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大观河边蹲着六只白鹭

它们没有国籍，家肯定是有的

他不知道在哪里，就像他

每天奔跑在汗水滴答的路上

没时间去申请护照，只好将

护照统一管理登记表交了白卷

上交考试答卷，他信心满满

几十年不曾辜负或虚度光阴

比起父亲拔稗草，表哥当保安

小哥送外卖，外省人弹棉花

他在弯道上做着超车的梦

梦里花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晨起第一条新闻，昆明至楚雄

距离被动车缩短了一个半小时

高铁近，车站远，早餐消化完毕

他还在春融街等待换乘地铁

街口有一张床横陈于斑马线

与车辆形成直角，没有人注意到

他想斜靠这张床休息一下

楚雄到昆明，乡巴佬进城

由里而外层层冰冻，从外到内

次第蒸腾，冰山与火海

在镜子背面会师，正面高悬门厅

一声不吭透视进出的衣冠

他走近门口刷脸识别

监控室保安出来警告说

未打领带禁止入内，向后转

他跳上首班地铁去城南打卡

踩醒午夜的城北，签名下班

春风梳头，秋雨洗脸，像一只

落单鸟跟弹弓赌命，记得小时候

第一个男孩拉开弹弓

射落一只鸟，后面两个如法炮制

第四个孩子把石弹射向飞鸟

鸟儿侧身，衔住石子不飞

凌空停住，把子弹吐还射手

沿盘龙江北上，星垂松华坝

鱼跃开梨花，花瓣雨吹拂

开滇者庄蹻，南征王诸葛武侯

拓东君凤伽异，吹过大理国东都

鄯阐，赛典赤疏浚六河，谭辅仁

围海造田，数千年往事蜂拥着

横渡滇池，挤压海口，挤得他

上穷碧落下螳螂，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他弯腰掬水

日子瘦，指缝宽，没有谁能够

把岁月捧起放入砖窑烧制

没有谁能够另修一道长城

阻止朱颜辞镜，镜子里花谢花飞

镜子对面的他，把履历打包

托月光把自己快递回城里

明天上午，准时参加年终考评

一如既往排队加盖公章

读书越来越少，小学生古诗词

软化血管，索尔仁尼琴花火

石膏点豆腐，更多的时光

他复制粘贴，教授高考

同学们桃李芬芳，胸怀理想

未来，以及世界;园丁们修枝剪叶

课余磨快另一把裁剪刀，剪投名状

他反身向后转，送教保山乡下

赴西南大学加油两三次

带工作团队去首都长见识

脚印四五串，浪花六七朵

结集出版;另一本书献给德宏州

祖国的边疆，祖国的国防

在他的笔下流淌甘蔗汁

流进中小学生心田，发芽，长叶

开香蕉花，酿菠萝蜜，结芒果

散文集和诗集，悲欢离合

像蚯蚓松土，像枝头的翠鸟

在翠湖和宝象河畔啾啾

回首高中毕业奔赴昆明

他相信长途汽车正开往未来

车载广播颠簸着报道两伊战争

激发他想给联合国秘书长写信

中国男子足球队打进奥运会

召唤他邀约同学发电报祝贺

三只手在车内行窃，乘客们

联合堵住了前后门，司机把车

开进派出所，调头上路后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紧急刹车时

惊醒过来，刚刚还坐在

三十年前的车上，转眼驶入了

从前的郊外，宝象河西岸

云秀路上，人和车各忙各的

喇叭吼破蓝天，孕妇跌倒了

自己爬起来，由北而来的河水

带走匆匆的人，带走慢慢的云

大学毕业那年他离开昆明

去楚雄州古龙泉书院教书

他口出狂言，说最多停留十年

孰料一晃二十八年，不知不觉

很多事物改变了，他也变了

牢骚减肥，骨质增生，但依旧

在黎明跑步上班，黄昏登临雁塔

漫步于麻栗树林，目送龍川江东去

隔着一条江，水面上的东西

日渐远去，他像黑人跋山涉水

回到非洲那样，坐下来扒开落叶

闻一闻地气，抬起头看看

松鼠蹦来蹦去的黑影，把星星

降落到枝桠的高度，天黑了

有朋自远方来，有时候是孔子

来和他拉家常，也有时候

是法布尔的昆虫，来和他聊天

昆明那么远，他落户楚雄

受骗三两回，上当七八次

数九寒冬跟同学一起跑早操

春天里带学生去植树，植树路上

一声凄厉尖刀般扎进后脑

他扭头看见，一只猴子的脑壳

已经被一把杀猪刀削去

几名食客各自握一把小勺

掏出猴子的脑浆放进酒杯

返程的路上，依旧是那张桌子

他看清那只被烫刮干净的猴子

生前性别是母的，皮肤姣白

宛如婚床上的新娘，掏空的腹部

刀口朝天空敞开，像一位

刚刚接受剖腹产的母亲

平躺在手术台上，等待缝合创口

他看清两枚乌紫的奶头

像两颗完成射击使命的弹头

垂直对准斜阳深处的天空

昆明说近也近，告别楚雄

他把家搬到昆明市虹山东路

再从虹山东路搬到金沣街

有一位房东断定租客是低等人

他看见曾经的城里人乡下人

曾经的大城市小城市县城

变成了一二三四五线城市

不能怪房东，他咬牙买下一套房

一辈子的宿命，在于做有产者

全世界无产者千万别打扰他

从前盖牛圈，工月余告竣

今天他抵命二十二年

交换房贷，月供是雕花刀

在眼角镌刻海浪，在广场雕梁画栋

傍晚穿过广场，大妈们的舞蹈

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包围了走出彩票站的他

载歌载舞，其喜洋洋者矣

抬眼望去，美国轮换总统

东京奥运会推迟举办

新冠病毒肆虐，环球同凉热

基因编辑婴儿，举世共惊悚

人肉搜索复活消失的凌迟

恐怖劫持释放囚禁的魔鬼

昆明的车轮与世同轨

东风广场张开时代的胃

南屏步行街蠕动传世的肠

捣碎和消化，餐桌到马桶而已

他点燃香烟吸一口文化巷

转瞬自己被一二一大街吐出

他经过穿金路，看见一道隔离栏

垂直竖立于斑马线，有人绕道而行

有人翻越隔离栏依旧从斑马线过街

如果此刻发生车祸，他会看见

一大群不知哪里飞来的鸟

冲下来饮血，叽叽喳喳

他穿过文林街酒吧长廊

胸口感觉像倒空一瓶啤酒

剩下一只风花雪月牌空酒瓶

生离死别是经常发生的

清明节回家，母亲拄着拐杖

左脚踏在门外，右脚跨在门里

留他吃晚饭，他的拒绝结痂脱落

他的父亲抢在母亲之前冲锋

去另一个世界给母亲做饭

除夕回去贴春联，开门空寥落

镜框里父母的目光波动故河

河心鱼翔水底，鱼说水不知道

自己在哭泣，水抱紧泪

重播一部电影，记得那一夜

看完蒙古国电影《母亲》走出去

月亮升起来，他抬头望镜子

镜子里地球转动父母的坟

那是在昆明，在异乡

往后余生，故乡亦他乡

在龙头街以南他调头往东

司家营那边，从前的先生

离开西南联合大学，离开故国

又被贴上楼盘，樱花谷林徽因

荷塘朱自清，开盘价一万七

云中阁闻一多，价格面议

金岳霖冯友兰坐马车上课去了

梁思成后面，大师们排着队

向那些从未听说过他们名字的人

兜售房子，刘文典先生

您不是说沈从文最多值一分钱么

您也来了，摩天大楼在上

您蜷缩工地围栏，像招财猫

路过围栏的他，照猫画虎

与虎谋皮，谋胆，谋虎骨酒

挤得老虎胃疼，肠道海啸

他感觉不到疼，像老虎

没让人世察觉呼啸的存在

那是谁起高楼，那是谁登高楼

把酒临风，喜极而干杯

从前的月亮照在昆明龙头街

也照在楚雄桂花屯，他带领学生

去桂花屯旁边的学校农场春耕

桂花屯孑立工地，一个个圆圈

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吐槽“拆”字

仿佛脊背上定格的死结

诠释终审宣判，命令村长

从祠堂神龛下掏出族谱

把一个村庄塞进一座高楼

电梯带着庄稼和炊烟，一层一层

向上攀登，向城市化靠近

村民从楼上下来，按月领拆迁款

每天去买菜，去公园唱花灯

去茶室搓麻将，去向新朋旧友

撩开自己的伤疤，为别人的故事

添加葱姜蒜，添加草果八角

添加辣椒花椒，添加香菜

添加醬醋，添加芝麻油

他们把一地鸡毛捡起来

一根根理顺，绑成鸡毛掸子

拆迁户真有钱，金钱的味道

没有借钱的经历品尝不到

有人在酒桌上抠动扳机

他把枪口推向屋顶，救下两条命

三十年后交购房首付款

他向当年的枪手如今的富翁借钱

当年的枪手把小指伸进鼻孔说

借钱就像抠鼻屎——旧的朋友

撤的撤，死的死，剩下的

替代远去的亲人，为他喜悦

为他止痛，以后山中重逢

一片枝头的树叶，一定会等候

那只被雨打落的蜗牛往上爬

至于爱情，开始是追光者

用光年的频率丈量奔跑

然后是千米的节奏，千米以后

是米是分米是厘米是毫米

是微米和纳米，纳米以后

长度尚未测量，尚未被命名

不敢像过去，梦见潘帕斯草原

最远梦见海埂，不敢梦见

大观楼长联，最多梦见小伙伴们

在岔河口玩水，梦一辆汽车

方便去城外，梦一夜停电

独唱城里的月光，梦的圆周率

几杵疏钟不四舍，半江渔火

不用五入，波光铺展九万枚鸡蛋

比照飞行员脚下的白云

比照火车司机脚下的铁轨

比照汽车驾驶员脚下的柏油马路

他打赤脚踩着鸡蛋奔跑

他的足尖潜入蛋壳，划动蛋清

为蛋黄授精，每一枚鸡蛋

都有一串各自的风火轮音符

洪钟大吕在电视发射塔上

嘤嘤其鸣在小数点后面

有时候会抓一把积雨云

包裹太阳的锋芒，像一把剑

淬火，锤打，回炉……火星四溅

像凤翥街的梧桐，落叶散去

枝条挽着河流直指天空

如同一场肉搏，枪刺亮出

饥饿的胃，如同一柄剑鞘

等待斗牛士归来，如同一株桑树

孕育春蚕吐丝;更多的时候

他在瓢泼大雨中闪躲

躲雷电击断的电线，躲窨井口

躲路灯杆，躲摄像头，躲车

躲高空坠物，像一只鸡蛋

左闪右突，找寻生命的裂缝

像一个梦活在另一个梦里

像一只虾，游进大白鲨的胸腔

转体一百八十度往外突围

偶尔也梦见自己挂在枝头

但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季节的果子

朝朝暮暮坐地铁，他的冷暖

挑著扁担南征北战，东边有机场

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就不想了

西山有龙门，他不当英雄

就不去往下跳了，下半场

剩下减法，减去外套和短袖衫

减去贴身内衣，拿自己开刀

柳叶刀划破肚皮，用手扒开

掏空五脏六腑，用一缕阳光

把骨架串成编钟，用丁字锤

以及棒锤击打，旋律编织筛子

筛去糠麸，筛去喧闹，筛去烽火

筛去自来水里的漂白粉

剩下雏鸟的第一声清唱

藏在大海后面，藏在江河后面

藏在碧溪后面的泉眼里

汩汩汩冒泡，叮咚咚流淌

朱绍章，云南师范大学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云岭教学名师，云南省“十佳”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