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风筝
2022-03-29傅菲
傅菲 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凡终舀了一勺酒,送进嘴里,咋了咋嘴皮,眯起眼,缓缓嗍了进去,酒在舌尖上咕咕叫。凡终炸开笑脸,对酿酒的老三师傅说:酒香浓郁,酒劲通五脏,是好酒。老三师傅姓乐,两撇胡子往两边翘,头发天然炸毛,一对斗鸡眼往中间挤着看人,脸阔而肥,被酒气熏得红扑扑。老三师傅说:你喝我吊的酒(乡人称酿酒为吊酒)有13年了,当然知道我酒好。
你吊的酒醇厚,不上头,越藏越绵柔。凡终说。凡终往灶膛里添木柴,木柴是老松木,烧起来啪啪作响,松脂萦烟。每年霜降前后,凡终请老三酿酒,一次酿400来斤高粱烧。她喜欢高粱烧,辣口、灼喉、热五脏六腑。高粱是她自己去广丰买的,用电动三轮车拉来,突突突,来回跑大半天。广丰人在丘陵黄土包种土高粱,初秋收割,色红,粒小且饱满,出酒率高,掐头去尾,100斤高粱可酿25斤55°的家烧。
买来的高粱送到老三师傅家,凡终看着他蒸高粱、焐高粱。她防着他换别地的高粱。酿酒这一天,凡终给他烧锅,看着酒从玻璃管(槽管)汩汩流出来,落进酒缸里。一个满缸,50斤。
一斤高粱,老三师傅收一块钱的辛苦费。凡终算了一下,一斤高粱烧成本价是12块钱。凡终一餐喝1.2斤,一天喝一餐,一餐喝4个小时。一个人喝,已喝了8年了。凡终不是村里酒量最大的女人,但绝对是最嗜酒的女人。下午4点,她坐上小方桌,斟满一杯(二两杯),一个人慢慢喝。她三层的裸墙(外墙没有粉刷)房坐西朝东,因房子深度不够,厅堂显得狭小阴暗。她的脸被墙影盖住了。她的桌上始终是三个菜:油炸花生米,一素菜,一荤菜。她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女人,早上7点起床,去屋后的菜地拔草、浇水、種菜、摘菜,8点吃一碗面食,9点去峡谷放风筝,11点开始做午饭,12点半去峡谷放风筝,下午3点开始做晚饭,4点开始喝酒,8点收桌,去巷子里找人聊天,9点睡觉。
去峡谷放风筝,凡终的儿子也跟着她去。凡终扎得一手好风筝,自己裁纸描画,自己扎风筝架。她的风筝有的像凤凰,有的像鲤鱼,有的像松鼠。她放着长线,风筝飘了起来,像船鼓起了帆。她的儿子追着风筝跑。
她的儿子胖得像个草垛,肉堆在松木一样粗壮的骨架上。村人叫她儿子松垛。松垛出生,白白胖胖,凡终给儿子取名文生,希望儿子长大后以文为生。文生长到两岁,还不会走路说话,凡终抱着儿子去省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这个孩子小脑没发育好,很可能是个低智。去了北京、上海的医院检查,结论是一样的。凡终死心了。她的老公是食品厂的拉货司机,说:养一个低智的儿子,是个累赘,不如扔了。
自己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扔了呢?就是家养的狗也舍不得扔,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是我肉上掉下来的人。凡终说。
过了两年,凡终的老公对她说:我们再生一个,有一个正常的孩子,有了很多希望。我多找些活干,生活还过得下去。
凡终说:带一个孩子很累了,再生一个,我带不了。
凡终不想再生孩子。文生到了6岁,才开始说话、走路。她在食品厂做糖果包装的工作。她肩上背着孩子干活。食品厂领导看她天天累得腿脚酸痛,给她换到办公室签收文件、管理人事档案。
文生长到20岁,凡终的老公等不住了,对凡终说:文生已经成年了,我尽了父亲之责,我们离婚吧,我还得要个孩子。
凡终说:我回老家,凡事都有个终了你不亏欠我,我不亏欠你。你给我在老家建栋房子,让我母子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建好了房子,我就回去。
凡终办了内退,带着儿子回到了自己村里。自己虽在村里长大,但她完全陌生了。初中毕业,她随爸爸去了千里之外的赣州市食品厂工作。她爸爸是厂里的拉货司机,带着一帮徒弟送货。徒弟跟师傅亲,三天两头到她家喝酒吃饭。她也和他们一起喝酒、取乐。
村子在河边,一条长长的巷子从渡口往北而伸。枫杨树箍住了河滩,在初夏开出密集的花。花一串串垂下来,如绦悬挂。凡终的房子在渡口边,三棵古老的香椿树挺枝而上,树冠遮盖了渡口。渡口遂名香椿渡。
松垛耸着肩膀走路。他说话口齿清晰,钱卷在手心里。他每天早上去杂货店买一包“庐山”烟。他往柜台前一站,摊开手掌,说:烟。麻脸的老板娘拉开柜台暗门,摸出一盒烟,说:饭没吃就来买烟,烟比饭重要啊。
我挖了地,我妈奖给我的。松垛说。他嘿嘿地笑着,烟握在手心,耸着肩前倾着身子,一溜烟往巷子里跑。老板娘还对着他背影喊着:跑慢点哈,别摔着了。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女人生了一个弱智的孩子。老板娘惋惜地自言自语。
村里的人都为凡终惋惜。可生孩子的事,谁又预料得到呢?凡终的妈妈生了四个女儿,个个相貌出众,凡终是最漂亮的一个。对凡终四姊妹,村里的年轻人都高看一眼——她们都吃商品粮,谋个工作容易。村里有考上大学的男青年,家里物色对象,首选的姑娘便是凡终四姊妹。但她们没看上一个,远嫁他乡或嫁入县城。老大凡始嫁到九江市,老二凡文嫁到厦门,老三凡青嫁到上饶县城,凡终是老小,跟着爸爸去了赣州。
凡终有一个叫德生的初中同班同学,非常喜欢凡终,给她传过很多纸条。凡终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再给我写信。德生苦读三年,拿着大学通知书去赣州找她,她说:我结婚的日期都定了,我们没这个姻缘。
在赣州结了婚,她便很少回老家了。村里人也不知道她结了婚。还有人到她妈妈那儿提亲的。豆蔻年华时,凡终确实让小伙子动心,扎一根马尾,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穿回力牌球鞋,眉眶方正,唇角分明。她是姑娘眼中幸福的象征。
姑娘不愿干重活,被父母这样训斥:你又没有凡终那么好的命,出娘胎就吃商品粮,人长得漂亮,还有个会赚钱的爸爸。
苦读的孩子被父母这样激励:考个好大学,娶凡终当老婆。
娶凡终当老婆,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村人是这样想的。我姨妈也是这样想的。我表哥参加工作后,我姨妈三天两头去凡终家,和凡终妈妈走得很近。过时过节,我姨妈还送点菜蔬、鸡鸭过去。我表哥看不了我姨妈做派,说:你儿子又不是讨不了老婆,你何苦这样低三下四,再说了,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看得上她。
还有比凡终优越的姑娘?你带来给我看看。光嘴巴倔,有个屁用。我姨妈说。
凡终回到村里,带着松垛挖地种菜,泥浆裹满了脚,鬓边斑白,被我姨妈看到了,对凡终说:你怎么能下地呢?挖地是累人的事啊。
我姨妈接受不了。她说:人有命,凡终不应该是这个命。
凡终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村里的女人有一种天生的能力,善于种菜和养鸡养鸭。屋子后面的半亩大菜地,凡终围起来,隔一半出来养鸡鸭,另一半种顺季时蔬。天发亮,凡终抱着一盆碎玉米,咯咯咯地叫唤鸡吃食。鸡从枇杷树下围拢过来,撇着脚跑,抢碎玉米吃。鸭子在唰泥浆,甩着扁嘴,嘎嘎叫着。
峡谷通往一个山中湖泊。湖叫枫阳湖。湖并不深,但水清澈。凡终每天到湖边放风筝。她既是为了看湖,也是为了放风筝。或者说,放风筝是为了看湖。湖滩长满了紫叶地锦和酢浆草。她站在湖边的巨石上,可以看见自己和松垛的倒影。她每天都要辨认倒影。她怕忘记了自己的样子。湖,是她小时候游泳的地方。她爸爸带着她,在湖里畅游。她爸爸胖胖的,凭水而浮。村里称这种仰身浮游,叫“推死尸”。人如一具死尸,被水推着游。凡终也会“推死尸”,叉开脚,仰面望蓝天。
在她离婚的头两年,她爸爸病故,安葬在湖边的矮山上,和她妈妈安葬在一起。两株青色的蜀柏在墓前招摇。这是一个罗盘形的山坳,涧水下来,汇流在一个约有十余亩地的凹坑里,成了野湖。湖边放风筝多好。风从湖面涌上来,风筝欲飞欲坠、越飞越升,鹰鹞一样翻转,飞向矮山之巅。
矮山有三座,像果盘里的三个花卷。针叶林茂密,间杂生长着香枫树、大葉冬青。香枫树高高大大,巨伞一样撑开。山谷口有一棵老香枫树,已有数百年。晨曦从树梢射下粉黄光线,落入湖中。凡终站在老香枫树下远眺,村舍尽收眼底,河从远处逶迤而来,弯弯曲曲,穿过茂密的枫杨林,河面水亮亮白亮亮,消失在盆地的深处。巴掌大的村子,似乎显得无比辽阔。
松垛不喝酒,酒呛喉。松垛见妈妈饭烧好了,从碗柜里摸出三个碗两个酒杯摆上桌。松垛用大碗吃饭,一餐一大碗,吃完了饭,他也不离桌,陪妈妈坐。
你想你爸爸不?凡终一边喝酒一边问松垛。
你想,我就想。你不想,我就不想。松垛说。
你个小屁孩,鬼头鬼脑。凡终用筷子轻轻地敲他头,说。
你想不想回赣州呢?凡终又问松垛。
不想。松垛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回赣州。
凡终啜一口酒,吃一口花生米。花生米香口脆口。凡终说:凡事有个终了,我们不回赣州。
松垛低着头,不说话。喝了两杯酒下去,菜有些冷,架起了火锅,把剩下的菜倒进火锅里。酒精噗呲噗呲地闪出火星。莹白的炸出来,炸出水气。松垛抱一件短披风出来,披在他妈妈身上。
凡终喝酒,会发酒寒,浑身打颤,牙齿磕碰得咯咯响。酒寒,是一种不可控制的寒,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从每一个毛孔钻出来。她的手开始发抖,腿开始发抖,腰开始发抖,肩膀开始发抖。全身发抖。她的手箍住了自己。过一会儿,酒寒散了,身子慢慢热起来,脸红扑扑,额头冒汗。
桌上摆了一副空碗筷,以前是给她老公的。离婚后,她给过路人。有邻居来了,她招呼邻居喝酒。可从没邻居来喝酒。她也不去邻居家喝酒。她喝慢酒,一口一口喝。村里有喝酒的女人,但很少。男男女女在一桌喝酒,那是没有的。女人会被人闲话,也会被家人训斥。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喝不了酒。
有一次,邻居森木来了客人,二男三女,吃杀猪饭。森木请凡终陪客。凡终去了。凡终把一桌客人放倒,自己也喝得头重脚轻。森木送她回家。她浮着脚走路,走得东倒西歪。森木是个屠夫,块头大,能说会道。在路上,森木说了很多挑逗她的话,还动手动脚。凡终狠狠甩给森木一巴掌,说: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看上一个杀猪的,我要男人,也不会回村里。
凡终再也不去邻居家喝酒了。她有一个储藏酒的房间,高粱烧焐在缸里。一缸焐30斤酒。酒里焐着药材。药材是她自己采摘的,有金樱子、鸡爪梨、山毛楂、火棘果、蜂窝、薜荔、石斛。一种药材焐一缸酒。她带着松垛,背一个腰子篮,上山采。峡谷两边的山,并不高,但植被丰富。金樱子、火棘果、山毛楂等矮灌木浆果特别多。山沟、水沟、裸岩等贫瘠处长灌木。浆果洗净、沥水,包进布袋,放进缸里。她是个封缸的老手,棕衣包缸口,塑料皮封死,裹厚厚的粘稠黄泥胶。封了缸,在缸面上用红漆注明药材名称、年月。
酒封缸了一年,开缸喝。水洗去黄泥,解开塑料皮和棕衣,浓浓的酒香扑涌而出,满屋子都是酒香。封了缸的酒,醇和,像微醺的女人。“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了。”凡终自斟自饮,自饮自语。
饮一杯酒,太阳偏西而斜。太阳滚向山边,被山梁推着滚。阳光斜进窗户落在墙上,光圈变小,窗影放大。窗影不摇摆也不婆娑,像一棵枯树。窗影与阳光一起消失,天翻出虚白虚灰的颜色。白灰加深,漾起淡墨色,黄昏来临了。噪鹛在枇杷树上叫,嘘呀嘘呀,似乎在说:夜来了,夜来了。
黄昏时长时短,夜时短时长。峡谷流出来的溪水,却一直等长,在静谧之时咚咚咕咕叫。如一只山鹧鸪。火锅溅出油星,腾着蒸汽,咕噜咕噜冒泡。凡终啜一口酒,轻轻摇一下头。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种药。她卷起嘴唇,发出“吱”的一声。酒有些辣,灼舌苔。松垛看着他妈妈,扬起脖子,把小半杯酒一口喝干。松垛咋舌,说:妈妈,酒辣。他妈妈用筷子蘸了蘸酒,点在松垛的嘴巴上,说:啊啊啊,乖宝抿一下。
松垛抿一下,吐出来,呛得咳嗽。凡终哈哈大笑。松垛也哈哈大笑。
溪水咕咚咚,水声深沉。路上无人,巷子家家关门。夜陷入冗长。凡终收了酒菜,在巷子里走一大圈。灯光从窗户漏出来。灯光是关不住的春花秋月。松垛跟着妈妈,跳着格子走路。松垛数着一盏盏高架路灯:一、二、三、四、五……他妈妈也跟他一起数:一、二、三、四、五……
一个有灯的夜世界,凡终的心里暖暖的。她嘴巴哈出的空气,都是酒香。她低声哼起了歌: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
有一阵子,凡终起意去浙江打工。仅靠社保工资维持生活,捉襟见肘。村子里大部分中青年妇人在浙江义乌、绍兴、诸暨一带做工,进袜厂、纺织厂。村里有一个姑娘,在诸暨开了袜厂,带了十几个村人去做袜工,月收入不低于6000块钱,最高收入的过万。凡终心动了。她收拾了行李,带着松垛去了诸暨。
在袜厂,早上七点上工,中晚餐在厂食堂吃饭,加班到晚上11点才收工回宿舍。松垛在厂里,一个人玩。凡终在加班,松垛坐在门房打瞌睡。有一次,她下班了,没见到松垛。她不知道松垛跑到哪里去了。她骑一辆电瓶车沿街找,天亮了,她也没找到松垛。她去派出所报案,见松垛坐在派出所吃面。她一把抱住松垛,哭得很伤心,说:你出来玩,也不和妈妈说一声,我找苦了。
她领着松垛回厂里。她一路流着眼泪。她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村里。
除了这个村子,她哪儿也去不了。
村里有一家木炭厂,烧硬炭。这是一个金华人来投资的炭厂,从方圆百公里的竹编厂木条厂,收来竹屑、木屑,机器压缩后,放入机械窑里煤烧。硬炭销往浙江、广东作烧烤炭,炭碎卖给当地人过冬烤火。炭碎卖5毛钱一斤。虽是炭碎,但也有小馒头大。炭碎焐在火桶或烘笼里,灼红发亮。炭经得起烧,6个炭可以烤火一天。怕冷的人,尤其是老人,整个冬天都抱着火桶。
凡终便去木炭厂做压缩工。竹屑、木屑铲入传送带,送入锅状的机器口,一层层压缩,成了硬饼,由传送带送达窑口。她做的事,便是铲竹屑木屑。她戴着口罩,蒙着头巾,掀动粉屑,铲下去。这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动作,需要膂力。她没做过这样长期使用膂力的事,做了半天下来,臂膀酸疼。每铲一下,臂膀似乎要断下来。
做了半个来月,臂膀不酸了。
夏季来了,又矮又密闭(防风)的厂房,溽热难忍,如置蒸笼。凡终是个易出汗的人,干不了半个小时,浑身汗湿。她又离开了厂。
夏末,她的前夫来了。每年,她的前夫会来一次村里,看望松垛。她的前夫是个魁梧的人,一脸胡碴,像个草原骑手。他是个温和的人。他二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已三岁了。他带着松垛去湖里游泳,去县城看电影。
如往常一样,凡终给他倒满一杯酒,对喝起来。他有他的心苦,她有她的心苦。他们彼此理解,但无法彼此安慰,只有彼此原谅。他是她爸爸的徒弟,是松垛的爸爸,这样的情份一直在。怎么说呢?他们坐在一个桌上喝酒,是一对无言的人。
当年,他想弃养孩子,她执意留孩子。他最终赞同了她。她看着眼巴巴的孩子,坐在圆桶里,她怎么可能放弃呢?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父母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她爸爸当年给她取名凡终,意思是凡事有个终了,人活在世上纠结太多,需要豁达。她是个心性豁达的人。孩子查出病症了,她知道,不是事事有终了,即使终了了,也要到生命终了才终了。她大姐叫凡始,意思是任何事都有一个开始。其实,人一出生,任何事就以年龄的序列开始了。开始,是任何人无法阻挡的,像一列高速奔驰的火车,在茫茫大地,无日无夜,向终点奔跑。或者说,像一叶小舟在大海悬帆,会遭遇台风,触碰暗礁,被海啸狂卷,而大多时候是风平浪静的。所有的事,在开始,在终了;又开始,又终了。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另一个开始。她坚持留着孩子,她有一个执念:我的孩子,是我供奉的佛。我必须天天供奉。我供奉的佛是我肉中的肉、血中的血。
前夫逗留了一个星期,回了赣州。凡终带着孩子,送他在村口等车。村口在河湾,右边是宽阔的田畴。稻浪在起伏。家燕叽叽喳喳,停在电线上欢叫。春回秋去,家燕是人间的见证者,在梁下筑巢,在稻田觅食。松垛拽着爸爸衣角,看着他爸爸的脸。他爸爸揽着他的肩膀,站在小白杨下。松垛比他爸爸更高了,肩膀也比他爸爸宽。班车从河谷深处驶过来。他爸爸上了车,從窗户探出头,叫着松垛,说:爸爸会回来看你哈,听妈妈的话。
松垛也叫着爸,爸,爸。凡终向车子里的人招手,目送车子远去。她拉着松垛的手,说:我们回家吧。松垛还站在原地。凡终也站着。太阳初升,跳出了山梁,阳光普照了大地。稻浪千重。咭咭咭,灰背卷尾叫得有些骇人。河腾起了细浪微波,鱼在追逐着鱼,两只松鸦在柳树上打架。
前夫来村里,是和凡终商量,要不要给孩子娶个媳妇。前夫说:孩子应该娶个媳妇,留一脉人丁下来。
这个事,凡终也是这样想的。她想有个孙子或孙女,哪怕生活再艰难,也想有一个。有了孙辈,她就有了许多盼头。没有盼头的生活,不是生活。凡终想把赣州的那套房子卖了。前夫说,房子不要卖,娶儿媳妇的钱,他手头还有。
谁会嫁一个低智的人呢?现在的人,生活条件都不差,不会为了多几万聘礼钱卖女儿的。凡终便托海森介绍儿媳妇。海森双脚残障,花了12万块钱,娶了一个高颧骨、平额头、塌鼻梁、短脸门的女人。女人说外国话,无人听得懂。女人来海森家,有五年了,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女人做事勤快,拉犁、插秧、种菜,都是一把好手。女人麻脸,食量大,一餐吃一只鸡。鸡煮熟,捞起来,蘸酱油蘸辣椒酱,整鸡吃。海森说,看她吃鸡的样子,心里发怵。
海森有介绍女人的门路。他帮村里的德树、烟斗、门牙,介绍过媳妇。海森立字据为证:媳妇上门,付7万,10个月之内,媳妇离家出走,退款6万;满10个月,付余款;媳妇生下孩子或满10个月之后离家出走的,分文不退;28岁以下的,加3万;23岁以下的,再加2万;20岁以下的,再加2万;无生育史的,再加2万;办理媳妇户口,另付3万。
德树的媳妇给德树生了个儿子,孩子没满月,媳妇就走了。德树是个轻度精神疾病患者(花痴),家贫,留不住女人。烟斗和门牙原是有家门恩怨的,却娶了一对姐妹,恩怨消了,也都生了儿子。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人。
海森问凡终:你的儿媳妇要什么条件呢?
凡终说:年龄在20~32岁,身高在156~165公分,不能胖,有生育能力。
海森说:这样吧,你选个日子,包一辆车,我们去乐平看看,你自己看中了就带回来,我负责带路、谈聘礼,其他事不做主,也不经手钱。
凡终选了日子,和海森一起去了乐平。那是一个偏远的村子,村后有一个山坳,独屋一栋,围墙高耸。看房子的造型,凡终知道,那是一所废弃的小学。屋子里生活着20多个女人,年龄大的,有四十多岁,年龄小的,才十七八岁。凡终一个个看过去,也没定下一个。海森见凡终犹豫不决,说:你还是选个三十多岁的吧,身体强壮,智力正常,聘礼低些,生孩子还是一样的,年轻的姑娘不可靠,心浮着。
在乐平住了一夜,凡终带了一个34岁的厚嘴唇女人回来。厚嘴唇女人坐在车后座,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凡终。凡终、海森、松垛、厚嘴唇女人,在村口餐馆吃了一餐饭。吃着吃着,凡终哭了。海森说:该高兴才是,怎么哭了呢?你是不是喝了酒就哭啊。酒少喝少喝,喝不下了,给我喝,别伤了身体。
凡终说:我生下孩子,哭了多少年啊,孩子是我哭大的。孩子会走路了,我才没哭。哭干了泪水的人,哪会哭啊。可今天,我怎么又哭了呢?海森,你看看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对夫妻呢?你告诉我,我这样做,是不是在造孽。
海森说:有什么办法呢?你儿子也不可能去谈恋爱,你总归是要娶一个儿媳妇的。适应半个月一个月,就好了。
海森转脸对松垛说:这是你媳妇,你喜欢你媳妇吗?
松垛嘿嘿地笑。
洗洗刷刷后,凡终把厚嘴唇女人关进儿子房间睡觉。她也关门睡觉,睡了一会儿,躲在儿子房门外听动静。松垛鼾声四起。她连续听了三夜,也没听到儿子房间有什么响动。
厚嘴唇女人倒是勤快,给凡终扫地洗衣、烧饭烧菜。可她烧的菜,凡终一口也吃不下。无论什么菜,她用水煮,没有佐料也没有调味品,咸得舌头发硬。她吃得津津有味,手拿鸡块往嘴巴里塞。
有一天,半夜了,凡终推开儿子房门,看见儿子把头埋在厚嘴唇女人胸口睡觉,睡得很香甜。女人也睡得很香甜。凡终在床沿坐了一会儿,默默地,而后离开了。儿子虽是个成年人,但还是个小孩子,不懂男女之事。儿子一辈子都停留在孩童阶段。
过了半个月,凡终对海森说:我把这个女人送回乐平吧,钱能退就退,不退也就算了。
海森说: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好吗?
凡终说:我不想糟蹋了她的生活,她应该有更好的男人。
凡终和海森包了车,送厚嘴唇女人回了乐平。钱退回了一半。凡终拿出500块钱,给那个女人,说:在我家生活了一个月,算是缘分吧。
凡终喝着酒,突然感到胸口有些痛。她摸了摸,胸口的脂肪瘤发硬。脂肪瘤长在胸口,有三十多年了,但一直不痛。脂肪瘤有葡萄大,软软的。怎么会痛了呢?她有些紧张。第二天,她坐早班车去了县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是良性脂肪瘤,有炎症了会痛,作个切除手术,很简单,换7天纱布,伤口愈合。
凡终说:我做了切除手术,在镇医院换纱布可以吧,方便一些。
医生说:当然可以。
凡终是个不生病的人。做切除手术的时候,她在想:若是得了恶病,我孩子怎么办?回了家,她带孩子去湖边,给她爸爸上坟。她爸爸死去10年了。她对墓里的人说:爸爸,你保佑我,保佑我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她成了怕死的人。她不是怕死本身,而是因为死,而属于她的事终了得太早太快。只要她孩子还活着,她就不想终了。她的命不属于自己。她积赚着钱。万一哪一天,自己遇上天災人祸,钱可以给孩子防身。她是这样想的。
田畈里有一个葡萄园,她去葡萄园做粗工,拔草、剪藤、施肥、喷药水、摘葡萄。女工干一天80元,男工干一天120元,早上七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
葡萄园有数百亩,搭着塑料篷架。她是一个干活细致的人,草拔了,堆在葡萄根部,既保湿保温,又可作肥料。干了两个月的活,台州来的业主请凡终到办公室,问她:你做事怎么这样认真呢?
以前,我在食品厂工作,对食品监督很严,认真是习惯。凡终说。
那你不要去做粗话了,葡萄园缺个记账员,你来记台账。业主说。
我记过厂办接待用餐台账。凡终说。
凡终记的台账分记工、出货,按月份编好,一式两份,装订起来,收在文件柜里。她的台账无差错。
葡萄园离她家不远,约三华里,是一个很适合散步的距离。她徒步去,徒步回来。松垛跟着她,走两步跳三步。
巷子里,有几个比凡终辈分大的女人,劝凡终:你还得找个男人,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确实有些辛苦。事实上,凡终回村里的第一年,就有人这样劝她。她回村时,才四十出头,虽说不上细皮嫩肉、粉滑脂油,但也是美目流盼、春花沐雨。她说:我想再婚,也就不会回村里了。
劝她的人,都怜惜她。一个从小没吃过苦的人,快天命之年了,还去木炭厂铲木屑,去葡萄园拔草,是命?还是熬自己啊?若是她爸妈还在,心里如何受得了?凡终却不这样想。她说:我周全我孩子,我不指望孩子爸爸,更不会指望其他人了,想指望也指望不了。我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不要生病。
松垛虽是个低智孩子,但干净、不顽皮、不死气沉沉,还嘴甜,管男人叫哥哥,管女人叫姐姐。他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孩童不和他玩,大人也不和他玩。他的身材与智力不相等,尴尬。他妈妈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粘着他妈妈。
葡萄园有很多鸟,钻进塑料篷吃葡萄。松垛在追着鸟玩。鸟在塑料篷里飞来飞去,飞不快,飞着飞着,撞在塑料布或葡萄藤上,落下来。鸟撞晕了。松垛捡鸟,往空中抛,鸟呼呼呼飞走。松垛开怀大笑。这是他一个人的游戏。他追鸟的游戏,追田鼠的游戏,追黄鼬的游戏。他乐此不彼。凡终看着他跑,拿出风筝去机耕道,放风筝。风筝飘啊飘。葡萄园有纵横交错的机耕道,无车辆来往。松垛追着风筝,喊:妈妈,风筝怎么飞那么高啊,像一只小鸟。
风筝就是鸟啊,越高越好看。你看风筝多像雄鹰啊。凡终说。
以前,凡终是不会放风筝的,也不会扎风筝。她孩子出生那一年,她抱着孩子去赣州滨江公园玩,看见孩子们仰着头望着风筝,跌跌撞撞地跑,跑得满头大汗。放风筝的孩子多快乐啊。她开始学放风筝。她等着孩子走路,等着孩子撒腿跑,等到孩子八岁了,孩子才敢放开脚跑。好天气了,她带着孩子放风筝。
她破篾丝,扎篾圈,描彩纸画,糊风筝。她随时可以拿出十几只风筝。回到村里,种菜、喝酒、放风筝,是她的生活乐趣了。她教巷子里的大孩子扎风筝糊风筝放风筝。在风高气爽的日子,机耕道有许多小孩在放风筝。孩子们在啊啊啊地欢叫着。松垛也在欢叫着。有的风筝,飞着飞着,断了线,飞得像彩云,最后不见了;有的风筝,飞着飞着,挂在树梢上,扯一下线,风筝栽下来,破了;有的风筝,飞着飞着,落进了河里,被水冲走。
一个胸前扎了丝巾的女人在葡萄园里放风筝,仰着头,看茫茫的天。不知道她是看蓝天,还是看风筝。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