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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唱歌

2022-03-30杨守知

当代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外甥老牛二姐

杨守知

二姐夫迟迟没下楼。我对二姐说,我们先过去。二姐没搭话,抬头往楼上望了望。楼很高,楼与楼之间,成为风的通道。风很硬,也很冷,挂在电杆上的红灯笼摇来晃去,摇晃的光影时而照亮地上的积雪,时而照亮二姐被红酒染红的脸。今天是年初五,年初五又称“破五”,老鼠嫁女的日子,按习俗要“崩穷”,穷日子被炮仗一崩就能崩跑。二姐的日子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却很知足,整天乐呵呵的,不知她的快乐怎么会那么多。连妻子也说,二姐总那么笑模样儿的,每天像捡到金元宝。

这个晚上,二姐请客,请我一家、三弟一家。三家子加在一起有十一口人,围了一大桌。二姐准备了白酒、红酒、啤酒,大家各取所需,不喝酒的就喝水,还有热得滚烫的核桃露。二姐平时并不喝酒,自家做东,为了表达热情,便拿起红酒瓶子说,大过年的,今天我也喝点儿。二姐以前喝过红酒,知道红酒的厉害,有后劲,刚喝的时候不显,过后会上头。这并没有吓住她,她端起斟得半满的玻璃杯对二姐夫说,来,咱俩先敬二弟一家子。二弟就是我。我们一家子四口还没有做出反应,她已经咕咚咕咚把红酒干掉了。然后,她又带着二姐夫提议,再敬三弟一家。二姐夫喝的是白酒,他十分听话,让敬谁就跟着敬谁,从不主动发表意见。这样敬来敬去,二姐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一只手拄住额头说,不行,我喝多了。是的,她的脸已经喝成两块红布。二姐夫面带微笑,细语轻声地劝道,又没有外人,你少喝点儿。听他的语气,仿佛他倒是外人。

如果二姐夫有点儿外人心态,那也难怪吧。一开始,我们称二姐夫为“老牛”,这只是因为他姓牛,大号牛世朋。“一开始”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二姐他俩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唤他老牛没有觉出什么不妥,这种关系,倒不失为一种亲切的表达。他本人也毫不介意,每唤他老牛也都笑嘻嘻答应。过了一段时间,二姐委婉地对我说,你们别叫他老牛了,还是叫他二姐夫吧。听二姐的口气,我感觉这话憋在二姐心头有一阵子了,只是没好意思说破。我想了想说,好吧。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三弟,做了一番分析,我们对大姐夫总是叫大姐夫,既如此,我们为什么单把二姐夫唤作老牛呢?我们唤前二姐夫也一直是二姐夫的,为什么换了老牛倒不叫了?唤他老牛自感毫无失敬之意,那大概也只是我们的感觉而已,二姐可能感受到了某种生分和疏远,或者替二姐夫感受到了某种生分和疏远。妻子也说,倒是,假使二姐夫比你们的身份地位都高,那叫什么都无所谓,他只是个农民工,心里可能会不是滋味,尽管他总是笑嘻嘻的。自此之后,我们全都把对他的称呼由老牛改为二姐夫。

二姐夫,怎么说呢,他跟二姐的婚姻还算是我介绍的。二姐离了婚。关于二姐为什么离婚,我们都不想再提,这主要是因为我们都不想提前二姐夫。二姐独自生活了两年,说独自也不准确,她还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也就是我的外甥,不过这跟独自生活没有太大差别,那个家是她独自支撑的。那时,她跟人合开的小饭馆倒闭了,生活没什么依靠。恰巧,我单位女同事说她有个离婚两年的远房叔叔,跟二姐年龄相当,问我能不能介绍介绍。我当然乐意。详细了解了老牛的情况,知道他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做木工,单位给他买着养老保险。父母都已不在,姐弟若干人,日子过得个个紧巴。知道他如果跟二姐结了婚,要到二姐家里来,我先相看了他一次,没有表态,然后安排二姐跟他见面。二姐见过说,人太老实了吧,你要不问他,就一句话也没有。我问她,你还想找一个话多的?这话我是在捎带前二姐夫。二姐听了,默然无语。我说,最要紧的,是找一个过日子的。二姐垂泪。然后,两个人就结了婚。

喝酒积蓄的那点热乎劲儿很快就被冷风耗光了,我感到挺冷。儿子和儿媳第一次回来过春节,他俩穿得都很单薄,在冷风里瑟瑟发抖。我再次对二姐说,我们先走吧,地方我二姐夫又认识。二姐还在迟疑。外甥说,二舅,你们先过去,等我爸下来,我们仨一起过去。我看二姐执意要等,而二姐夫还没有即刻下楼来的迹象,便带了一同等在楼下的儿子、侄子等几个人往五月花走去。

五月花是离小区很近的一家练歌房的名字。后天就初七,儿子儿媳要返城上班,侄子也要跟女朋友出去玩,三弟在酒桌上提议,吃完饭去五月花唱歌,大家好好唱一唱,乐一乐。儿子儿媳,侄子侄媳和外甥外甥媳妇都鼓掌同意。二姐夫一言不发,却难掩欣喜之色。二姐问二姐夫,你不表态是不是不同意呀?二姐夫急忙说,同意,我同意。大家都笑起来。我们都知道,二姐夫其实是个麦霸。

二姐夫是怎样一个麦霸呢?我还记得,三年前他跟我们第一次走进KTV的时候,那支麦克风握在他手里和一把榔头差不多,两个小时下来,他还没有适应那把榔头,只要对着唱歌,他就跟不上调,只要放下,他就唱得又稳又准。他一旦跑调,就对着那把不顺手的榔头又吹又敲,弄得音箱里一会儿嗡嗡嗡,一会儿砰砰砰,胡乱响个不停。这也难怪,二姐夫的歌唱舞台一辈子就在工地上、脚手架上、旷野里,他唱的时候,手里多半舞弄的是榔头、锯子、抹灰铲、铁锨之类,让他上来就适应麦克风,并不比登天容易多少。

二姐夫对唱歌的喜欢却是确凿无疑的。第一次知道他喜欢唱歌,是在二姐他俩结婚后第二年的端午节。那是一个三天的小假期,我们一起去白洋淀游玩。我们从码头登上快艇。二姐夫对这样的出游还有点儿羞涩,他在我们都坐好之后,自己选择默默地坐在快艇的最后面。其实,我们已把二姐身旁的位置留给了他。我们唤他坐到二姐身边来,他还有些扭捏,带着惯常的笑意说,没事兒,没事儿。我拍着二姐身旁的空位对他喊,你坐过来,没事的。二姐也回头说,你坐过来吧。他起身走过来,脸上带着某种歉意,小心翼翼地坐到空座位上,好像有点儿烫屁股似的。引擎轰鸣,浪花翻滚,二姐夫抬头远望,我在喧哗的缝隙里,觅听到他轻声地哼唱。下了快艇,我们步入荷花大观园,自顾自沉浸在怡人的景色之中的时候,身后传来歌声。妻子赞叹说,哎,这是谁呀,唱得不赖呀。妻子是音乐老师,她说唱得不错,自然是好的。我们都驻足回头,不知何时二姐夫已经被落下百步之遥,正在引吭歌唱。我喊道,二姐夫,你走快点儿啊,我们都听听。我一喊,他的歌声戛然而止。二姐说,当着你们的面他就不好意思了。二姐夫紧走几步赶上来,面上果然挂着不好意思的微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妻子说,没想到啊二姐夫,有真功夫!唱得这么好,别偷着唱呀,让大家一起听听。我们鼓掌。二姐夫脸憋得通红,却唱不出声。二姐说,他都是一个人在工地偷偷唱,当着人肯定不习惯。又对二姐夫说,你好好练练,练好了给大家伙儿唱一个。

二姐他们还没跟上来。我抱怨道,二姐夫怎么这么磨蹭,下个楼咋跟大姑娘上轿似的。妻子说,你以为二姐夫跟你似的,吃完喝完抹抹嘴走了,人家收拾家伙呢。听妻子一说,我顿感自愧不如。

等我们开好房间,茶水、啤酒、水果拼盘、干果布好,二姐一家才赶到。侄子第一次带女朋友小穆来,她的加入,再加上几个能歌善唱的小孩儿,使这次K歌具有了准专业水平。儿子他们小两口合作了一首《凉凉》,我不由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唱得那么好。侄子、外甥点的歌我基本上没听过,听他们唱得那么熟练,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练的。小穆的歌我就更不敢评价了,她毕业于音乐学院声乐系,是民族唱法,歌曲有新有老,一开口就震动全场。

大家一首一首地点歌、唱歌,都很踊跃。我知道自己唱歌跑调,基本就是在鼓掌、叫好。说起我的跑调,我一度归结为小时候没受到良好的音乐启蒙。等听到二姐夫的歌,终于相信唱歌是需要天赋的事了。二姐夫连初中都没毕业,上了五年小学,居然不知道有音乐课这回事。二姐夫唱的歌大都是流行歌曲,似乎哪个歌星他都知道,哪首歌他都熟悉。费玉清的作品,唱起真有几分神似的。这次他手里的麦克风回归了本位,使用起来比较得心应手了。我笑说,二姐夫底下没少练吧。二姐夫嘿嘿笑,是默认的意思,还有些被人戳穿了的腼腆。当然,我也听出了二姐夫唱歌的毛病,他有点儿张不开嘴,声音像含在嘴里,发不出来,甚至有点儿像呓语。我凑近他耳朵说,你张开嘴唱,张开嘴,你懂吧。然后我张开嘴,给他做了几下示范。我把右手半蜷拢在嘴前,配合嘴巴的张开而打开。在陆离的光影里,二姐夫满面困惑,连原有的水平也不能发挥,显得十分无奈。二姐悄悄走过来对我说,你別教他了,他已经习惯了。然后二姐又对二姐夫说,你唱吧,你怎么舒服就怎么唱,反正又没有外人。二姐这样子说,我感到有点儿无趣,其实我只不过想说,二姐夫要是张开嘴,会唱得更好。二姐夫一曲唱罢,二姐和外甥使劲给他鼓掌。我们也跟着鼓掌。掌声对于二姐夫来说,当然是陌生的,当掌声响起,二姐夫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话筒不知给谁或放在哪里才好。

我试着理解二姐夫。他早出晚归,一年到头不曾歇息。去年过年,因为公司一时没有活路,迟迟没有复工,他就央求二姐找我为他寻一个临时活儿干。我说,多歇几天有什么不好呢,那些建筑工地就是早也要过了正月才开工的。二姐夫听了有些失望,竟然打算买套音响到公园门口去卖唱。我哼了一声,说,好啊,你可以去试试,旭日阳刚也是农民工,不就唱出名堂来了吗?二姐夫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答非所问地说,他们就是唱了一首汪峰的《春天里》唱红的。他没听出我口气里的轻蔑,我却听出了他口气里的轻蔑,他似乎并不以旭日阳刚为意。我说人家唱得可是比你嗓门大。他竟然说,是,嗓门大了是好。二姐在旁表态支持他,你去呀,你要去唱,我帮你收钱。对此,我理解为突发奇想,谁知过了几天,二姐竟真花六百块钱给二姐夫买回个廉价音箱,用手拎着可以满街跑的那种,这简直令我跌破了眼镜。

我打量着二姐夫,他专注地盯着屏幕,谁唱他都跟着哼哼,一副痴迷神往的样子。我们都以为他只是一个木匠,一个焊匠,一个泥瓦匠,有时什么匠也不是,就搞搞卫生打打杂。聆听他唱歌的,或者是一根木头,一捆钢筋,一堆砖头,二姐夫无需大声,只需哼唱。日子一长,他就养成了含着声音唱歌的习惯,他那些最忠实的听众对于声音的大小毫不在乎,只要二姐夫自己听得到就好。我敢断定,他之前的歌一直是唱给自己听,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在人前展示。

二姐夫坐在远离我的沙发的一角,可能由于我的挑剔情绪受到影响,一时没再起身唱歌。等到外甥给他点的歌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也没有起身。外甥拿着话筒给他报幕,下面,有请我爸演唱《春暖花开》。大家都刻意把掌声鼓得很热烈,尤其是我。二姐夫还是有些扭捏。二姐从外甥手里拿过话筒,走过去拉了一下二姐夫的胳膊,说,你快去唱吧。二姐夫这才起身接过二姐递给他的话筒,僵硬着双腿往前走了几步。外甥把歌曲切了,重新播放。当然,他略显含混的发音没有明显改观,也还是有些拖拍,我们都静静地听着,任由他以自己的方式把歌曲唱完,没人干扰他。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唱得投入,而且享受。

坐在我身边的外甥跟二姐如出一辙地悄悄对我说,二舅,你甭说我爸了,你越说他越不会唱。我扭头打量了外甥一眼,外甥一张光洁的娃娃脸,虽说已结婚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似的。他读小学的时候,二姐和前二姐夫在北京串胡同卖水果,顾及不到他,就寄放在了我家。他生性胆小,总是像猫一样跟在表哥身后悄无声息。我又比较严肃,他遇到不明白的并不敢问我。他跟我提起那段日子,说听到京广铁路上火车驶过的声音,就盼着是妈妈回来了。这句话说得我十分内疚,感觉自己并没有负起一个舅舅的责任。他读初中的时候,二姐和前二姐夫闹起了离婚,他选择跟二姐一起生活,过起了没有爸的日子。二姐再婚,我们对外甥有诸多担心,现在看来,那些担心纯属多余。

虽说是初五,毕竟在年里,照例大家在唱第一首歌之前,都会说些拜年的话,小辈祝长辈安康,长辈望小辈顺利。二姐夫的拜年话是外甥代致的,因为二姐夫一张嘴就紧张,嗓子发干,说不出囫囵句子。三弟有点儿促狭,跟二姐夫开玩笑,二姐夫越说不出他就越起哄,鼓动二姐夫再来两句。当三弟再次起哄时,二姐夫竟然答应,我就给大家唱一首吧。

二姐夫已经唱起来了,他给阎维文的《母亲》填上了自己的词。

我是个有福的人

有福的人

年近半百走进了

这个家门

这个家是这么温暖

没把我当外人

一个家里四个姓

却比骨肉还要亲

……

大家一听都十分吃惊,没想到他还会自己写歌词。大家愣住了,互相不知道说什么,甚至忘了喝彩,都听出了这是他的心里话。二姐说过,他有一个本子的,自己写了很多歌词。看来二姐夫歌词记得牢牢的,也许已经一遍又一遍唱过吧。我的胸腔在他的歌声里暖流涌动,变得滚烫起来。是呢,这个家庭的四口人,不仅有四个姓,还是四种动物,二姐姓杨、二姐夫姓牛、外甥姓马、外甥媳妇姓朱,按侄子的玩笑话是四畜兴旺。短时的静默之后,大家都轻声地和着节拍击起手掌,我去瞄二姐,这个眼窝子浅的女人,眼眶里又泛起泪花。我们各自握着啤酒瓶子或是举着饮料杯子,互相碰着,杯子瓶子叮叮响,清亮悦耳。

时间不早了,我提议不要太晚了。二姐夫难得附和,那我们一起唱首《难忘今宵》吧。他的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都说,好,难忘今宵,难忘今宵,好。我说,二姐夫,你领唱吧。外甥拿起另一支话筒说,我陪我爸一起。难忘今宵,我们齐声唱起来,渐渐地,我们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圈,把二姐和二姐夫围在了中间,边舞边唱,二姐又泪光盈盈了。

我们走出包厢的时候,二姐夫因为打包,又落在了后面。二姐说,你们先走,我等等你二姐夫。妻子说,一块儿吧,又不着急。我牵了牵妻子的衣袖说,叫二姐等着吧,他们一家老小一起走走也挺好的。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寂静的身后又传来了二姐夫的轻唱。妻子在我耳边喃喃提醒说,二姐夫意犹未尽呢,你不知道吧,二姐夫还有个梦想呢。我问,啥梦想?妻子说,二姐说,他特别想上《星光大道》。我拥了拥妻子的肩说,那就祝他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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