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骑士

一

每一个不同的季节里总有不同的花上位，从配角扶正为主角。或许，它们隐忍了很多时节，就为了能在一次盛大的节日里全身而出，用花骨朵的千军万马在时令的主战场上坐稳江山。

4月初，垂丝海棠、早樱颜色即将失尽，准备谢幕后洗净铅华。晚樱异军突起，在各个公园、绿地、街道、广场声势浩大张灯结彩迎接自己的庆典。浩大的植物界，花朵、利刺、倒钩、锯齿的形状就是它们的金戈铁马。看上去，哪种花开得繁盛，谁的势力范围就大。一种强势的植物，就是一个独立的藩国，它们如诸侯般割据势力，在自己的空间边界用色彩、香气、味道构筑起独立而又可以亲和的王国。

蔷薇正在赶来的路上，它将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活成春尽江南时最后的王。以前居住的小区地下停车场的楼梯出口有个玻璃房，玻璃房旁边有几棵蔷薇花，每当四五月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蔷薇密密麻麻趴在房顶上，仿佛在争先恐后地猜谜语一样，这和小学低年级的课堂没啥区别，当老师提问时，爱发言的同学抢着发言，我不让你你不让我，意恐自己落后于他人，得不到出头答问题的机会。蔷薇花实在是太茂盛太密集，一枝上面起码有近百个花朵。每当清晨散步经过的时候，不由得放慢脚步，伫立在蔷薇藤下，此刻它成了老师，我成为学生，我被它摄人心魄的气势涵养所震住。

蜜蜂在花丛中吟唱，令我想到庙堂里诵经的僧侣。这大片的蔷薇花不就是它们的《心经》吗？当然，我是一个有道德缺陷的学生。看到纷繁叠秀的蔷薇，不由得心痒手痒，于是很不高尚地做贼一样，回家拿个剪花刀和纸袋子，心虚地剪上几支，带回家，插在黑釉色的黄酒瓶中。家中有很多造型各异的酒瓶，我全用来当作花瓶。愚以为，色彩炫目艳丽的花宜插在颜色朴素凝重的花器中，这样容易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种侘寂之美。

我案头常年放着一套果麦文化出品的《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包括《浮生六记》

《闲情偶寄》《小窗幽记》《随园食单》。闲暇时我经常翻阅。写到插花，我不由得想起李渔的《闲情偶寄》，他写道：“瓶以磁者为佳，养花之水清而难浊，且无铜腥气也。然铜者有时而贵，以冬月生冰，磁者易裂，偶尔失防，遂成弃物，故当以铜者代之。然磁瓶置胆，即可保无是患。胆用锡，切忌用铜，铜一沾水即发铜青，有铜青而再贮以水，较之未有铜青时，其腥十倍，故宜用锡。且锡柔易制，铜劲难为，价亦稍有低昂，其便不一而足也。磁瓶用胆，人皆知之，胆中着撒，人则未之行也。插花于瓶，必令中窾，其枝梗之有画意者随手插入，自然合宜，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

李渔这段花器与插花的高论与我等老百姓有点距离，他作为生活艺术家，玩得太过高级，我等老百姓只能玩点低级的瓶瓶罐罐，滋养一下世俗生活中还不太油腻的心。

在花市闲逛，看到一棵高达两米多的歐洲月季，开满了橙色的鲜花，莫名的喜悦，遂问店主价几何。店主为一老人，清矍、面善，他报价，我问如果买两棵价几何？他报价合理，我问他：有蔷薇吗？他指着一棵很高的盆栽蔷薇说这棵很好。我看了看，起码有几百个花苞在上面，如同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重逢，我欣喜地说就买这棵。

我把两棵花的价格报给他，老实巴交的他看上去做不了主，他说我进去问问老伴这个价格行不行。很快他老伴听到我们的声音后佝偻着腰出来了，形如一张单薄的纸片。她说你再加点，她的样子动了我的恻隐之心。我愉快地加了价，她露出笑容，让我内人把车开过来。

和花打交道时间长了，她很有经验也很细心。她不让我搬花说自己来帮我放进车里。她找出两张干净的纸，一张铺在前排的坐垫上，一张铺在车座下。瘦小的她很轻松地抱起花，如抱着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先把花枝头穿过汽车顶上的天窗，再轻轻地将花盆放在副驾驶位置上。两盆花花枝头过高，全露在车顶。女儿说，汽车像个移动的花园，高出车身的月季花灿烂地开着笑着，被我们缓缓地请回家了。

善良如这老夫妇者，如花一样，自身带着清香。好人是这个世界的魂，好心人是这个世界的花园。

二

小小的花盆承载着一个寄居在城市中的花木爱好者卑怯的梦想：宇宙、自然、天地那么大，在城市拥有一点泥土是多么奢侈难得的事情。泥土已被作为商品贴上标签，在花市、网店出售。这是稀缺的象征，也是城市扩张的后遗症。

土，给人以力、野心、诗意、困苦和希望。我常常对着花盆里的泥土发呆：如此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泥土，却魔术师般孕育生长出人间纷繁美好的花朵、各类美味果实。这魔力仿佛有一种密码，掌握在天、地、节令手中。

有一次带女儿种花，因为买的是营养土，土质为黑色且有点腐烂气味。女儿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拿着铲子铲土，另一只手掩面嫌弃这味道说：这土太脏太难闻了。我说世界上没有比土更干净的物质了，看似丑陋的它种出来各种颜色，各种花草树木，它不是很了不起吗？

泥土民主，对任何物种不分高低贵贱地接纳养育，任何种子和根系都有在泥土生存繁衍生息新陈代谢的权利。任何物种都有被重视善待的尊严。

美国生态文学之父利奥波德一生所实践的，其实更是一种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生美学，他说道：“一个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才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利奥波德认为这种和谐应该是尊重宏观土地概念中的一切成员，成员之间享有平等的生存与发展权，“土地伦理规范正在改变人类，从土地的征服者变成土地的一般成员，这意味着要尊重该共同体内的成员，也要尊重整个共同体”，只有这样的和谐，才能实现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同体的稳定。

泥土让花木找到自信。

我买的那棵蔷薇盆的直径就20厘米，深不到20厘米。运回家后，我给蔷薇买花盆，我想给它更大一点的家，好让它被禁锢在旧有世界遵循旧秩序的根系能够更加自由宽松地安营扎寨，汲取蓬勃生长的营养和力量。为了让花蕾不受损伤，也为了保护好蔷薇根系，我用剪刀把原来的粗帆布花盆剪掉，弃之不用，再找来一个以前种凤尾竹的深花盆代之。新换的盆深有七八十厘米，直径也比帆布盆长了很多。这样的空间让蔷薇自由生长度更大。

我仔细观察了蔷薇的生长特性，每个花枝上有很多小分支，分支呈发射状又分出很多花苞，每个小支结3朵，整个细支均以3的倍数生出花蕾，一个细分支起码有18个花蕾。我买的这棵蔷薇有600多个花蕾。4月初它们还没有盛开就如此兴隆，到月底盛开了，那真是壮观。

三

买花会上瘾，瘾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趣味，如同一个美的漩涡，让你情不自禁地陷进去，沉溺其中，欲罢不能。这种趣味实际上就是一种力量和秩序，吸引着你成为它世界的一部分，遵循其中的秩序，从中得到喜悦和满足。

在城市的阳台上构筑一方小小的花木空间，这是人脱离土地后的一种卑怯梦想，试图以花盆里不多的泥土和自然保持最親近的关系，维系一份人与自然的理想状态。事实证明，这种理想在封闭的阳台空间里并不尽如人意，甚至适得其反，毕竟很多花木并不适合在隔离风雨阳光地气的水泥空间里野蛮生长。它们屈居在城市的阳台里，成为俘虏，接受这不公平的条约和待遇，过不了多久就会形容枯槁，最终香消玉殒。一些爬藤月季、蔷薇、藤类植物尤如此。

买回来的花就是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我总觉得爬藤的植物身上有一种骑士精神。它们对“个人的人格的爱护和尊重;为被压迫者和压迫者牺牲全部力量乃至生命的慷慨勇敢精神;把女子作为爱和美在尘世上的代表及作为和谐、和平与安慰的光辉之神而加以理想化的崇拜等等”。其他西方学者指出：从选择品德的倾向来说，传统在欧洲占上风，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它们注重美德，它对礼节和外表举止的讲究;对于崇尚精神理想和尊崇妇女的浪漫气质的向往;骑士性格中既含有优雅的贵族气质成分，又兼具信守诺言、乐于助人，为理想和荣誉牺牲的豪爽武人品格。

蔷薇不是一朵一朵开的，而是一把一把开的，因此它豪爽，加上它身上带的刺如武士的佩剑，颇有武人的品格。如果你想冒犯它，小心它的利剑刺破你的怯弱和野心。

南方的节气到了4月底谷雨前后蔷薇就肆意地盛开了，怎么说呢？开得没心没肺，开得不管不顾，开得我行我素，太任性了！就像一群不服管教的孩子，贪恋网络游戏里的无限刺激，在这刺激的深渊却忘了还要学习还要作业还要考试，还会被家长老师责骂。5月的好天气纵容了它们，诗酒趁年华，把自己打开，风中亮出少年的旗也要趁最美的年华呀！生命里最美的节日，千万不能辜负。蔷薇在枝头上坐忘，忘掉了时间的车轮，忘掉了风雨的吻痕，颜色会变浅，香气在消减，它慢慢地会通往圆融之境。自己把自己嫁出去，嫁给一阵好风，嫁给一双懂它的眼睛，嫁出一段好光阴，嫁出命运里的好风景。

有时候我伫立在蔷薇面前遐想，在蔷薇眼里人为何物？我们通常自以为是地理解植物是没有思想的，我们如此判断和做出结论，本身就是一种浅薄的思想。人们不可以个体的价值观去判断另一物种。

花有圆融之境，盛开是它的节日，凋谢后的圆寂让它走向了真正的圆融之境，不争不挤不抢不出风头，颜色失尽，寂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明年我们再见，真是乐天派。

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这个春天有点冷。导致一些花迟迟未能盛开，这些进京赶考的花骨朵啊，命运竟被一场场倒春寒的天气给耽误在旅途上，从此改写了方向和结局。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养的欧洲月季每天都有花骨朵盛开，竹篱笆架下的牵牛花早已在练习爬藤，温习一年一场的军事演练，匍匐前进，向更高的空间寻找可以安身立命的势力范围。今年的牵牛花我3月底就下种了，到4月底，秧苗才出来，露了个脸。不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它们躲在泥土的襁褓里做了怎样酣畅淋漓的梦，迟迟不愿醒来。

4月27日，蔷薇开始大量盛开，仿佛攻城的起义军一样，掌握了秘密进攻的最佳时间，在黑夜里潜伏，兵临城下，一朵引领着一朵，等着太阳一出来，光线落在身上的那一刹那，一举突破，城门打开，花蕾绽放，锣鼓喧天，香气欢呼。到了初夏，它们引燃了一团浓郁绚丽的梦，具体而虚幻。密集的花骨朵在风中摇曳，花苞里泄露出的颜色，火柴头一般擦亮黎明。如果是农历的十五，坐在蔷薇花架下，看着它们窃窃私语，密谋一场绚丽的排队，该是多么妙之又妙的事情？简直无法言说。

蔷薇延续并成全了一个梦，一个世俗之人，在有限的城市空间里，对无限辽阔的大自然的探究与倾诉。在逼仄的生存环境里，放大对美的遐想，安放孤独与欢喜。在一株植物一朵花一盆泥土的幽微里，成为美的参与者亲历者缔造者，并忠实记录它们恩赐的欢乐与牵挂。它让我日常的生活多了很多种活法，身在俗世里深入，心向灵魂（我很不喜欢用这个词，今天的语境下有种非用不可的感觉）的高处攀去。

繁花拂高枝，朝霞送流云。每天早上起来去屋顶看花仿佛成为一种仪式，如果一天不看，就觉得空虚辜负了什么似的。看着密密麻麻的蔷薇骨朵以聚伞花序列次第盛开，十分惊叹它的体内究竟藏着多么惊人的爆发力和耐力，简直就是世界马拉松冠军。它立足的地方并不大更不肥沃，仅仅是一个深一点的花盆。然而，当它全部盛开，花朵缀满枝头，浩浩荡荡的气势颇有御风而行的豪迈逍遥。恋去夏日一树红，它把自己修炼成状元，更没想到成为网红。网红只是人们的主观意识强加给植物们的。这段时间大量的蔷薇花墙出现在微信朋友圈，市区好几处地方长长的蔷薇花墙吸引人们蜂拥而至去打卡发朋友圈，那些网红地里的蔷薇如瀑布般流泻下来，数以万计十万计，不计其数，简直在奔腾在咆哮，成为色彩的帝国，势不可挡，以它独有的美横扫天下，俘虏所有驻足花墙的眼睛和笔记。

开到荼蘼花事了。说是了，其实是不了。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棵优秀的蔷薇花藤每天都有后浪推前浪。每天盛开新的花蕾，每天也有花枯萎。枯萎的样子如一团被小孩子使用过的餐巾纸，揉成一团，皱巴巴的，那模样让人想起七八十岁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干、枯、焦，这是岁月的特供，也是青春褪色后的车辙。

五四青年节那天早上去给花浇水，看到开败后花容失尽的落花不由得感慨一番。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多少人曾在我们生命里来过又走散，花一样盛开又凋零。时间的河流里不知道涌动着怎样的无常，我们无法预测一朵花何时把黑暗打败，也无法保证它如何长盛不衰。生命在轮回，心情在更替，每天我们拥有同样的24小时，可是因为我们走的路不通，目光驻足的地方不同，自己的嗜好偏向的领域不同，我们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的生命质量，而我们的生命质量又和自己的嗜好心灵同频共振的风物相互滋养，又丰厚了生命里的

每一天。

繁花似锦，繁花似锦，那么多的花站在一堵墙下，塑造着它们的年华，也关照了我这个日益步入中年的男人。它们眷顾了我，给了我喜悦幸福和平静的好心情。是它们在加持我，生活可以过得很平常，但不可以太平庸。它们柔中带刚，隐喻着身体里的锐性，让我成为那一个往世俗深处走去，向灵魂高地攀行的人。

马国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随笔集13部。有作品被CCTV-10“子午书简”栏目播出。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