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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心(短篇小说)

2022-03-29孙山外

滇池 2022年4期
关键词:广寒宫李叔王姐

孙山外

从广寒宫出来,天气有点阴,我给郑月打电话,让她来接我。没到半个小时,她就来了,开一辆桑塔纳,脖子上围条红围脖,亮眼的很。我夸她,真快,比飞机加炮弹还快。她媚样十足,瞟了我一眼,不顾臭,拿起旱冰鞋就往外走。我说你慢点。她让我快点。我跑上去,她踉跄了下,我趁机扶住她的腰。

她开车,极快,从南到北十公里,五分钟就到了。我昏得七晕八素,郑月倒好,把我拉进麻将馆,盘了三四轮都不放过我。我说赌注太大,口袋里没钱了。她豪爽,唰一下扔出七百元,让我陪赌,我实在拗不过她,又玩了三四圈,最后老板打烊了,赶我们,她才拉起我,从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飘出来。

幸好家离麻将馆不远,三四公里,一踩油门就到了。我说你不能进。她说有什么不能进的?跟个小姑娘一样,羞不羞?我说你真不能进,大老爷们,裤衩放屁,不干净得很。她说不在乎,脚尖死死卡住门缝,硬给我扯開门。

进了门,郑月往里推我,直接给我按床上。

我说你要干嘛?她说你想我要干嘛。我不知道,旁边相片上一堆高中老师也不知道。郑月向右甩头,笑眯眯看相册。哟!还有高中时候的相片?嗯,一直留着,我回答。你还在上面呢,我补充。那时候我真丑,她说。其实我觉得还好,就是肤色有点黑,女大十八变嘛,现在多好看!我说的是真心话,也起到相应效果,郑月心满意足后,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

怎么样?后悔吗?郑月问我,那模样,相当得意。后悔,后悔,我口上是这么说。真的?她更得意了。假的,我心里说。有什么好后悔的?高中时候拒绝她,那是理所应当啊!又小又丑又黑,默默无闻,闷油瓶似的,哪能想到有一天能张开口说我爱你?纯粹是惊吓。要是当时像现在这样,狗男人才会拒绝!

真的,真的后悔了。我重复一遍,顺便收起衣服,去了趟厕所。等我出去,郑月早走了,床铺也叠得四平八稳,空气里留着股香味,和她高中时一模一样。

时间差不多,我得去摊位上溜一圈,毕竟生意赚的钱,比在广寒宫教轮滑多得多。一点小买卖,家具生意,从我爸手里接下的,成本基本没有,利润五五分成,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每天下午去转一两圈,很省心,每个月还有小一万块进账,肥的很,原本就当兼职做,现在慢慢快变主业了。

赶过去时,王姐正在接待客户,杀价时我坐在一旁听,很有意思。客户说要退货。王姐说不能退。客户说货有问题。王姐说有问题就不可能发货,一定是货运部在运输过程中弄坏的,不关我们的事。客户急了,说要打12315举报。王姐更不紧不慢,随他的便。客户软了,说多少退点,他也是下属,不好向老板交代,一千六买的桌子,退他一千二?不可能,最多八百。一千一吧。九百。一千。成交。事后,王姐跟我说,这张桌子成本一千,售价一千六,利润六百,这么一退,相当于赚了利润,还收回桌子,能再卖一次,这样的肥羊不好遇。

佩服,我真佩服,四十岁女人的这股子精明劲,我做不到。收拾干净瓜子皮,我又翻了会账面。今天卖了三把胡桃面、二十把宝宝椅,还有一张大圆桌——业绩不错。我算算,纯利润大概有五千,王姐能抽五百。

准备去接孩子了?我问王姐,她已经解开小西装,换上一件蓝色裙子,很宽松的那种。嗯,孩子快下学了,我得去接。王姐的孩子叫媛媛,是个小女生,刚上高中一年级,我一推算,王姐二十五岁就生小孩了,那时候我干什么呢?我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小男生。王姐褪下高跟鞋,露出脚裸,性感的白,我馋得不行,可我不敢,王姐每天都要跟我爸汇报情况,我要是耍流氓,估计每个月小一万块的钱就打水漂了。

她下楼,我把账面一拍,给我爸发过去,也一并赶下去。每天晚上我都送王姐一程,无论是出于方便还是其他,反正学校也离得不远,大概五公里,还是一脚油门的事。而且坦白说,我和王姐的情感交流完全就靠这每天十分钟,其他时间话也不说。

王姐是农村出身,小学辍学,自己做过小买卖,做小买卖遇到一个男人,比她大几岁,骗了几年,就散了。开始还说领了结婚证,后来发现结婚证都是假的。所以王姐常常感慨说,靠山山要倒,靠人人要跑,还是靠自己最稳妥。这话没错,我也认可,但我这人,偏偏就是老想沾点谁的便宜,老爹的钱、郑月的色,甚至是王姐。王姐是老江湖,和我保持距离,但也不疏远,我也没咋纠结——这是我仅剩不多的优秀品质。

你那,学滑旱冰得多少钱呢?王姐问。你说什么?我是真没听清,窗玻璃开半块,风涌进来哗啦啦响,鬼能听清。我说,想让媛媛学学轮滑,她身子弱,体育课老是不及格,我想她学学轮滑,锻炼身体。好啊,什么时候来都行,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在。行,就这么说定了,这周末我带媛媛找你去,广寒宫青少年中心,对吧?对,广寒宫,回头把坐标发给你。

开到学校,放下王姐,我去接吴静,那是正派女友,得好好对待。这回我轰了两脚油,飙到银行口,吴静穿工装,在路口等我。嘿!我伸出头,叫她。吴静撩了撩头发,向我这边走。没什么废话,三下五除二回到家,开门,关灯。

好像有股味,她说。我一激灵,提前出来,这回轮到她吓一跳。怎么也不说一声?吴静摸了摸,进去洗涮。我趁这机会打开窗户,通风,郑月留下的香味,渐渐没了。

那笔贷款,怎么样?我问她。前些日子,我透过她向银行借笔款,利率低,划算一些。行长说了,不行,没这样的先例。我们这关系,都不行?吴静的腰跟柳枝似的,手一下就缠了上去。不行,有本事你摸行长去。没那本事,你们行长胖,再年轻二十岁,我都敬而远之。

我也知道不行,就是试试。王姐说了,货运部那边老出问题,尤其是主管,根本就是一饭桶,每次不是把收据弄错就是把货发错,客户老找麻烦,这笔钱打算自己买辆车,雇个司机,节省成本又方便快捷。我爸在精神上支持我,但不给钱,让我自己想办法。我算了算,一辆货车六万,一个司机每月开五千块工资,油费过路费乱七八糟加在一起小一千,我手头就三万块,还是从摊位上挣的,这么一想,姜的还是老的辣,从摊位分走的钱都得吐回去,还得赔上一笔。

妈的,说实话,我早他妈不想干了。我爸出差,一去一两个月,说是跟什么商场的人采购新家具去了,留给我这堆摊子,虽然也能挣钱,但我这人天性嫌麻烦,已经烦了,而且,即便说我可以全权处理,但实际上我就是一打酱油的,王姐工资不由我发,地皮费不过我手,每天只能查查账,就跟皇帝旁边的小太监一样。前两天还和旁边卖茶几的吵了一架,就因为他在我们地盘堆货,堵了客户的路,过不来,那几天就没赚钱,真是越想越气,想砸东西。

要不我去卖肾吧?我苦笑。用不着吧,这么窘迫?吴静从浴室出来,毛巾揉头发。反正难,我躺床上,看吊灯。你爸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我觉得你不用太操心,到时候像他交给你一样交给他不就行了?吴静穿好衣服,要出门。你去哪?我从床上腾一下起来。回家,这几天都没回家了,我爸妈想我了,要不你陪我回去?算了吧,我迅速躲开她语言的锋芒。真的,我爸妈挺想见你的,吴静向后看,黑眼珠子嵌进我裆里,我只觉裆下空空,风嗖嗖过去。快走吧,我睡一會,困死了。嗯,走了。

我睡到第二天下午,昏昏沉沉的,麻将馆吸进的烟又飘来飘去,我抱着马桶吐了半天,脑袋才爽快些。打开手机,三个女人的未接来电。王姐不用想,上午打了一次,找我教她女儿轮滑。下午又打一次,是因为我没去看店。吴静就早上打了一次,那是固定的,她每天早上都会给我打。郑月是怎么回事?上午下午发了疯地打,难道在她眼里我不是人是沙包?今天也不是她生日,更没承诺什么。我试探性地打回去,她先接了,啥也不说,又撂了电话。妈的,拍鬼片呢?

不要理女人,真的很奇怪。我穿戴整齐,从衣柜里拿出轮滑鞋,很干净,吴静帮我洗过。提着出门,甩上车,轰油门朝广寒宫而去。广寒宫广寒宫,听着还挺美的,里面可没嫦娥,就是一室内轮滑场,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中央凹陷,四周是看台,跟一篮球场一样,暖气片后面净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臭袜子、数学课本、情书、卫生巾——真有,来练轮滑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小姑娘,冬天集训来不及换,直接塞暖气片后边,弥漫股血味。

车停好,拎着轮滑鞋进门,迎面一股水汽。一定是又漏水了,上层是中年迪斯科舞厅,天天咚咚哒哒,时间一长,水管裂了,墙都是黑的。我跟同事打招呼,换班,他拍拍我的肩膀,后腿一蹬飘没影了。那群小姑娘躲在边角,叽叽喳喳不停,我拍拍手,她们一个个滑过来,我点了遍人数,十一个,多了一个,是媛媛。我对她笑了下,带领学员绕圈热身。一圈两圈三圈,热身完毕,我开始演示一个动作,从左向右,飞起,斜着落地刹车,结束。我的轮滑鞋是碳纤维的,很轻,后跟特别让人贴了一小块铁,和地面一擦,零星火花,观赏效果很好。

这个动作她们可学不会,就纯粹是为了震慑,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只看韩国大长腿,要没点绝技,根本压不住。剩下的时间,我让有基础的学员去那边绕桩,新来的学员在旁边观察学习,媛媛留下。小姑娘很好看,但身子骨确实弱,也不适合做太多训练。我拉着她,继续一圈圈滑,滑了半个小时,看见门口站着王姐,她笑着看我和媛媛,好像从未离婚。王姐从楼梯上走下来,我拉着媛媛停下。

嘿!我远远打招呼。王姐没回应,下楼梯,解开我和媛媛的手。让媛媛自己转一圈吧,她说。孩子刚刚接触轮滑,还是算了吧,危险。王姐没听,反而拉着我出了轮滑场,在第一排坐下,静静观赏。

媛媛的速度很慢,动作也极为稚嫩,可身子骨很轻,飘忽,在粗重的骨架和水汽中穿梭,羽毛般轻轻避开旁人,灵巧,像燕子,像陀螺,在清风里转,在喧闹里转,在地面画下一个独属自我的连笔字,那字纹在王姐的骨头上,让她很痒,那痒藏在绯红之下,使每根骨头舒展,能听到咔咔声,一节节张开,慢慢拥抱,拥抱我和媛媛,拥抱过去的好日子,然后闭合,将我们锁在黑暗里,以一种前所未见的霸道和留恋,牢牢控制住我。

七月的一个夜晚,我从王姐的床上惊醒,是电话,是郑月打来的。在哪?在床上。干嘛?睡觉。和谁睡觉?你管得着吗?郑月在那边不说话,和那天一样,沉默,就跟鬼一样。谁呀?王姐问。我晃晃手机,又按了。第二天,郑月还是像以前,一连打了数十个电话,我不接,她就发短信,先道歉,后抓狂,又发一些乱七八糟的短信,说爱我、爱我、爱我、还是爱我——可我不怎么爱她,真的,就是想占有她。男人都这样,不是吗?后来烦的不行了,我打了个电话,约她下午,广寒宫见面。

那天下午有点阴,我迟到半个小时,郑月早就等着了。她一身白,唯独脖子裹了条红围巾,眼睛还湿湿的,好像哭过。我原本还想直接拒绝她了,这可不好办了。我们沿着街走,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停下,她点了一瓶啤酒,我胃口很好,点了三块烤牛排和四块烧羊腰。不一会儿,师傅呈上串,啧,那香味扑鼻。我咬下一串腰子,满嘴油,伸到郑月嘴边,她没吃,我又拿回来,把剩下的全吃掉。

我可能要结婚了,郑月说。嗯?我真有点惊奇,她不像那种人,就是那种安心结婚的人。和谁?前两天相亲的一个男的,大五岁,就在这相的亲。就在这?我环顾四周,烧烤师傅烟气朦胧,还有那雾,遮住天,天有点暗,应该说黑。我不想和他结婚。不想?不想。为什么不想?因为你。因为我?因为——我?我哑然失笑,她抹干眼泪,坚强的样子像轮滑鞋后面的铁。

那个小孩,是你的孩子吗?什么小孩?就是你带着练轮滑的那个小女孩。不是,那是我朋友的女儿,身体弱,我帮着带带。炮友?朋友。炮友?我他妈都跟你说了,是朋友。我重重摔啤酒瓶,咚咚响。郑月向师傅招招手,结了账。

我们在七月的雾霭中走,在霓虹里走,在人群里走,走来走去,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各自陷入各自的世界。再之后,郑月还是联系我,因为根据她的说法,她的婚礼在正月,在此之前,她还是清白身——对,她就是这样说的,清白身。她去我的摊位,专门挑王姐和我都在的时间,每次挑一两件家具,她的神情也由此充盈,不复悲伤,或者说,隐藏的更深。

广寒宫渐渐人烟稀少,天气太冷,人都不来了,但里面实际上很暖和,可就是没人来了。我不担心,我领固定工资,我担心什么?反倒高兴,一个人特别舒畅,蒙着眼睛滑、双手放开了滑、赤裸着滑,百般花样,任我挑选。直到滑累了,我就停在边缘,让媛媛滑,她像我在山坡上方释放的雪球,肉越滚越丰满,头发越滚越黑、越长、越柔顺。她叫我哥哥,我很高兴,奖励她巧克力吃,后来牙坏了一颗,她还是笑呵呵的,晚上回去自己拔了,第二天照常来学轮滑。

我和王姐商量好了,定点来接。等媛媛走了,我还得再待一段时间,一边轮滑一边对今天的一切复盘,计算得失。我觉得这是个好习惯,尤其是在生意上,必须得记账。如果没问题,我会在八点准时出去,去找李叔喝一杯。

李叔是王姐找来的,一个月开三千,不包食宿,性格和蔼,关键是挺负责的,每次上货都会数清楚件数,算清钱款,和王姐这边协商好,才出货。后来,我把库房钥匙交给他管,他也不含糊,每次查岗都兢兢业业,从没出现差错。有时货要的多,急了,我就和他一起装货运货,到交货地点,钱到了账再一起卸货,李叔力气很大,卸的货是我的三倍,我有点臊得慌,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比我强,能不臊得慌吗?

那天回去路上,车爆了胎,李叔从后箱拿出顶子,撑起车,一个人装上备用轮胎,这让我大为惊诧。李叔你以前干嘛的?我问。也是跑货的,他答。跑货,是那种大车司机吗?差不多,反正就是在跑货,捎带自己倒卖点特产,跟现在微商差不多。结过婚没?没有,一直单身。为什么单身?——我还想问,但我止住,再问就没礼貌了。

整个七八月份,尤其到了九月,人们一趟赶一趟儿地结婚,西式的中式的二次元的三次元的,换着花样,变着情调,甚至有人跟我们领导申请,在广寒宫举办一次轮滑婚礼派对,领导没答应,因为轮滑训练的地都是特殊打磨的,为了好看,领导还专门请师傅们刻上图案,是一块块悬崖拼凑在一起的场景,中间裂开一块蓝天,这么好的创意,被一堆醉鬼给吐了,别说领导,我都不答应。

当然,我来不及想那个,忙的要死,因为婚礼一多酒席就办得多,酒席办得一多餐饮家具就卖得快,还都是大利。我和李叔跑完东头跑西头,装货运货组装结账,一气呵成到晕头转向,直到我再一次碰到郑月,纯粹偶然,真的是纯粹偶然。

她很美,脖间的红被扎破,扩散到全身,化为一件露肩礼服,轻轻盖在干净的身子上。我浑身是汗,有种不敢靠近她的感觉,生怕玷污,所以掩饰——喝酒,喝客人们喝剩的酒,五粮液、红星二锅头、法国勃艮第、牛栏山、日本清酒,喝得我晕晕乎乎,又闻到麻将馆的烟,又得大吐一场。她从台上下来,坐到我身边拍我的背,沏了杯茶水,涩得很。

她说今天是订婚仪式,还没正式结婚,不过证已经领了,过两天先去度蜜月,一回来就结。我环顾四周,至少摆了二十桌,残羹冷炙能再拼三桌。排场这么大?我特好奇,他做什么的?创业公司,医疗口,前景不错,近几年挣了不少钱。哦,怪不得。胖不胖,年轻吗?三十出头,不胖,很瘦。我脑中想象的丑陋中年人形象瞬间崩塌,蹦出一个难以企及的社会精英。

我看出郑月的意思了,她不想结婚,想和我结婚,但我不想结婚,甚至打心眼里厌恶婚姻,所以尽管心里有点不痛快,甚至是不舍吧,但我也没说半句诸如“你留下吧”这样的话,毕竟夜宵被偷就偷了,总比放着不吃馊了强。李叔一个人把所有货搬上楼,在楼梯背面等了半天,进来捻灭烟,说到时间了,该走了,下一家。下一家?对。下一家。我有点醉,胡思乱想,迷迷糊糊的。

那天运完货,我早早打发李叔去,去帮我接媛媛,给王姐送去,我需要一个人待会儿。李叔很识趣,没说什么乱七八糟安慰人的废话。我先去轮滑场转了几圈,浑身大汗,又去开车,一脚、两腳、三脚、四脚,油门轰个不停,大半个城市一晃而过。现在回想,当时我可能被罚了罚单,也可能没有,但我希望被罚,这可以遏制我,让我不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开车。

爸爸回来了,就像他的离开一样,突如其来,但我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因此减轻,反而加重,因为生意变好,李叔一个人不够,我也变成了李叔,不断装货运货,从北向南或从南向北,累到不行。我跟我爸说,我他妈累死了,钱也没赚到,还赔了一笔,我想歇歇。他却冷酷得像个将军,继续发号施令,让我一天到晚帮他,甚至让我辞去广寒宫的工作,专心跟他做生意。

我不。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爸爸的牙,很黄,一遍遍磨。你不行也得行,你那俩工资够干什么?做生意的零头都比不上!比不上就比不上,那我也不愿意做资本家的走狗。是谁被资本家喂养大的?是谁天天从资本家的摊位上抽取佣金的?真的,我离不开,至少现在离不开,广寒宫后面还有一场比赛,我是教练,赢了能上报纸。上报纸?嗯,上报纸。几月份开赛?快了,十二月份,马上到了。打完比赛就来学做生意吧,我打算开分店。嗯,好。

我没撒谎,十二月份的确有一场比赛,是和临省的一场轮滑友谊赛,虽然是青少年组的,但领导们很重视,因为如果赢了,不仅意味着钱,更意味着荣誉。上头给的压力很大,我和同事也不得不为此奔命,光队员就选了一个月,自己的学生不行就借调别的训练基地的,然后一起磨合、设计动作、怎样优美、怎样体现技巧、怎样组合队形、怎样别出心裁——最后缺一个领队。我左寻右寻,想到媛媛,她很合适。

如今,媛媛的身体很丰满,不乏迅捷,尤其在轮滑场上,很快,很轻盈,一遍遍画圈。刚开始我还说,慢点!慢点!但她依旧我行我素,在场上飞翔,即将摔倒时双臂振起,微调,或是倒滑,无比自如。我胆战心惊,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敢做,但很好,至少对赢得比赛来说,很有价值。

比赛月越来越近,但我却减少了训练量,因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即可。我还主动分担生意上的压力,一方面是因为爸爸老了,另一方面,我也需要一份收入,来支撑我的婚礼——我要结婚了,和吴静。

一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我从广寒宫回来,浑身臭汗,打开门,想冲进浴室洗澡。一股饭菜香味飘进鼻腔,我怀疑进错了门,或者是郑月,她还想挽回点什么,给我做饭,但当我迈进门去,吴静、她的父母、我爸爸,坐在漫射阳光的玻璃转桌前,把酒言欢。他们看了我一眼,而我冲进浴室躲避他们的目光,关闭水龙头的一刹那,我明白这是一场求婚仪式,一场中产阶级的联姻,而我在这中间,起到毫无影响而又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换好衣服,坐在吴静旁,轻轻咬菜,咔嚓一声,众人的交谈继续。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和吴静像一对正常的夫妻,在公园出双入对,下了班不是我去接她就是她在等我,她在床上也终于像通了电,对我的索取有所反应。慢慢的,我适应这种状态,有妻子,有情人,有收入,有交际,生活在变好,荷包在变厚,渴求都有了回报,不管主动还是被动,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好。

但,坦诚相待是困难的,我很难和吴静说,其实我还没准备好,我觉得有点快,我在外面有人,我并不是那样爱你……说不出口的话愈发多,不该说的废话反而越来越多,我们的夫妻关系在废话的黏合下越发紧,渐渐连成一个人,就连睡觉时,她也会挽住我的手臂——那刻我应该——应该是幸福的。

我们安排了许多,一月举行婚礼,在哪里的酒店订餐,邀请哪些亲朋好友,未来会要几个孩子,是男是女,几岁开始学轮滑,份子钱和婚礼费用能不能持平,很琐碎,虽然我具有盘点的能力,但我还是不愿清算,反倒是吴静,她很热衷于此,就像在银行点钱一样,蘸上唾沫,快速精准地将日子一天天数过去。

十一月底,李叔给我发短信,约我喝酒,我一算,是好久没喝了,匆匆赶到地点,李叔已经在那了,是一家四川馆子,大厨满脸通红,在送菜口偷瞄外面,老板娘堵在凉菜口,百无聊赖地喝茶看报。我点点桌上的菜,得一百来块,右边还放一瓶茅台,应该是自带的,一圈报纸围在外面。李叔给我斟了一杯,手有点颤,我赶紧扶住,心里有点不落忍。我自己来吧。李叔又坐回座位,重重的,有声音。

我俩边吃菜边聊,谈天扯地。我知道李叔有点啥想说,但我也没直接问,他平常不这样,一旦这样,肯定就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和我说起从前一次跑车的经历,晚上十点,他开出去足足一两百公里,疲惫至极,满眼血丝,方向盘乱晃,路边窜出一黑影,轰一声,就撞上去,那黑影刷一下就没了。他下车,查车前盖,都凹回去了,一大滩血迹扑在上面,像一头被宰杀的牛。他慌了,但动作迅猛,上车关门踩油门一气呵成,又开了一两百公里,直到广播没信号了,再也不说杀人犯的新闻了,他才敢下车,找个地方洗车修车,绕了一大圈子又返回原地。后来,他从车前盖里找出鹿的毛发,恍然大悟,但没多轻松,李叔决定再也不跑大车了,跑小车,跑市内,可压在心头的恐惧挥之不去,他想家,要回到老婆身边。

火锅在煮,咕噜气泡,老板娘啪一声打死虫子,我们身边的人渐渐多了,纹身的大哥斜眼瞟我们,我用啤酒瓶子挡在中间,大哥的身体往中间挤个不停,就像根管子。我吃菜,以一种意料之中的心态,接受李叔说的每一个字。王姐是他老婆,这我早就猜到了,不然不可能那么低的钱,雇到一万的司机,这司机肯定别有目的。让我没想到的是,李叔知道我和王姐的关系,这让我哑然,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听他的意思,他什么都不要,就想带王姐和媛媛走。能不能等比赛完了?可以。达成一致后,我们加速干掉这顿饭,他结账,送给我一瓶茅台,在门口分道扬镳。

回家路上,我给我爸打电话,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他倒是没惊讶,哦了一声,挂了电话。我觉得他肯定知道了,提前,什么都知道了,搞不好就是他指使的。我心里有点梗,但转念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好,斩断不干净的关系,毕竟我快结婚了,只要不影响媛媛参赛,其他无妨。回到家,我又吃了一顿吴静做的饭,很可口,但我没什么胃口。回到卧室,几次翻出王姐的微信,想发点什么,删了又删,最后剩下媛媛明天训练的时间,发过去,她回答,哦。

不死不活的日子继续往前滚,生意反倒越来越好。爸爸从外地采购的雕花木椅很有市场,一出手,马上秒杀,家里存款越滚越大,置换成婚房,折算成彩礼,吴静听得兴起,我却不以为然,房产证上又不是你的名字,你兴奋个什么劲?我有点讨厌爸爸,也有点讨厌吴静,借口泡在广寒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媛媛倒是很听话,不过每次都是王姐李叔兩个人接,我还是有点讶异,但也没障碍,媛媛在就好,比赛能进行,一切不是问题。

十二月,比赛如期举行。领导为了好看,花钱把室内修缮了一遍,顶抹上白灰,暖气片捅干净,地面又打磨了一遍,比脑袋上的光还亮。我爬上爬下,插彩旗、扶天线、贴横幅、写演讲材料,忙到稀里糊涂。比赛前一天,我跟喝了二两酒一样倒头就睡。我在梦里梦见蝴蝶,追啊追,不看路,啪一下掉进洞里,那月亮换成太阳,太阳换成月亮,一圈圈转,转的我头晕,我火了,我说你他妈不能这样戏弄我,张开手就扇耳光,那小东西从指间溜过去,我瞬间又置身于一片萤火草原,一只獾从我脚下溜过去,我举起拳头,像鲁迅笔下的闰土,猛插下去,结果手被捕鼠夹狠狠夹到,流血不止。很快,我凉透了,在一片西瓜地里,仰望月光,灵魂往上升,注视地面的自己,带着某种亢奋的体验即将沉入梦乡,而那只獾折返,吐出舌头舔我,温热,很温热,生的触觉拉我回去,我睁开眼,眼前是天花顶——我又出现在某个女人的床上。

喝多了,吐成这样的,吴静开门进来,看见我摇头晃脑的,解释说。昨天的比赛怎么样?我问她,酒精麻痹脑仁,我忘了结果。你们赢了,大获全胜,邻队的教练脸都青了,还得和你握手。吴静的脸罕见地露出笑意。上电视没?还没呢,不过大报小报都登过,快了。哦。我甩甩脑子,还是有点疼,望窗外,天的颜色和那夜一样,就是床边人换成了吴静。我挪身子,下床,桌上有水,喝了,很爽,清醒多了。我想起来,昨天比分7∶5,关键性的两分是一个老女人投的,她年轻时得过全国冠军,说媛媛的身姿更柔美些,是块好材料,让我好好锤炼——锤炼个屁,玩完这把就走了,锤个锤子。

我掏出手机,点开王姐微信,转账,输入一块,点击确认转账,弹出对方不是您的好友,请添加好友后再进行转账,晕死,我就知道。

第二天一早,诸多荣誉和意外接踵而至。电视台登了我们大获全胜的新闻,领导们额前那两道毛发,几欲冲天,我被他们挤在中间,就跟压缩罐头里的老鼠一样怕被发现。他们也没不好意思,说自己多辛苦,多劳累,动情处还能流泪。轮到我说,我说什么?我把领导们说过的又说了一遍,他们眼神暗示我这样做,我不得不做。喧嚣过后是金钱,原先还死活不同意场地外包,现在一个个急的跟猴一样上蹿下跳,可怜的我,前两天还在给他们扯条幅,这两天又得扯条幅。钱一场场收,婚礼一场场办,醉汉新娘吐个不停,悬崖包裹的那片蓝天都黄了,我想辞职帮我爸做生意去,这时候领导又说要给我奖励,为我免费举办一场婚礼,在广寒宫,想怎么搞怎么搞,我心动了。

婚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包括吴静在内,都很开心。他们起哄,说要看“飞天”,就是我在小女生面前表演的那招,我推辞,他们坚持,推辞,坚持,推辞,坚持,拉锯数个回合,我衬着酒劲往上一窜,摔了个大马哈,一群人笑得更开心,吴静的嘴,咧得几乎跟她的腿一样长。到十一二点,醉醺醺的,该吐的都吐了干净,地面那块蓝天洗了又洗,可再也变不干净。我和吴静被人拉回家,那辆喧嚣巴士摇摇晃晃往前开,我往家走,哦,对,忘了,还有吴静,我转头找她,看到从天而降的雪,很白,极轻,在空中旋转,上下翻飞,宛若离心,我接过一枚,立即融化,掌心,凉凉。

直到现在为止,我回忆多年前的那场雪,还是只记得雪,漫天飞舞,好像把整个北方淹没,吴静问我,她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她不在,或许早回家了,我根本不记得她,只记得雪、摇摇晃晃的车、遥远而喧嚣的人们。我叩门,回到家,和我的新婚妻子躺在一起,她为我沏茶,让我醒酒,告诉我她在生活中的两面性,就像那雪,旋转至极。我静静听着她说话,向她坦白我过去生活中对她的欺骗、玩弄、中伤和轻蔑,而她浑然不在意,说那些都过去了,没有什么事会永恒,好事还是坏事,都走向崩坏,所以她不在意,只在乎此刻的我是否成功,是否属于她。

我听她说,问她,我很成功吗?她笑了,点点头。我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周围的一切都在为她佐证,我说我失败,那是虚伪,毕竟我什么都有了,不是吗?房子、车子、票子、女人,还不止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都有了,当我想和它们斩断关系时,时机又来的恰到好处,我不止成功,我还幸运,幸运至極。

哦,对了,到时间了,你得去广寒宫了,那里有场婚礼,你得过去。

什么婚礼?我不是刚从婚礼回来吗?

你朋友的,你忘了?

我朋友的,我朋友的,我朋友的……

迎着寒冷坚硬的雪花,我逆流而上,一脚、两脚、三脚,整个城市在引擎声中井然有序,好像臣民在迎接国王。来到广寒宫,天有点暗,准确来说,是有点黑,烧烤师傅的烟气遮盖一切,呈紫色,我还没完全醒透,我不想这样醉醺醺地出现在朋友的婚礼上,我听妻子的口气,那个朋友对我很重要,尽管我现在醉得忘了,醉得想吐。

我推开门,温暖咸腥,空气很甜,顶上水管还是裂的,墙还是黑的,人群聚拢在中央,呼吸般聚散。我进门就被人塞了双轮滑鞋,换好鞋,滑向中央,那里人群密集,时而爆发哄笑,透过间隙,我看到新娘子很美,身着红衣,肤如凝脂,我想她就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我期待她是我的朋友。我旋转、奔跑,想用速度划破时间,撞开红色人群,一层一层,就像剥去洋葱皮,在眩晕般的哭泣声中靠近核心。我一次次翻飞,运用技巧,电光火石,那些高谈阔论的黑影一碰火星,瞬间湮灭。渐渐地,我靠近了核心,我想用一个超级酷帅的姿势抵达中心,我想飞起,我想起轮滑鞋后面的那块铁,想起铁一样坚硬的表情,于是我后肢用力,向前翻飞,可这回没有电光火石,我重重摔在地上,重重的,轰一声,呕吐不止。

我撑起身子坐在泛黄的地板中央,那块蓝天没有了白云,变得很硬,我想让人扶我一把,但迟迟没人伸出援手,可我听到声音,一定有人。

我举目四望,吴静和我的朋友躺在暖气片旁,细碎地交谈,温暖地睡去。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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