作,心胸跟着奇怪地开阔起来,之前生命逼仄感为之一解。快换岗了,老黄解开武装带,发出感慨,又不是他一个练气功,我也练的,生命信息智慧功,我们都没事,他钻得太深,小丁,做事不能钻得太深啊。

老赵忙于影院业务拓展,自《小芳的故事》后,没再审过丁苏横的画稿。前两次他还口头应付丁苏横,拿着小样说不错不错。后面直言相信小丁艺术天分,自由发挥即可。《十字架下的魔影》这类反特片,大多脱胎于《一双绣花鞋》,线索围绕太平间、教堂、医院、废弃的老洋楼、寺庙、道观展开,鬼影出没,死去多年之人复活,潜伏群众长相阴险的特务轮番现身。宣传照突出修女惊恐面部,他在多本杂志中看过类似剧照和插图,不知何时开始,少女尖叫,成为少女甜笑之外的另一种少女标准像。丁苏横有心要在工作中展示下自己,耻于照搬,重新创意。一张惨白的少女面庞占据画面中央,五官消失,脸如白纸,黑发向上升起。鼻梁和下巴为竖,眉目为横,组成一枚人面十字架,静置胸前。出品方、导演、演员名字下方,他添加四个端庄大字:少儿不宜。他认为这四个字可以多吸引些人进影院。《股疯》他自己改过三稿才定。画面色调阴冷,巨型交易电子屏上,所有股票全是绿的,股民绿光映脸,怀抱鲜花,身穿蓝白相间病号服。他们在一个庞大的广场狂欢游行,红气球如雨点飘扬空中。画面顶端绘条白色横幅:庆祝首届国际牛市节。用的写实手法,有落款、英文翻译、祝贺单位,如果证监会举办财经类主题的画展,丁苏横觉得可以拿去参展。

一些看完电影的观众觉得被戏耍了,大多自认倒霉,出来沮丧地摇摇头。当然也有咽不下这口气的,一小撮,前后十几个人,因为找不到管理人员,到售票窗口找说法,要求退钱或替换看其他电影。工作人员会仔细观察来者,遇到面相凶恶的,赔以耐心解释,海报是广告,本来就有夸张的成分,用来给观众参考的艺术创作,方便面都吃过,牛肉块没电视里大,我也没拿着空碗去超市退啊。

中间也有意外。《十字架下的魔影》最后一场,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到购票处要求退钱,他捶打柜台窗口控诉,两个月存了五块钱,冲着“少儿不宜”来,没想到从头到尾少儿很宜。少年强调,这是诈骗,要么退钱,要么打110。众人当笑话看,该少年异于常人,果真去报警。警察过来对少年一通教训,海报写“少儿不宜”,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身心健康,哪有故意挑这种电影去看的,另外,看完电影再讨要票钱,是流氓行为,别以为严打过去可以胡作非为了。少年表面唯唯诺诺,心里更滋生被你们欺凌的委屈。第二天放学后,他开始了对成人世界的报复,他骑到群众电影院门口,猛地甩出一只塑料袋,顾不得见证公平,疯狂蹬车离开。老黄吃惊地望着前方一摊灰黄,恶臭迅速蔓延过来,闻之欲呕,他能怎么样,无奈自认倒霉。

红星压缩机厂的一个中年职工(藏青工作服背后印着厂名),方头阔嘴,身材魁梧,工具包挎在腰间如别着驳壳枪,向售票员小金打听影院的美工是谁,想见一见,聊聊合作。小金见他说话时探头探脑的,神色又木讷,问他合作什么事?他表达不清楚,语速极快,间或听清中央美院、张艺谋什么的,小金说美工间在办公区,我忙完后帮你去问问,你得在外面等着。他嘟哝着转身,却没走远,果然就等在售票厅,双足微分过肩,眼观鼻,很耐心很守纪律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丁苏横扛着海报板经过售票厅门口,小金记得有什么事与他有关,仔细思索,终于想起,喊醒那个神似站着入定的中年人,指指爬上三角梯的丁苏横,说那就是我们的美工老师。

丁苏横吃力托起海报板,试几下终于钩住洋钉,身后有人亲切地粗声喊,美工老师!他身体一晃,差点从三角梯摔下,稳住海报板后,他愤然回头,见一粗胳膊粗腿的工人师傅,笑容带着老式宣传画中才有的真诚,手紧捂着帆布工具包,像是隔布握住什么东西,状况可疑。丁苏横询问,你是?他介绍自己叫张大忠,红星压缩机厂的电工,特别喜欢电影,看到群众电影院的海报和其他电影院不同,极富创意,觉得美工老师肯定是真喜欢电影的,就想认识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合作。丁苏横听懂其中几句,问合作什么。张大忠说,拍电影啊。丁苏横挂好海报,跳下梯子,拍拍身上蹭的墙灰,难以置信地问,你学的什么专业?张大忠抓抓脑袋,稍带责怪地说,老师,我刚介绍过我是电工了,不过,的确很想做导演。丁苏横说,那你以前接触过电影行业吗?接触过的,《二泉映月》在无锡拍摄,我当过群众演员,我给厂里的红五月歌会排过话剧,对了,我写的通讯稿上过《无锡日报》的“周末青年”。丁苏横摇摇头,你不在那个圈子里,想拍电影,没什么可能性,再说了,我根本不是这个专业的,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我劝你算了,别浪费时间。张大忠沉默许久,仍然有点不死心,你的画很有感受力,我相信你的艺术直觉,我呢,也是一步步来,先从剧本开始,你能不能帮我先看看剧本。丁苏横直接拒绝,我不懂的啊,你给我看也是白看。张大忠却已经从包中掏出一沓稿纸,抵到他胸前,我不急的,你带回去看,我是想听听各方面的意见。丁苏横狠不了心再推,接了稿子,说,那我看了和你交流,我姓丁,下次到我美工间坐坐。张大忠握住他手,一字一顿地说,丁老师,谢谢你!目光又被他刚挂上去的海报吸引,由衷地称赞,丁老师,你看看,画得多好啊!真有那么好吗?丁苏横为此重新欣赏一下自己的手笔,有点举棋不定,创意似乎一般。这幅《狂吻俄罗斯》,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由笑星冯巩主演。海报突出冯巩,他的半身像占据整个画面的一半,另外三个主演(牛振华和两个俄罗斯女演员)被安排在画幅底部,四个头像望向四面八方,淡紫色的克里姆林宫作为背景。冯巩脸涂迷彩,赤裸健硕上身,披挂交叉子弹带,持小提琴向前射击,两架直升机掠过头顶上空;牛振华肩扛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单手扛圆号;两个女主角互搂腰部,穿三点式泳衣,长发飞舞,血红的火光开满身前身后。

丁苏横回到美工间,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单位垂死挣扎,但老赵管理一點没松,要耗到五点才能下班。他泡杯茶,翻开张大忠的稿件,有两个本子,一个《梵高中国游记》,另一个《数学家和棋疯子》。标题边上很洋气地写着: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他粗粗一看,《梵高中国游记》乱七八糟,像严肃文学、民间故事和地摊文学的乱炖,地名用的都是无锡的,女主人公王慧芹与国棉二厂一个著名女劳模重名。《数学家和棋疯子》里几个外号似曾相识,剧中利民瓷厂的数学家甲鱼原型显然就是自己邻居,外号育才巷陈景润的丁甲鱼,不对,甲鱼也是外号,他的原名,丁苏横却想不起来了,自他记事起,乡邻们都喊他甲鱼。棋疯子惠民正是常年在城中公园摆残局摊的痴子惠民。故事同样不知所云,接近《幻女》的情节,或许真从那得到的灵感。甲鱼读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开始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经年累月,茶饭不思,一直找不到突破口,某天受棋疯子惠民启发,将《易经》和《推背图》引入,历经八十一劫,与南美洲某人体科学研究所、日本黑龙会斗智斗勇,终于完全破解猜想,找到大气功师老子留下的秘籍,练成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将外气直接作用于祖国的新式武器研究。文字不通、逻辑混乱、故事跳来跳去,所谓剧本别说拍电影了,文笔顶多就是一个高中生水平。丁苏横实在看不下去,为张大忠的执着难受,让他联想到自己对画的痴恋,相似的不知斤两的勇气,偶然惊醒一下,赶紧合眼。

第二天开每月例会,老赵带来坏消息和好消息。坏消息是因为营收大减,电影放映先停停,分几个工作小组,展会组、游戏厅组、歌厅筹划组,等等。好消息是贵宾厅改造计划,公司、局里已经通过,贵宾厅沿马路那边,准备破墙开店,估计能开十个店面,已有音响公司过来洽谈,如果全部租出去,说不定是一个新开始。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逐个扫过会议室的员工,大家都默契地点头。不知道老赵有健忘症还是什么,最近一个月,同样的内容他已经讲过三次了,丁苏横正迷糊,老赵目光移将过来,他挪开不及,形成对视。老赵指指他,小丁做事用心,从海报就能看出,我觉得比兄弟单位的美工画得好,转型归转型,海报墙还是要热闹,不能空窗啊!丁苏横大幅度点头,表示完全明白。老赵起身,给杯子添水,继续引导,大家都谈谈吧,有没有其他想法。丁苏横环顾左右,除了老赵等着众人说话,微笑地颔首鼓励,王会计、陆出纳他们都仿佛被美杜莎看过似的,静止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管变成会展公司、音响公司,或者开成无锡最大的游戏厅,美工肯定不需要的;丁苏横算算,局下属事业单位那些岗位,保安、营业员、电工、门卫、文化艺术学校辅导员,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合适,问题是就算得到那些与专业无关的岗位,进编更加遥遥无期。他忽然意识到父母极可能是自以为完成了公关,把对方的敷衍当成了承诺,甚至对方懒得敷衍,没拒绝而已,父母却因此虚构了一家人想要的现实。

老赵陪同戴安全帽的施工方频繁进出,指指点点,改造工地安全制度已经贴到影院墙上,改造却迟迟未开始。听王会计说是城管那边缺一个手续。老赵等不及了,要求施工方先动工再说。分进各个小组的同事还好,像煞有介事地开小会、商量,也有出去跑业务的。丁苏横无所事事,大家兵荒马乱的,他不适合再像以前一样待在美工间,但也不能常常出现在同事面前,提醒别人自己多余者的形象,这时他理解了老赵的智慧。按照老赵的要求,丁苏横继续画海报,这些与其他影院同步,却不会在群众电影院上映的电影,《真假情人》《一个独生女的故事》《冼星海》,等等,也不会有观众来询问,售票大厅的门都锁了。他时常站在三角梯上发呆,他用确定的行为,在确定的时间里,完成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白日梦,从幻觉制造的角度,他的行为才是真正的电影,或许有另一个群众电影院,正严格按照海报场次,一场接一场地播放。空中传来砸墙沉闷的咚咚声,不时听到碎物落下,从他的方向却看不出任何变化,影院仍然完整,纹丝不动,风很光明,一只耀眼的塑料袋飞过庞大的楼顶。与影院隔一座围墙,是国营朝阳菜场的灰绿棉瓦棚顶,再往前是第二百货商店、中国银行无锡分行和机电公司,这些单位的人数都十倍、几十倍于群众电影院,如果再从极高处往下看,那些高出的建筑,类似庞大集成电路板中的一个个凸点,窥其内部,如镜头深入蚁窝和蝠洞,看似无序,实则每一个人都在精密运行,以生命为算力,孜孜不倦地计算一个所有人都忘了的终极答案。

张大忠来过几次,和丁苏横探讨剧本、画、电影,丁苏横陪着聊几句,不冷不热。剧本、电影,他自己也不懂,但凭常识早已知道张大忠是个纯粹的爱好者,离创作者还很远,张大忠激动指点中外,他也应和两句,怕透出真相让张大忠恼怒。不管怎么说,与张大忠内心还是接近的,再想起没说过一句话的阿五头,此刻正穿行大街小巷,游走城市,能藏在阴暗里,也去向开阔处,他真感到亲切。一个爱好电影的电工,一个了解来历的拾荒者,反过来强化了自身的存在感,天晓得,冥冥中他觉得多了两个朋友。张大忠明确把丁苏横引为知己,年龄差了一圈,语多请教,主动示好,每次不空手,给丁苏横带过大栗、花生和小儿酥。这次单位发了挂历,给他拎一卷过来,说自己一个人,家里有台历就够了,挂历留着没用,给丁苏横送人。他是三班倒,翘班溜出来,放下挂历就走,丁苏横陪送至电影院大门外,下午四点,像有一个灯光师暗中安排,十二月的夕光照耀海报墙、广告牌和光秃梧桐,伶仃枯叶飘落时由亮到暗,街上行人低头缩肩,光补在脑后。张大忠说,我走啦。听上去像是那种表演式的告别。他懒得过马路,骑车逆行,不时避让穿插,前弓背影如仓皇逃窜。丁苏横莫名觉得做错了什么,想还他个人情,过两天单位发冬令用品,王会计感叹最后一次领福利了,工会准备了种类比往年多的手套、洗衣粉、袜子、套鞋和被套。给这些不合适,那拿几本电影杂志给他?张大忠也不缺,据他自己说收藏了陈冲的七十六张照片,都是从各种电影杂志上剪的。有个绝妙的主意!丁苏横握了握拳头,他甚至为自己的创意在心里摇旗呐喊,久违的体验了,最起码十几年了,这种豁然开朗和云破天开,像小學时挤牙膏似的写作文,挤着挤着,把牙膏皮挤破,灵感从另一头出来了。

没等到过节,影院改造计划临时被公司叫停,老赵召开通气会。一个法国公司看中这块地,准备投资个大超市,市里牵头,正在和商业局、文化局三方谈判。员工们提前放假,等通知上班。会后,其他人并无波澜,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丁苏横忐忑不安,到财务室找王会计小陆瞎聊,主动提及两家孩子如果寒假里想学画,他可以抽空带,凑时间一起来即可。王会计看出他的来意,示意小陆关门。她放下账本,轻斥他,怎么没让你爸爸妈妈找人?他略有惊讶,找谁?找介绍你进来的人啊,不过现在找也来不及了,人员都安排好了。果然被自己猜中,丁苏横心一沉。编制内的员工公司已经分流完成,我和小陆转到戏校,合同工听说年后拿最低工资,等超市建成,会安排理货员或保安的岗位;王会计见他默然不语,又安慰他,你有技术,说不定会安排美工岗位,布置橱窗画画海报。你别听她瞎说!小陆举起织针,娴熟地倒转翻戳,不客气地指出,超市又不是商场,哪里要什么美工,我劝你尽早做打算,趁这两个月还拿完整工资,赶紧找下家。说也奇怪,明明是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打击,丁苏横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小陆织针的手法上,他发现,从他上班第一天到现在,小陆手中的毛衣并无进展,仍旧于肩膀徘徊,可她看起来争分夺秒,时时在织,难道织的不是同一件?他不敢肯定,这毛衣的领子好像叫馄饨领,会不会存有另外可能,这毛衣式样原本便不带袖管,小陆早就织好了,数月如一日地反复修正。小陆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晃晃,你没事吧?王会计扫弦般乱打几下算盘,没关系的,你年纪轻,大学生,怕什么,总归还有机会的。他回过神,难为情地抓抓脑袋,说没事没事,我在想其他事情,我先去把今天的海报画完。你还真卖命的,最近连画了几幅了,老赵说啥是啥,要是我,给他画个屁!王会计为这年轻人的老实听话愤愤不平。

傍晚,丁苏横骑车离开电影院,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下班了,他又骑回去,毕竟是第一份工作,上班不到半年,多少有些恋眷,这不舍里又有深深的疲惫,倒像是已经退休了。他顶风在电影院广场上绕了两圈,自行车链老化,踩几轮就咔啦咔啦牵响,像是有人在角落踢一只可乐罐,声音忽起忽灭地前行,广场更为空旷。黑魆魆的建筑伏在暮色中,车棚、美工间、录像厅、售票厅的细节消隐,简化成几何体形状,朴树的线条潦草地向上散乱。墨蓝的天空嵌几点冷星,他觉得像是无比遥远处的井口的光,自己和这里的一切,都埋在深深的井底。有其他生命从那个井口观察我们吗,隔得太远,想看也看不到,除非用特制的仪器。传达室灯照出一道瘦小的背影,那是老李在吃晚饭,丁苏横出门时,他正埋头处理一块排骨,试图以小指抠出骨缝连接处的筋膜,不时啜吮,所以没有留意。丁苏横好像回到单位的阿五头,转了一圈,没什么可捡起的,两手空空地返回街上。今晚风大,吹得鼻头发酸,身后的海报板轻磕两下墙面,发出单调的扑扑声,像一扇没关好的门。

2017年9月,北方电影学院教授刘浩峰赴无锡参加一档挖掘青年导演的综艺节目,地点在华莱坞影视基地。除学院身份,刘浩峰还是知名的功夫片导演、动作指导和武侠作家。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来无锡了,2009年他执导《戚家刀》,就长驻运河古街和南水仙庙。南水仙庙建于康熙年间,民众纪念抗倭英雄王其勤而立,庙宇有头山门、二门、戏台、大殿、蚕师殿等建筑,几百年来保存尚算完整,方便古装剧组取景。节目录制期间,他抽空重游故地,沿运河一路漫步,水光贴着房屋晃动,刘浩峰走走停停,其中一段路,树顶飞行一只细小的红风筝,他尾随河面飘动的那角灰影。逛至运河博物馆门口,遇到一场什么活动开幕,领导剪彩,广场舞助兴,路人里里外外地围观,他也挤进去凑热闹。门廊悬拉的横幅写着:上影节电影海报艺术展无锡分会场。他算算日子,这几天正是上海国际电影节,听说有个电影海报展,没想到在无锡弄了分会场。

刘浩峰跟随人流入馆观展。策展中规中矩,一共分五个主题展区,域外来鸿、百年银幕、红色经典、荣耀之路、锡城艺心。前面几个展区,是电影海报展的常设。这批好莱坞老电影原版海报很珍贵,在各地电影节都有参展。红色经典展区,一半海报是超清晰写真,尺寸与原作相同,能看出主办方的用心。小厅的“锡城艺心”展区,展出锡籍海报设计师和美工作品。锡城艺心最醒目的是《建军大业》《芳华》《妖猫传》三部大片的同题巨型海报,吊在半空,隆重地打上射灯,刘浩峰注意到设计师们对水墨、动漫以及传统符号的应用,创意趋同,独特性不够,这仍是艺术视野保守的问题。

本土美工海报展,陈列在最里面,他慢慢看过去。在几张海报前面站定,是老电影,他来回打量几眼,过于冷门,确定都没看过。1993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梵高中国游记》,1993年潇湘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小丁》,1993年峨眉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打“八十分”的人》和《数学家与棋疯子》,导演、主演、摄像名字都是陌生的,从未听过。北京电影制片厂90年代初出过《福尔摩斯与中国女侠》,之后再推《梵高中国游记》,风格接近。可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梵高中国游记》画面上半部为图,梵高站在一座石拱桥上写生,杨柳依依,江南河瘦,身后几个长衫者围观。下半部分剧情简介:画家梵高在巴黎美术沙龙遇到名为《魏紫迎春》的中国画,为东方艺术的精妙惊叹,在弟弟提奥支持下,加入荷兰商队,远渡重洋,到中国寻艺;一路遇海贼,遭马匪,惊险不断,与东印度公司人贩子斗智斗勇,解救被拐卖的少女王慧芹,至水乡梁溪;随画师丁布衣学中国画,阿尔被强光刺伤的双眼终被江南绵雨所慰,遂号雨葵居士,灼情敛收竹林,炙心悄熄野寺;晚年遇拳祸,学生告发,遭义和团点天灯于惠山万卷楼时,被已成武学高手的王慧芹所救。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刘浩峰哑然失笑,他搜豆瓣,果然这几部电影都没有存目。

为证明判断,他索性微信留言北影厂的熟人:90年代北影厂出过一部《梵高中国游记》吗?对方秒回:没有,何出此問,片名像Cult片。刘浩峰拍了张照发过去。对方回一个惊恐表情:假的。海报架前的易拉宝有美工介绍。如刘浩峰所料,这五张海报都是同一个美工画的。丁苏横,1969年生人,简介写着南京艺术学院国画专业,1993届毕业生,区美术家协会会员,目前在某培训机构任美术教师。《打“八十分”的人》和《小丁》海报可以看出丁苏横的美术功底,《打“八十分”的人》构图类似名画《吃土豆的人》,几个人围着桌子打扑克,表情凝重,报架上耷拉的卷边杂志、桌上的算盘、账本旁插着织衣针的绒线球、墙上贴的财务制度,能看出是某单位的财务室。《小丁》处理成俯瞰式构图,屋顶上有一个少年,上身微微前倾,准备跳下。地面为蓝天白云,居民楼云气徘徊,一只扔高的书包穿梭其中,像飘浮空中的人造卫星。几张海报,刘浩峰一一拍照留存,此事也算奇遇,他准备晚上发个朋友圈,与圈内影人分享。

江南秋夜不比北方,虫声把远方带到身边,桂树披了微黄月光,似有香气旋舞,刘浩峰手中的咖啡都串着桂花味。他改完剧本,睡意全无,翻开手机,选好白天拍的海报,琢磨写几句话配图。那些手绘海报由照片转制,说明不是为了展览充数胡乱赶出来的,的确是旧海报。他好奇这个叫丁苏横的人,当年为什么要炮制不存在的电影海报。编伪书的名字、内容、人物、注释,很多作家乐衷于此,满足他们造物主般的知识控制欲,可编伪电影名字、情节,制作海报,委实难以理解。为了打发无聊?抑或原有剧本,为了体验更强的创作沉浸?海报痕迹斑驳,说明在户外挂过,有这个必要吗,目的是什么?考虑到这中间或许存在的隐情,以及对别人作品(无论好坏)轻易调侃的态度不妥,他在临发送前点了取消。

他托华莱坞节目组人员打听该展览,文旅条线单位彼此有往来,很快找到活动落地主办方,是古韵公司和梁溪区美术家协会。古韵公司通过美术家协会要到丁苏横手机号。刘浩峰存好号码,决定等节目录完,详细了解下这组海报的事。杀青日刘浩峰接到电话,李家卫打来的。李导对他有知遇之恩,人在上海,语气诚挚,邀刘浩峰茶叙新片筹拍事宜。这种机会,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刘浩峰推掉节目组晚宴,坐高铁去上海见李家卫,参与漫谈的还有明星李伟华、施小冰、周霆志等人。新片李家卫想转任监制,由刘浩峰执导。刘浩峰面临重新部署下半年工作计划的压力,毫无疑问,他要将所有工作重心压到此片,有些活要赶,有些活势必要推辞。连续一个月忙得昏天黑地,把给那个叫丁什么打电话的事彻底忘了。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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