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傅
2022-03-30苏发灯
水师傅不姓水,姓甘。
老家人好起诨名,比如姓熊,他喊你老爪,姓羊,叫你老骚,你腿脚不灵便,他偏喊你歪师傅。骂了人戏了人,似乎还带点儿隐喻,又气人又笑人。
水师傅是砖匠,以前专给人砌房子,平板,或者平板上面加层的那种。两楼一底或三楼一底,都是一道大门,旁边两扇窗。讲究些的,大门边再开一道耳门,远远看去,如一件方方正正的中山装,兜是兜,领是领。
水师傅的老婆身体差,生儿子那年受了风寒,体质更弱,从堂屋走到灶屋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水师傅经常砌房中途要回去给老婆熬药、做饭,主人家就觉得他水,不光为人,连他的技术也信不过了。隔三差五,他只有做一些修坟墓、填屋基、筑院坝的零星活儿。
去年,老婆没了,在县职教中心上学的儿子也快毕业了。水师傅总算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像个真正的砖匠一样放开手脚干了。
手脚可以放开,心却不敢真正落下来。为了给老婆治病,家里连几条烟的钱都没存下,倒还欠下两万块。儿子快二十岁了,也到了伸手要老婆的年龄。
有几个老乡在西安做砖活,听说大工每天能挣三四百,小工也要两百多。水师傅心动了,跟着大伙儿到了西安。
老板一听是熟手,直接就让他上岗。人家砌,水师傅也在砌,人家砌了五斗砖,他也砌了五斗,人家砌了一米高,水师傅并不落后。技术员很高兴,拿来尺子一靠,再用红外线一扫,眼神却一下就变了。
水师傅是老手艺,在老家没有谁跟他较真,只要房子不垮就算过关,从没管过什么技术要求行业标准。
“看起来都一样,凭什么他们的好,我的差?” 水师傅不服气。
技术员也不答话,抬脚一蹬,人家的纹丝不动,水师傅砌的墙,灰浆里好像没搭水泥,哗啦啦倒一大片。
技术员也不撵他,反而宽慰:“水师傅你还是可以留下来,先做小工嘛,眼睛放尖一点,看看他们的搞法,等你钻透了,我们还让你当大工。”
水师傅不。他觉得自己脸上无光,还丢了带他出来的老乡们的脸。他离开大工地,到附近散建户的工地上找活儿。同样是做大工,只是这里的大工,和大工地上小工的价钱差不多,还不一定每天都有活儿。
大半年下来,钱没挣到几个,腰杆却累得不行。每天晚上睡一觉,当天的腰痛刚消失,早上起来第二天的疼又来了。
一天,儿子的一个电话,让他除了腰痛,心又被螺丝一样拧紧了好几圈。
“老家有人承头修老祖宗的坟,要我们家家都投钱,让我问问你修不修?”
“羞,当真是羞仙人哦!”水师傅正站在墙边的竹跳板上挥舞着砖刀,用力砍一个半截砖,砍了七八下也没砍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十分恼火。他将含着即将烧到嘴巴的烟屁股一口唾到地上,挂了电话。
第二天,又有人打电话来,还是说修祖坟的事。水师傅更烦了,但来电话的是孟林,水师傅一下子不说话了。
孟林是本家侄子,在外面搞工程挣了不少钱,修祖坟就是他的主意。说穿了,就是想光宗耀祖,扬个名。但他扬名,却是把整个小村庄同姓的人都捆在一起。
水师傅本想说自己还欠债,家里房子没整修,儿子说媳妇的事也还悬在天上,活人的事都是个烂摊子,哪有精力操死人的闲心!他还想骂,骂孟林没得球事,一天净搞瞎日闹,自己好过了,不管别人死活。
但他说骂不出口,给老婆医病欠下的两万块,就是找孟林借的。人家没找他要利息,快两年了也没催还。他就问:“修祖坟的承包人找好没得,让我来搞可以不?”
孟林说:“幺叔,这个恐怕不行,我们请的是县里面的建筑公司,还专门搞了设计,预算要十万出脚。”言下之意,你还不够格。孟林又很照顾地说:“不过哎,我可以给他们说说,让你来做小工,一百五一天!”
“你们想要怎么搞,就先搞嘛。”水师傅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反对,算是默许了。
年底,兒子打电话过来:“祖坟修好了,人家要结账,按人头算,我们家刚好两千五百元。”
“有明细吗?账目公布了没得?”
“公布倒是公布了的,反正我也看不懂。”儿子说。
“那我们先欠起,等年底找老板结了账再给!”
“不行呢,其他人都出了,我们这个钱要给师傅当工钱,你不给,人家师傅就不走。已经有人在说我们了,不是说我们修不起,是说我们修个祖坟都不积极,孝心哪里去了!”儿子又说。
水师傅紧了紧砖刀,朝那边大工地望了一眼,他决定等这几天搞完了,还是回到那边去。等练好了技术,可以挣四百块一天的工钱,现在才四十三岁,还来得及。一个月一天不休息,一年就可以上十万。给了修祖坟的钱,把债还了,再把房子整修整修,给儿子说一门亲事。
(苏发灯,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四川文学》《红豆》等刊。)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