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一万颗太阳
2022-03-30袁海胜
大地上长出一棵草,是大地要说话了。自然界、季节、雨水、生态、动物的生命,包括人类的生命,这些词语草的袍袖里有的是,宛若大地的方言。
草的来路,也许是一墩蓄根,也许是秋天无意落下的一颗种子。自然界里没有谁有意做一件事情,包括草的种子。它们来自植株的自然脱落,来自风这位好热闹的参与者之手,来自小鸟遗落的口粮……反正不像人类种庄稼那样精心地埋下一粒种子。种子是生命的宿主,也是生命的启蒙者。草木萌发,顶着种子的残壳钻出地面。把产床举在头顶,像宣示主权。自然界里只有草木这样做,朴实。草种子的韧劲,在什么苛刻的条件都不惧。童时,父亲脱过的一块干透的土坯上突兀生出一棵纤细的小草,孱弱伶仃。我吃惊,有点慌张,第一次接触到自然界的惊异,却是来自干土坯上的一棵小草。用水浇灌,淋湿的土坯像绽开一朵黑玫瑰,像刚刚睡醒睁开眼睛,浓重沉厚的土腥气灌进鼻腔。何言孤寂?土坯上一棵草足以代表。草——石壁、房檐、马路边儿、砖厂的大烟囱上——展示它的孤零。大地解除寒冷的镣铐,春情萌动,万物活跃。草千军万马,气势磅礴,生机盎然。每一寸土地都是草的天堂,有一点点容身的泥土,都会被一颗草占领。草生一世,勇闯天涯,各有各的脾气,不存在尊卑,无需职称文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争分夺秒,抽叶拔节,自由自在。
一棵草,丁点之绿,微寸之地,却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同类或者不同类之间,高矮胖瘦,颜色新鲜否,谁会在意?叶子舒展,纤茎婀娜,沐风栉雨,独成一派,逍遥任性。草的森林,鸟喜欢驻足小憩,多彩的羽毛不过是草丛盛开的一朵野花。野百合曲卷红艳艳的花瓣,纤细的蕊触须一样高出一头,亭亭而立;草众参差,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有不安分的心事;野花揭竿而起,星星点点占下草的地盘,拼成一块天大的花地毯,草莽反而精致;蒲公英完成了爱情,开怀大笑,黄灿灿的脸庞近似于葵,不久,爱情的果实就会乘风而去,完成一个童话……草丛里还有无数的游虫,匆忙却不拥挤。鸟吃了虫后迅捷飞到树冠上,草木荣毁轮回不息,聊复尔耳。植被锦绣和茂盛里包含草,一棵、两棵、万千棵,浩大广阔,杂而不失条理,表明态度。
一次,我在青龙河畔一棵高挺的草径上,瞧见一对虫沉浸恩爱,忙唤朋友围观。异性文友脸色微红,用手机悄悄拍照。私下说,这才是自然的精美。反观人类,把天然情趣,从高雅沦落至卑俗,从光明龌龊至隐晦,好虚伪。虫做事正大光明,在草棵下游走、争斗、恋爱或蜕皮,把草莽搞成自己的乐园。虽说有鸟类觊觎,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安全?虫以草为食,这里是它的幸福港湾;鸟以虫为食,这里也是鸟的幸福之地。草生机盎然,被虫吃、被火烧、被破坏后还会长出新植株,这是草的坚韧之处,胜过人类。
人的生命里有草的成分。祖先在进化过程中曾以草为食,遗留了“嚼青”习惯,餐桌上喜欢摆一盘“大地回春”,蘸酱吃。蔬菜是草的近族,野韭菜、野葱、野蒜是蔬菜留守在自然界的兄弟。在内蒙古草原,大片的野韭菜跻身草莽,秋风乍起,雪白的野韭菜花羊群一样遍布四野。采野韭菜花的蒙古族少女,穿戴严谨,端庄圣洁,像奔赴一场盛会。这本来就是一场盛会,享用长生天的恩赐,心怀虔诚。身着鲜艳蒙古袍的少女,像风中花朵一样起起伏伏,壮阔的蒙古长调席地而起,声裂长空,婉转迂回。此刻草原比旖旎还旖旎,清风活水,花草牛羊,富有音乐旋律的起伏体态,展现感官的诗意和内心的美德。这一切来源于草原上的野韭菜花,对自然界的尊崇,不一定需要语言。
八月下旬,草原上大片的草场完成收割,草捆像枕头一样横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像众神休息。草原瞬间清瘦。随后蒙古包前隆起巨大的草垛,敦实的草垛呆萌地矗立在草原上,像蘑菇圈,像骆驼队,像毡房。草垛储存另一群生命,曾在草原上游走的牲灵伙伴,浩浩荡荡奔赴在每一棵干草上。酷寒降临后,干草成为马、牛、羊、骆驼胃里的绿地和阳光,它们在冰天雪地里回味草原的清香和野花的绚丽,也有小鸟的飞翔和鸣叫,仿佛春天一直生长在胃里。
中医从草药出发,衍生人间另一种神奇,这种神奇离不开草的引领。草仍是远古走来的先哲,衣冠袍带飘逸。大智便是大治,古今通达。药性是需要时间沉积的善良和恩惠,佛家说“不可思议”。神农尝遍百草后,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葛洪……前仆后继的国医先圣,视大地山川为绣囊,苦心钻研药草功效,创建传世的医学宝典,惠及后人。亘古至今的民生在药草的温养下,筋骨强健、生生不息。这是草的另一份功德,草药是植物界伸向民间的一只温热的大手,抚平疾痛,安顿灵魂。一名医者和一株草没什么两样,同生天地间,用生命淬炼成药,消弭人间病痛。
草对人类的恩泽,言之不尽。上溯到远祖,草籽带来的惊喜,不亚于发现一条水源,成为构建生命的主体。在民间,草的身影化身在谷、麦、稻、黍等作物之间,是草木品性的另一种表象。人类用草籽充饥时,草木品性已融入到血脉。粮食是草的直系,大自然的馈赠,无需杀戮和血腥,便可暖身饱腹,是人性善良的导师。漫山遍野的庄稼,宛若大自然与人类生命之间的桥梁,来来往往间,谁还能分得清谁?草木体液和人类的血液都有水的成分,不分彼此。粮食是世上最大奇迹。粮食的厚度,也是人类生存史的厚度。经过代代改良的粮食,最能安慰民心。想起袁隆平院士,老人家最大的愿望是让天下的人吃饱饭。一个“饱”字集万千恩泽。粮食的伟大在于不擅张扬,施惠天下众生却默默无闻,像袁隆平院士一样把一生交付民生,功德潜移默化到食品中、生命中。
住宅楼前的花池,已经不再栽花了,蓄满一池杂草野花。形如野外随便一片荒坡,风格锐变。一些从农村走到城里的人,多长时间没有见到自然生长的草地?面对这池杂草,他们超越了对花卉的喜爱。多次看到年迈的人,垂着花白的头,静静观看花池里的杂草,有时会用手轻轻摸一下,像抚摸晚辈的头顶一样。淡淡乡愁,才下指尖,又上心头。
夜半,下了一场清雨。早上刚出单元门,就听到同单元的王奶奶喊:“快看,全是露珠啊!”是啊,草甸上的露珠白花花一片,每一棵草的怀里都抱着七八个呢。纤细的草叶托不动,露珠趔趄滚动。太阳出来了,花池里金灿灿一片。
王奶奶说:“这些草啊,抱着一万颗太阳,不信,你就数。”
(袁海胜,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散文》《鸭绿江》《福建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中国校园文学》《芒种》《延安文学》《佛山文艺》《满族文学》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三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