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
2022-03-30于力
场院
一收完秋,场院就空闲下来
那些攫啄的麻雀从遗落的禾谷里
搬走它们今冬的仓廪
鸦鹊们拾起几缕穗条
衔着空中的家园奋飞
阳光凉凉地暖,一叶梧桐旋落
场院又空出来些许
尘埃落定,年景吹糠见米
最后一腔孤悬的风暴
锈蚀在飏扇的轮轴里
傍晚时分,马车沿畦陌
运走最后的谷秸、黍穰、豆荚
也运走鸟鸣、寥星
和一车晦暝无定的灯火
那些混杂的声迹
白昼里的欢颜,夜晚晃动的影子
又从渐浓的秋霜里泛了出来
筵席散去,此刻的场院
就像一块兜着残羹与未尽话题的餐布
就像这微茫的天际,孤独而阔达
裹挟着大风走远,又被碌碡喊住
扇车
父亲旋动手柄的神态专注、庄严
将风灌满了扇车的身体
风是扇车的骨骼、血肉与灵魂
扇车用风讲话、奔走和飞翔
阔大的喂料口装进
颖壳、糠秕与尘土,一年的收成
被斗阀一口一口地咽下,吐纳之间
盈饱的籽粒掷地有声
虚妄与杂余的物什纷纷扬扬
装进嘶喊、笑浪,混杂的声迹
暮晚间或的犬吠,以及
被虫豸叽叽歪歪的抒情铺满、放大的静寂
装进浩瀚天宇
把繁星吹成了霜粒
落在高高的垛草之上,纷纷扬扬
也装进茫然无措的大地
把父亲沾满麸皮与灰尘的身影
吹散,成为天上的星宿
扇车飞飏,吹散盛大的场景
吹散场院上奔跑的少年
扇车早已折损,而风继续吹
嗡嗡作响,纷纷扬扬……
碌碡
以前,坝下秋收的场院上
经常会看到碌碡的身影
这拙朴的农具,身披木枷
缓迟地旋动,舂碾着穗条、稞秆和豆荚
舂碾辕马凹陷的蹄痕,喘吁的鼻息
还有红缨鞭梢上正在落下
抑或悬在空中的一声脆亮
反复地轮回,铺平、延展
像是自我的救赎,直到颖壳分离
渐次把它持久的沉默
也摁进缄默无语的泥土
就连一枚落叶,一行鸿雁的啼唳
甚至一声不经意遗落的轻叹
也被辗轧,混迹今秋的收成
当粮归仓廪,马回厩棚
秋雨洗练了最后的农事
碌碡卸下了木枷,孤零零弃于原野
北风像顽皮的孩子,试着推了推
又一阵风似的跑远
它试图跟随,试图用喑哑的嗓音
把走远的事物喊住
突然发现,它的沉重
是随身携带的枷锁,囚困一生的牢
腌菜
圆白菜、雪里蕻和大头芥
从畦地里运回家的时候
落满白霜和蝈蝈凉凉的绝唱
父亲悉心地侍弄,择去腐叶、剔掉小青虫
反复地挑选、濯洗,神态庄重
窗外,一块凝云似黢黑的腌菜石
压住几声鸦鹊的低啼
檐垄里的冰柱好像长长的菌丝
朝向大地尖锐地生长
被粗粝的盐粒浸渍
又被风雪来回涂抹的日子
腌在青灰色的冷冽里,老旧的钟摆
变成一粒微生菌,来回地敲打
我們穿着母亲缝制的棉衣围坐在炕头
像三只贮储的瓦缸,显得又矮又胖
在寂静的酵酦里,体内隐秘地发生着改变
假以时日,父亲用冰凌薄脆的刃口
割破撩人的腐香,沥去生涩
从苦咸的境遇里,我们捞出生活的酸
年代里,人们用大抵相同的方法
留住各不相同的滋味与回忆
人间的烟火,让这些菜蔬
在一粒花椒绽开的笑容里变得酸楚动人
就着它,我们捱过困苦
咽下了粗粮和那些漫长的冬天
(于力,作品见于《十月》《诗选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飞天》《天涯》《海燕》《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并多次获得各种奖项。)
编辑:郭文岭 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