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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鸟手札

2022-03-30项丽敏

当代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伯劳戴胜林子

霜冻之晨

霜冻之晨,空气冷飕飕,鸟儿们的啼鸣也推迟了。

七点钟,阳光照到阳台,还是没有听见小区常驻鸟邻——乌鸫和珠颈斑鸠的动静。拿了相机,换鞋出门,走到小区门口听到远东山雀呼朋唤友的声调“彼次次、彼次次……”

好孩子,愿你的呼唤有回响,早日得佳偶。

自从开始关注居所周围的鸟类,我的听觉也敏感起来,耳朵里似有一只鸟鸣感应器,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听到鸟鸣,感应器就会自动工作,辨别它的来处,从鸣声里认出那种鸟儿,将它的模样存进记忆库。

记忆库也是需要更新升级的,尤其是群鸟出动的日子,我的每一次出行,每时每刻,都变成听声识鸟的训练,感应器在空中勘探,辨识,将获取的信息收录记忆库,再次听见,就能凭借声音分析出鸟儿的名称和模样了。

“这是黑领椋鸟,声音像旋转的琉璃铃铛,这伙计音量高,又喜欢站在高处,表演欲很强。”

“这是棕背伯劳,烟熏嗓,和乌鸫一样是爱学舌的家伙。”

“这是北红尾鸲,叫起来像一叠连声的问候:你好你好你好好。”

“这是黑尾腊嘴雀,拖腔带调,抑扬顿挫,可谓鸟类中的播音员。”

也有拿不准的時候,鸟儿的鸣叫变化多端,并不总是一个腔调,这时就要从鸟的音色里去分辨。万变不离其宗,调子可变,音色是变不了的,乌鸫有乌鸫的音色,伯劳有伯劳的音色,只需记住它们各自音色的特征,就不难认出那唱曲的主儿。

也会遇见从没听过的鸟鸣——连音色也是陌生的,这就意味着此地来了新的鸟邻,心里一阵兴奋,好啊,看来我的鸟鸣记忆库又要升级了。

鸟鸣就是鸟的名片,人也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说出的话语,也是一张名片,如同第二张面孔。听一个人的声音,听他用这声音说上一段话,大致能听出此人的成长之地、性情与修养,甚至能从音质中听出这个人的体格来。

今早听到两次竹鸡的叫声,一次是竹鸡本尊的鸣叫,一次是棕背伯劳的模仿。

竹鸡可以一口气叫上十声“地主婆”“地地地地地主婆、地主婆、地主婆……”前五声激烈急促,像是叱骂,到第六声就缓慢下来,叫到第八声就变成了“地——主——婆”,一种劝慰的柔和声调,到最后一声简直像是哀求。

真有意思,原本气势汹汹,末了却自个儿气馁了。

竹鸡的叫声常闻,模样却难得一见,因其善于隐蔽,常待在竹林低处和灌木丛中,只把声音肆无忌惮地放出来。

今早依旧没有见到那只鸣叫中的竹鸡——它藏在马路中间的绿化带里,往来车辆不断,成为竹鸡战歌的背景。

棕背伯劳模仿竹鸡“地主婆”的鸣叫只有一声,前缀和后续是其它调子。在棕背伯劳演绎的曲调里,一声“地主婆”尤其婉转,可媲美竹鸡本尊的鸣叫,又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

今早还看到斑嘴鸭的族群,有三十多只,漫游在浦溪河。不知道这些斑嘴鸭是刚刚迁徙到此,还是去年留在这里过冬的。这两年本地政府注重河流的生态保护,斑嘴鸭和白鹭的数量明显增多,就连冬天也常见它们从头顶飞过,甚至有白鹭从河边飞进小区,落在窗外的树上,像一朵玉兰在树端静立,片刻又飞走。

走到河边时,地上的白霜已化成露珠,无以计数的露珠在春日下闪烁,发着光,那是另一种鸟鸣,清亮,莹润,将泥土里的种子唤醒,绿盈盈地托出地面。

领鸺鹠的枫杨林

再次看见领鸺鹠,还是在浦溪河的枫杨林里。

皖南河流边常见高大的枫杨树,成片生长,如同聚族而居的部落。晚秋初冬,枫杨叶子落尽,枝干裸呈,尽显遒劲苍凉的风骨。到了阳春三月天,枫杨又吐绽新叶,将鹅黄花穗一缕一缕垂下,垂到河里,将河水染成簇新的绿缎子。

领鸺鹠蹲守的那片枫杨林在河边,也在村庄边。村庄紧邻河流,居民的房屋沿河而筑,门前屋后皆是枫杨。原本普通的村庄房舍,因为这片枫杨林而显出清幽宁静的神韵。枫杨树就像村庄里的老神仙,庇护着河流,也庇护着村庄里世世代代的居民们。村庄里的居民也包括那些长着翅膀的鸟儿。这片林子里究竟住了多少鸟儿,除了枫杨树,恐怕没有人知道。

那只领鸺鹠或许是知道的——它看起来像是这片林子的首领,至少它具有首领的气质,蹲在林子最高的树冠上,孤独,沉默,威严。

领鸺鹠当然不是素食者,它的食谱里有昆虫、鼠类、小鸟和其它小动物。为什么那些小鸟——比如银喉长尾山雀,并不因领鸺鹠的存在避而远之呢?很简单,因为任何一片林子都有食物,也有掠食者,即使离开领鸺鹠的领地,去往别处,仍旧免不了成为食物的可能。

第二次见面,领鸺鹠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警惕,与我对视一眼之后,并未转身飞走,“你好啊,领鸺鹠,我们又见面啦。”我用友邻重逢的表情向它打招呼,举起相机,按动快门。它似乎感受到我的意思,立马做出反馈——尾部甩出一串粪便,傲然转过头去,再也不看我。

鸟的粪便就是鸟的武器,它对我手里的相机还是充满敌意。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将相机对着你了。

就在我放下相机的时候,出现了一幕戏剧性的场景,飞来两只松鸦——应该是一对儿,落在领鸺鹠蹲踞的树冠上,一左一右,对着它大叫,颇有挑衅的意味。

什么意思?松鸦夫妇是想将领鸺鹠赶出这片林子,取代领鸺鹠成为林子的首领吗?

松鸦是中型鸟,体型不逊于领鸺鹠,食谱和领鸺鹠相似,吃昆虫、鸟卵和雏鸟。食谱的趋同使它们必然成为领地的竞争者。

我以等着看好戏的心态躲到一棵大树背后,谁知松鸦夫妇嚷嚷了一阵子,见领鸺鹠端然不动,懒得搭理它们,顿觉无趣,丧失了继续战斗的耐心,其中一只飞开,另一只随后跟上,在远离领鸺鹠的树上叫了一会儿,飞走了。

松鸦的音色干哑,毛糙,以人的审美来听,实在说不上悦耳。不过当它不再挑衅对手,而是呼唤伴侣时,也有很多温柔的小调,像是撒娇的猫儿,那左顾右盼低声下气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

在那片枫杨林的附近——一户人家门口的草坪上,居然见到了戴胜鸟。虽然是首次见面,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它——高高的羽冠,尖长的嘴喙,黑白相间的斑状翅膀,非戴胜莫属。

戴胜正在草地用餐,与它一起在附近用餐的还有几只斑鸫。我远远站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担心惊扰了此刻野餐派对安详的场景。但我哪里能忍得住,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戴胜,还是小心地、尽量不弄出动静地往前移,然后举起相机。

就在按动快门时,戴胜发现了我,迅速飞起,而我也迅速捕捉到了珍贵的瞬间——戴胜飞起来的瞬间。抱歉惊动了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段时间的观鸟,我发现了一个定律:当你初次见到一种鸟,很快就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次见到它。

今天傍晚,经过枫杨林时,就与戴胜再次碰面,还是那户人家门口的草地,甚至是同一个位置,而我看见它时,完全是“冷不防”,戴胜也是同样的“冷不防”,彼此互相惊动,我退后一步,它飞离而去。

抱歉,又一次惊扰了你,不过这次不是有意的,你看,我都没有举相机,我真的只是路过这里。

以孩童的眼睛看待万物

这两天是香樟树换装的日子。傍晚经过街道边的香樟树下,刚好起风,瞬间落叶纷飞,仿佛树上有个人,将香樟树的旧叶子大把大把抛下来。

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袋子,跑到树下,将袋子撑开,仰面望着正在抛洒落叶的香樟树——她要用袋子接住那些叶子。

那么多的叶子,满世界地飞,偏偏不肯往袋子里去,小姑娘两手提着袋子,鸟儿一样跟着落叶跑,跑来跑去,还是没有接住。小姑娘蹲下来,搂起地上的落叶,装进她的袋子里。装了两把又停下,她要的不是地上的落叶,她要的是那些长了翅膀在空中飞舞的叶子。

这时候又刮起一阵大风,树上的叶子又齐刷刷地落下——不,是飛下。小姑娘赶紧起身,提着袋子去接。

我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小姑娘,多希望世界在她眼里永远如此有趣,神奇,每一阵风里都能听见音乐,每一片落叶都有舞动的生命。

多年以来,我对自己也始终怀着这样的愿望——无论岁月如何流逝,苍老,依然保持对生命的好奇心,以孩童的眼睛去看待自然界的万物,在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里感受时光的恩典。

今晨又一次遇见戴胜。当我提着相机从枫杨林里走出,准备去单位上班时,一对鸟儿飞过面前,落在路边的竹枝上。即使一掠而过,那有别于其它飞鸟的姿态——高高的羽冠和细长的喙,还是让我打眼就认出,嘿,又是你,早安啊戴胜君。这次的路遇不再像前两次那么慌张,戴胜站在竹枝上,摆出好看的造型,等着我打开相机,拍下它。好吧,这次可是你主动落在我面前的,那么我的拍摄就不算是冒犯了。

在我按了两下快门后,戴胜优雅起身,离开竹枝,和它的伴侣一道儿飞走,整个过程没有出声,没有紧张和慌乱。

今早看见的鸟都是成双结对。有一对松鸦——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跟领鸺鹠叫板的那对,落在枫杨林的告示牌上,面对面,以喙相触,聊天似的说了一会儿情话,其中一只腹部突出,圆鼓鼓地低垂,看样子就要抱窝孵蛋了。

这个时期的松鸦有着鲜亮的羽色,甚是惊艳。不止松鸦,这个时期的鸟儿都把漂亮的羽衣穿出来了,像蜜月期的情侣,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松鸦落足的告示牌写着“严禁挖笋,违者罚款”。这片枫杨林里也长着一些毛竹,此时正是春笋出土拔节的时候,走在竹林里,不小心就被笋尖绊倒。松鸦夫妇在告示牌上停立良久,那模样,仿佛它们是这片竹林的守护者,正值着班呢。

松鸦也是有羽冠的,当它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接,羽冠就竖立起来,脑袋也变大了,萌态十足。毛刺刺圆乎乎的脑袋歪过来,侧过去,一脸好奇地看看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这里有个人,怎么回事,她怎么一动不动。被松鸦这样看着,也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仿佛身体哪个部位不对头似的。

与领鸺鹠的对视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今早在老地方,毫无意外地又见到枫杨林的首领——那只孤独的领鸺鹠。几次相见之后,它已经把我当作无害之人,不再抱有敌意了,默然地投下目光,俯视着我。在与它对视的刹那,分明觉得,它冷静的目光里有一道电流,瞬间洞穿了我的灵魂。

松鸦与松鼠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春蝉始鸣。油菜花将村庄举向高处,灼热的阳光从天空浇灌下来,万物都在发光。

父亲告诉我,家里的那对燕子一周前回来了,上午十点进门,在堂前飞了两圈又飞走,之后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母亲一个劲儿地嘀咕,怪父亲不该在屋梁挂许多杂物,燕子嫌这屋子乱糟糟,换了别人家重新筑巢了。父亲说不会的,燕子恋旧巢,肯定会回来。果然,第三天上午,那对燕子又回到屋里,嘴里衔着新泥,开始一年一度修补旧巢的工作。

自从这对燕子几年前在我家落户,春分后能否如期返回,就成了父母最惦记的事,当它们重新出现,像两道弧光飞进飞出,将活泼泼的生命气息带进屋子,我们家的春天才算真正到来。

春分后的每个早晨,我都带着相机去往浦溪河的枫杨林,在林子里来回地走,与林中的老邻居重逢,与新邻居相见,聆听邻居里的歌唱家在这个时节展示的音乐才华,观看随时上演的林中春天故事。

近两日林子里最活跃的鸟当数松鸦,还没进林子就听见它独特的烟熏嗓发出的单音节:“啊、啊、啊!”很快,两三只松鸦从林子里飞出来,接着又飞出两三只,再飞出两三只,一路追逐向着林子的另一边飞去,边飞边叫,扑打闹腾,一对对在树顶落下足后,才安静下来。

松鸦不止一种嗓音,除了烟熏嗓,它还会发出类似美声唱法的嗓音,高亢,圆润,叫一声,停顿片刻,再叫一声,音调颇高,带着幽怨之意,听上去像是失恋者的悲叹——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人的感受,在松鸦的语言里,这样的鸣声很可能是高调的求偶歌,或者是向林中居民宣布领地的口号。

这林子里的居民除了鸟类、昆虫,最多的就是松鼠了。如果说那只孤独的领鸺鹠是这片林子的首领,那么松鼠就是林子里的大王。首领只有一个,大王却有很多,多到没有办法知道它们的数目。松鼠可不像领鸺鹠,只在林子中间最高的树上蹲着,很少挪动地方,仿佛它的宝座就是那棵树。松鼠是不需要固定宝座的——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地都有它们的移动宝座。松鼠太不安分了,太自由了,从树下蹿到树上,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随心所欲,纵横跳跃,一副“本王在此,看谁敢惹”的样子。

也不是什么鸟都不敢惹松鼠,今早就看到一对松鸦,差点儿跟松鼠打斗起来。起因是这样的,这对松鸦正在树顶卿卿我我,忽然就冲上来一只松鼠,将两只松鸦分开,横在中间。

松鸦亮起它们的烟熏嗓啊啊大叫,飞起来,又落下,落在松鼠身边,其中一只——可能是雄鸟,头上的羽冠竖起,大啄了松鼠一口,眼看着一场“二松之战”一触即发。可松鼠这混不吝的家伙,毫无战心,对自己的冒失行为也不在乎,抱着枝头剩下的干果,美滋滋地啃起来。

松鸦见松鼠并无挑衅之意,怒火也就消了,竖立的羽冠落下,站在一边,等松鼠吃完果子离开。两只松鸦一只松鼠,在那棵树的顶端,各自为营又相安无事地待了好一会儿,等啊等,松鼠还是不走,抱着干果只管啃。

松鸦可能觉得实在太无聊,一前一后飞走。松鸦飞走后,那只松鼠依旧抱着干果啃食很久,对松鸦的离去浑然不觉。

这些小动物们在同一片林子里住着,总有故事不停上演,而我作为人类,一天中最大的快乐就是“读到”这些故事。

(项丽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临湖》《器物里的旧光阴》《闲坐观花落》《山中岁时》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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