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时光

胡蓉

01

春茵第一次发现，气氛原来是有重量的，比如现在的教师办公室里，气氛很沉重;她和俞老师之间的气氛呢，有些压抑。

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让春茵的眼神找不到一个安稳的落点。她四下踅摸，连俞老师讲些什么都没听清，直到清脆的敲桌声响起：“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春茵抬起头，看到俞老师正翻开她的作文本：“我上次布置的作文是《我和妈妈度过的难忘一天》，你知道我出这题目的用意吗？我是希望大家回去好好陪妈妈一天，不要玩电脑、手机，增进一下你们之间的感情，写一篇有温度的作文。”

俞老师看了一眼春茵，确定她在听，才继续说：“你看看你写的，和妈妈去知名高校游览的经历，上午逛哈佛，下午逛剑桥。这哈佛和剑桥的距离，像清华和北大那样，走几步就到了？还有，昨天的家长签字也是你自己签的吧？歪歪扭扭的。作文胡编乱造，可以说是缺乏生活经历，假冒家长签名，可就属于不诚实的表现了。春茵，让你妈妈明天过来跟我谈谈吧！”

“老师，我妈没法来，她坐月子呢。”春茵小声说。

俞老师愣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搭在小腹上，有点想笑：“坐月子？你知道坐月子是怎么回事吗？”

春茵确实不太清楚坐月子的意思。但记得弟弟出生后，奶奶总讲，妈妈在老家坐月子，所以还不能和她见面。即使打电话，时间也不能太长，以免打扰妈妈休息。所以，春茵觉得，坐月子可能等同于生大病。

这时，一个老太太急急地走进办公室：“老师，我家春茵没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的，春茵奶奶，就是一点小事。”俞老师委婉地提醒老人，“好久没看见孩子妈妈了，希望孩子父母多来和我们交流。”

春茵奶奶连忙解释：“孩子妈最近忙老二上幼儿园的事，一直没顾上，真是抱歉！”

“在忙老二上幼儿园的事？”俞老师回头看了春茵一眼。

唉，这孩子怎么回事呢？俞老师扶了扶额头。

02

“叭叭叭叭！哒哒哒哒！”

春茵刚一推门，就被几颗带吸盘的“子弹”击中了，其中一颗打在耳朵上，很疼。

“你是大坏蛋，你被打死了，快倒下！”弟弟正用玩具枪指着春茵，嬉皮笑脸地发号施令。

因为学校的事，春茵本来就没好气，现在火更大了。她大步迈到弟弟跟前，抬手一推……弟弟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股蹲儿，之后便扯开嗓门哭号，以此通知全家人：姐姐欺负我！

正在厨房做饭的妈妈冲出来，抱起弟弟问：“怎么回事？”

奶奶赶紧打圆场：“没事，俩人闹着玩呢。”奶奶把妈妈往厨房推，转身数落春茵：“弟弟拿玩具打姐姐不对，但姐姐怎么也不知道让着弟弟？你大他八岁呢！”

春茵嚷了起来：“谁想当他姐姐？你们让我当他姐姐，问过我的意见吗？”

奶奶愣住了。妈妈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春茵不想回答，踩着弟弟的玩具摔门进了房间。片刻之后，一只手伸出来，在门上粘了一个小挂钩，钩上挂了一块白板，白板上写着：此屋禁止臭弟弟进入！如有违反，照看弟弟的大人罚款五十元！

“你这孩子闹什么别扭呢？”妈妈敲了敲春茵的房门，“今天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鸡翅，赶紧出来尝尝！”

屋里的春茵没回应，弟弟却像猴子一样爬上饭桌，双手抓起鸡翅往嘴里塞。

“小心掉下来！”奶奶赶紧跑过去照看。

妈妈也急了：“你洗手了没？围嘴怎么不戴上？衣服蹭得全是油！”

春茵听到喧闹声，知道妈妈和奶奶都去照顾弟弟了，就半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很快，肚子开始发出抗议的“咕噜”声。但这个时候她不想出去，出去等同于投降。不过敌人是谁呢？大多数情况下是弟弟，有时候是妈妈或者奶奶，甚至是爸爸。唉，这么想来，家里根本没有自己的战友。

书包放在身旁，里面还塞着作文本。妈妈答应过春茵，如果考试能拿到双百，就带她出国游览世界名校，哈佛、斯坦福、牛津、剑桥随便选。但等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拿到双百的时候，妈妈又说没时间，以后再说。

唉，大人总是爱说谎。

不過春茵很懂事，体谅妈妈生完弟弟之后身体一直虚弱，有“月子病”。所以“没时间”这个谎言，她从没戳破过，而是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但那个游览世界名校的心愿，像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小苗，总试图找个机会冒头。所以，春茵才把它编进了作文里。

“咕噜噜……”肚子叫得更欢了。碰巧，奶奶这时来敲门：“乖，出来吃饭，再不吃菜就凉了。”

春茵想：吃饱饭才有力气战斗，可怎么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呢？她灵机一动，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说：“饭拿来。”

“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出来吃？”妈妈在远处喊道。

之后，传来了弟弟的喊叫声：“妈妈，您为什么给姐姐夹那么多鸡翅膀？”

“有吗？你数数自己碗里几个，姐姐碗里几个。她比你的多吗？”妈妈教育弟弟。

很快，一碗香喷喷的饭菜递到了春茵手里。

“砰！”门又关上了。

03

妈妈借口收碗筷，想进春茵房里看看，但是被春茵拒绝了。

春茵说：“我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写作业。”

弟弟出生前，妈妈总是陪春茵写作业，那是难得的亲子时光。春茵很听话，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从来不用家长催促，积极主动完成各科功课。妈妈只需在她身旁安静地陪伴就行。只有春茵碰到不会的题目要询问时，妈妈才会参与。等作业完成，母女俩就一起看看书，听听音乐，别提多温馨了！

可自从弟弟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妈妈必须费尽心力照顾这只精力旺盛的“小怪兽”。而且，“小怪兽”的胃口很大，几乎吞掉了妈妈全部空闲时间。当然，春茵和妈妈的亲子时光也难逃被吞噬的噩运。

“小怪兽”会走会跑后，春茵很快就养成了使劲关自己房门的习惯。巨大的关门声能给她安全感，因为这意味着向“小怪兽”宣示领土主权。后来，等“小怪兽”有了力气，会自己开门了，春茵就开始用大嗓门甚至武力来保卫自己的领土不被侵犯。奶奶嘴里常说的“让着弟弟”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是领土主权问题，能让步吗？不能！

“春茵，有什么需要妈妈做的吗？”妈妈小心翼翼地问道。

春茵懒懒地说：“没有，不需要。”

妈妈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去逛商场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平板电脑吗？我们一起去看看。”

妈妈是在示好吗？不过这件事还真挺有诱惑力的，春茵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她想了想，终于和妈妈达成了和解，高声说道：“好！”

04

“为什么要带上弟弟？”春茵大声抗议。

妈妈正忙着把弟弟出门需要的各种东西往包里塞：“奶奶要在家给我们准备午饭，没办法同时照看弟弟。带他一起出门又不碍事，一起逛个街嘛。”

春茵看在平板电脑的面子上忍了，但仍跑到弟弟面前凶巴巴地提醒：“一会儿妈妈给我买东西，你不许闹。”

弟弟刚试图拿玩具对准春茵，可一看到姐姐的“雷公脸”，立刻缩回推车里点了点头。

三个人刚到商场，弟弟就从推车里跳了下来。妈妈追在弟弟身后，好不容易才拉住他。这时，一群推销员围住妈妈，七嘴八舌地说：“来亲子活动中心看看吧，我们主要针对快要上幼儿园的孩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需要高质量的亲子陪伴……”

妈妈和推销员说话时，弟弟正使劲摆脱妈妈的手，想往玩具店跑。而春茵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脑专卖店的方向。

“春茵，你照顾一下弟弟，我进去看一眼，五分钟就出来。”妈妈把弟弟的手塞给春茵。春茵很不高兴，但是妈妈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弟弟见妈妈走了，很轻松地就挣脱了姐姐的手，快速奔向玩具店。春茵噘着嘴跟了过去，但仍时不时看向专卖店那里。过了一会儿，等她再次回过神时，发现弟弟不见了。

春茵很慌，在玩具店里到处寻找。她大声喊弟弟的名字，可这里声音嘈杂，孩子太多，根本听不清。有些背影看起来像弟弟，走近一看却不是。春茵紧张得走不动路，身体也开始发抖。她问售货员有没有看见弟弟那样的小孩子，售货员都摇摇头;她问周围的家长有没有见过一个个子小小、穿条纹衣服的三岁小男孩，家长们只顾盯着自己的孩子，也说没看见。

春茵一遍遍喊着弟弟的名字。妈妈从亲子中心出来，走进玩具店，听见了喊声，立刻慌了神。遍寻不见后，妈妈突然崩溃地抓住春茵的肩膀，高声喊道：“我就进去五分钟，让你在原地看好弟弟，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把弟弟弄丢了？”

“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好……”春茵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自己，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膝盖上。

05

那天晚上，春茵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所以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一对桃子。

见弟弟在客厅里玩耍，她觉得昨天的走失仿佛只是一场梦。但奶奶的唠叨让她知道，那一切真的发生过。

弟弟是靠商场的监控找回来的，幸亏没碰上坏人。春茵觉得很后怕。

妈妈反而对春茵格外照顾，做了很多她爱吃的甜点，吃饭的时候拼命给她夹菜，吃完饭还主动陪春茵做作业、聊天。

可是整整一天，春茵都闷闷不乐。她总对妈妈说：“您去管弟弟吧，别管我。”

最后，妈妈终于对春茵古怪的态度忍无可忍，有点生气地说道：“你为什么这种态度？我好心好意……”

春茵打断妈妈的话：“好心好意？我以前以为您要陪弟弟，是真没时间管我。今天看来，您只要想想办法，还是有时间管我的。您就是对弟弟亲，对我不亲。”

妈妈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心里很堵、很憋闷。

奶奶赶紧过来打圆场：“春茵啊，你去楼下小卖部帮奶奶买瓶酱油好吗？就楼下那家，别走远。”

正好春茵也不想继续争论，趁机出了门。

此时，华灯初上，繁星隐没在灯光之中，黯然失色。春茵想：要是追着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走下去，会走到城市的哪个角落呢？她在小卖部门口犹豫了一下，便追着那颗星去了。

繁华的城市里，霓虹灯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涌动的人潮中，春茵坚定地走着。渐渐地，周围的人群不再那么密集，她的智能手表开始频繁地响起铃声。她不想被打扰，索性关了机。

06

“春茵，你怎么来这儿了？”

春茵没想到会碰见俞老师，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来走亲戚的。

俞老师微微皱了皱眉，上前拉住她的手：“去我家坐坐吧，看你这脸冻的。”

春茵吸了吸鼻涕，这才感到有些寒意。

俞老师的家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她的家人正在收拾房间。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卡通图案，一张婴儿床静静地安放在毛绒玩具堆中。

“小宝宝呢？”春茵四下寻找。

“在这里啊。”俞老师指着自己的肚子笑起来。

俞老师平时爱穿宽大的衣服，所以春茵一点儿也没发现她怀了小宝宝。春茵有点紧张地问：“那您生完宝宝会不会也得‘月子病？”

俞老师笑起来：“傻孩子，只要生完宝宝休息好，是不会得病的。”

俞老师拉着春茵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个玩具贴在肚皮上，轻柔的音乐响了起来。俞老师温柔地说：“宝宝，今天咱们家来了个小姐姐，让她和你说几句话好不好？”

“宝宝听得见吗？”春茵好奇地问。

“当然，我们每天都有固定的亲子时间。我和宝宝交流，宝宝就会一个劲儿踢我肚皮回应我呢！”俞老师说话时，满脸幸福。

一听到“亲子时间”这几个字，春茵立刻感到一阵委屈，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春茵，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吗？”俞老师有些紧张。

春茵一边哭，一边把对妈妈的不满都告诉了俞老师。

“我跑出来，妈妈肯定不会像弟弟丢了那么着急。反正她对我再也不像以前那么亲了。”

俞老师温柔地替春茵擦了擦眼泪：“不，她很着急。她找不到你，给很多人打了电话，包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我刚才散步的时候，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春茵睁大眼睛：“所以，您刚刚碰到我的时候，知道妈妈在找我？”

俞老师点点头。

春茵赶紧问：“老师，您不会已经告诉她我在这里了吧？我不想回去！”

“你还在怪她？”俞老师问。

春茵不说话。

“虽然我还没有正式成为妈妈，但我想，倘若将来我有两个孩子，大概也没办法在每个孩子身上花费同样的时间。因为小一点的孩子还不能照顾自己，需要家长花费大量的精力提供帮助。这个时候，妈妈就会不自觉地忽略大一点的孩子，甚至让大一点的孩子给妈妈帮忙。但其实，这个大孩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照顾过来的，只不过不记得罢了。”

俞老师摸了摸春茵的头，接着说：“当然啦，对于大孩子来说，照顾小孩子这件事是可以拒绝的，因为大孩子也是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春茵思考著俞老师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觉得委屈：“但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对不起。”

俞老师点点头：“对，这是大人的错。大人们都很爱面子，有时候宁可用行动道歉，嘴里也不肯说。但你要给她一个机会呀……老师送你回家，好不好？”

07

春茵第一次看见妈妈哭。看到妈妈哭了，她的心里是那么难受。

“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妈妈用尽全部力气拥抱了春茵。

第二天起床时，春茵发现床头放着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物盒。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平板电脑，还有一张纸条：

春茵，这是妈妈许诺给你的礼物，你可以用它查查梦想中的大学在哪里。今年暑假我们一定去完成这次旅行。对不起，妈妈一直都爱你！

这段话的后面，还有弟弟画的一颗歪歪扭扭的心和一些小小的花朵。

“大人们就是爱面子，不肯当面说……”春茵看着窗外冒出星星点点淡绿色的榕树枝丫，想着虽然离夏天还远，但期待已久的亲子时光终于安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