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江湖事
2022-03-28刘星元
刘星元
(一)
只要是被称为“城”的空间区域,便会有拥堵在上演。那日在西城农贸市场买菜时,接到了高中同学靳喜光的电话,他从外地回来,正好途经县城,约我中午一起吃个饭。喜光在南方的某座城市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好不容易请下假来,时间也总是被漫长而颠簸的行程挤兑着,我们俩难得一聚。挂掉电话,我放弃了买菜的打算,骑着电瓶车往会合地点赶。那日恰好是周六,正是几所私立学校放假的日子,我所行经的道路一侧,正好坐落着一所寄宿制学校,以校门口为起点,前来接学生的车辆被共同的目的捆束着,组成了一个暂时性的扇面形群体,扇面顶端跨过路沿石,篡夺了街道一半的空间,路过的机动车过不去,原本擅长见缝插针的电瓶车也时遇阻隔,交通一时陷入瘫痪状态。相比机动型交通工具,在县城,电瓶车的优势之一是可以抄近道,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怎样坎坷崎岖、狭窄逼仄,只要还能称之为街、道、巷,电瓶车都可畅通无阻。面对拥挤,我临时决定拐入一侧的城中村,然后穿过村子向着老城的中心方向行驶。
我不止一次路过这个城中村,只是以前是从另一处方位的另一个路口进入,又在其他方位的其他路口驶出,而这次临时拐入的巷口,对我而言是陌生的。骑着电瓶车,我就如在羊肠中滑动的排泄物一般,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既被街道摩擦着,也被街道推送着,亟待被整个城中村排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只要大的方向没有问题,无论街道如何弯曲,绕来绕去总能找到出路。然而这次,我却失算了——在城中村的腹中,我竟顺着“羊肠”溜了十多分钟,依然未能溜到与外界相接的巷口,其间居然也未见一个行人。
继续前行,道路渐宽。就在“羊肠”渐扩为“牛肠”,让我预感到即将走出这片迷宫时,我遇见了那座院子。院子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专为拦截我而来,它蹲守在街巷的尽头,把我面前的道路拦腰截断,如一头张口巨兽,等着我自投罗网。事实上,走近了我才发现,即便那座院子横亘于道路中间,道路依然没有终结,困境面前,它重新归置自己,把自己分化为两条更为纤细的小巷,两条小巷在院墙下一左一右分道扬镳,奔向了相反的方向,如一位母亲同时诞下的一对婴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简单而言,这里并非是我原以为的死胡同,而是一处T字形道路,那座远看霸道十足的院子,容允了道路的逃逸,也默许了我拥有选择的权利。最终,我选择了一条更倾向老城区的小巷,成功与同学会合,却没人知道,在T字形道路的交接处,我曾短暂停留了一会儿。
是那座院子的院门吸引了我。门是拱形门,红砖砌成的墙柱向外接连着院墙,向内托举着拱形铁质门楼,门楼上焊接着同为铁质的“忠义武校”四个大字,四字横列,却已有三个缺胳膊断腿,只有“校”字还相对完整。字是红色的,然而黑却正在不断扩张——那些黑是红漆剥落后物质露出的真容。右侧墙柱的漆木板上也刷着这四个字,白底黑字,行书。四个黑漆大字拖泥带水,比原本的字体稍显膨胀,似是水渍长年累月的牵拉所致。那些文字像是受不了被困于固定空间的命运,它们要逃跑,虽然跑得缓慢,但已经呈现出决绝的趋势。左侧墙柱上亦挂着四个字:烧烤江湖。与右侧的不同,这张牌匾是新的。两扇铁门被一团锈迹斑斑的铁索捆束着,铁索头尾相接处,挂着一把新锁,新与旧因为共同的功用纠缠在了一起。隔着宽大的门缝向院子里看,左边是一处较为平整的空地,右边则是几排红砖瓦房。头一排房子,窗户用篷布封得死死的,不知道后面几排是不是也如此。房子的墙面上是一些崭新的手绘卡通画,多是武侠人物造型或武侠经典场景,墙头长满了草,墙根却干干净净。很显然,有人对院子进行了清理。
站在院门外,面对空无一人的院子,我一时不知该欣喜还是该失落——在它已经快要荒废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我。我来也晚,如武侠小说里名满天下的宗门,在我还未到之前,它就已提前退出了江湖。
(二)
那所荒废的武校,我二十多年前就已闻其名,我以为它早已如这世间诸多流行一时的事物般完全消失了,却没想到,它还是留下了残肢断躯,如在对决中落败负伤的侠客,依然还在江湖的纷争之外倔强地活着。
上溯至二十多年前,我的少年时代恰好对标武侠热的末端,那时候,几乎每个少年的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如果说铺天盖地的影视剧与武侠小说是这梦发酵的土壤,那么盛极一时的武校便是实现梦想的宗门。那时候,几乎每家电视台的广告时段都会播放不同武校的招生广告,实力雄厚的在省台上播放,稍逊一点的在市台上播放,最次的也要在县里的荧屏上露露脸,似乎不在电视上展示一番,就不配与“武”为伍。电视里,那些与我大致同龄的少年学子,身穿飒爽的练武服,或单练或对打或群演,他们的身躯灵活地起腾转挪着,手中的刀枪剑戟也灵活地劈翻勾挑着,羡煞坐在屏幕前的另一群少年。
本县历史上,忠义武校曾赫赫有名,不知是否与此地独此一家有关。除了电视广告,忠义武校还时常派人到村子里、集市上以及学校门口发放宣传单页,通过这些下铺式的宣传,身处偏僻之地的我们知道了学校创办人曾在嵩山研习武术多年,获得过省级武术比赛的亚军,与某位武打明星师出同门,还参演了这位明星主演的电视剧……武校的宣傳人员将老板的这些履历反复渲染,让我们对本县竟孕育出这么一位大宗师而莫名骄傲,一个个都盼望能入读武校,成为他的入门弟子。后来,我在就读于忠义武校的表哥那里看到了学校精美的宣传册,诚如他们的宣传一般,图册上印有创始人求学嵩山的照片,有获得各项奖牌的照片,有与明星合影的照片,也有他参与演出影视剧的照片,与之前的想象略有出入的是,在他与明星合影的那张照片上,宣传中所说的那位同门明星站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而他却站在最后一排的边角处,如果没有特意标注,很难从中将他挑出,而他参演的那部电视剧,我竟然看过,只是不记得竟有这么一段剧情。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成就也足够让我膜拜了,抚摸着那本薄薄的宣传册,我提出用一本《侠客行》交换,表哥则坐地起价,又顺了我一本《浣花洗剑录》。以现今的眼光看,这种看似攀高枝却处处显落魄的宣传套路可谓浅薄而可怜,然而,正是这浅薄而可怜的套路,却误打误撞击中了我们的软肋,成功吸引了众多怀揣武侠梦的孩子走进武校,我表哥即是其一。
作为众多乡间少年里微不足道的两个,表哥与我有着丰富的共通之处——爬墙上碑、逮鱼摸虾,戳过马蜂窝,捣过雀子巢,经常欺负比我们年幼的表妹,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中必定倒数……窝在他家里看VCD则是我们俩最为重要的共同爱好,他家中存放着二三十张盗版碟片,其中不乏武侠剧,屏幕上雪花时常飘飞,画面时而晃动,但这并未影响到我们的好心情——面对屏幕,我们学着剧中人物,将剧中的招式练了一遍又一遍,将剧中的台词对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对着对着就打了起来——刚开始还在比划招式,互不服气,后来就抱着厮打在一起,全无侠客风采。说真打,其实彼此并未使出全力;说假打,被击到的身体部位又总是有些疼痛。表哥胖,我瘦;表哥高,我矮;表哥气足,我力弱——厮打的结果总是我哭出声来。
作为众多乡间少年里微不足道的两个,表哥与我的差异之处掰指可数,然而正是这几个贫乏的差异点,却罔顾我们众多的共同特征,以绝对主导的身份控制且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轨迹——与同为农民的我父亲不同,我姨夫还办有一家养猪场,在村委会也顶着个职务,是个有斤两的人。他家是村里最早盖平房、买电视的人家,也是最早引进VCD的人家,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表哥哭着闹着要去武校就读时,姨夫终于还是答应了,而我同样运用此招,换回的则是我父亲技高一筹的招式——大鞋底烙屁股。
小学毕业后,我与表哥就在求学轨迹上分道扬镳了。表哥去了县城的忠义武校读书,我则按部就班,入读了乡里的普通中学。同为寄宿制学校,但武校的放假周期与乡镇中学不同,表哥每半月放一次假,假期四天;我则每一周放一次假,假期两天。表哥每次回来都带着他的新招式,五步拳、螳螂拳、醉拳……在时间的发酵孕育中,他的招式渐渐由简到繁,动作也由僵硬演变为灵活。这些招数在我们共有的亲人面前一一展示着,不时摘取着亲人们抛出的好评,而表哥信誓旦旦夸下的要成为全国武术冠军的海口,更是博取了亲人们的夸赞,虽然他的文化课成绩依然和我一样差,但似乎大人们不管这些。与之相反的是我,依然是众人眼中那个不思进取的顽劣孩子,时不时惹是生非,给家长带来许多麻烦。
不得不说,那两年表哥确实是我心目中的大侠,假期里,我常求他教我学武,他总是在揶揄我一阵之后才答应。肩要挺直,拳要生风,步要稳当……在他家、我家或是外祖母家的院子里,他一遍遍纠正着我的错误,有时还趁机用柳条做的教竿抽打我几下,嫌弃我愚笨。或许确实是我愚笨,学了两年,只学会了那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五步拳。练武之余,他还给我讲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说,前些天参加了市里举办的武术表演赛,他得了第三名;他说,上学期参加了全县文艺演出的武术展演,县电视台的镜头扫到了他。以上的两件事依次抬升了表哥在我心中的高度,但让我觉得表哥一定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侠的,却是他给我讲的另一件事。他说,几个月前的深夜与五六个同学爬出校门去上网,在网吧附近的马路边上遇见了两个正在调戏一名女生的小混混,表哥他们这群少年也没讲什么一对一的侠客风范,直接将小混混群殴了。表哥讲得唾沫横飞,我则听得心潮澎湃、心往神驰。
崇拜表哥并不代表我不讨厌表哥。这种复杂的心理悖论,发轫于我父亲。我父亲平时在外面受了欺辱,总是在家中提起表哥,说要是他儿子能像我表哥那样会武术就行了,那样就没人敢欺负他了,但他似乎忘了,恰恰是他扼杀了我的武校梦。在父亲眼中,我文不行,武不就,平时又总惹是生非,属于地痞胚子。父亲的这种态度,时常让我迁怒到表哥身上,觉得表哥才是我被父亲轻视的罪魁祸首,但我也只是在心中腹诽,毕竟我打不过他。
时隔多年,我才勉强读懂那时的父亲——那些老实巴交的人,他们被暴戾的武力和权势所拘束,却又希望用新的武力和权势来打破这种拘束。就像那年发生在村里的那件小事——县领导要到村里视察,乡里提前安排人守在几处街巷口,防止有人闹事。村里一位耕地被人侵占的老人听说了,来找县领导告状,却被把守街巷的两人推搡了回去,有个年轻人看不过,上前理论,推搡中扇了其中一人,执勤的两人被激怒了,将年轻人踹翻在地,又狠狠回扇了他几耳光。那日领导的视察很顺利,没有人在乎这类被遮蔽的小插曲,在乎小插曲的,只是身处其中的小人物——在上前理论的年轻人心里,自己出手相助,应该算是义士吧;而在把守街巷的两人眼中,自己维护治安,恐怕也不能算是恶人吧。
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时候,所谓的正义似乎亦如是——正义是调味的彩头,谁的拳头硬,它就往谁的怀里倒。
(三)
在那所乡村中学就读时,我遇见了更多的“我”。常乐、黄韬、吴阳、张云刚、林清华……这群连阅读理解都读不通、作文都写不顺的少年,却能把武侠小说的优劣讲得头头是道,金庸、古龙、梁羽生……个个是我们心目中的大侠;尽管都是大侠,但大侠与大侠也有高低之分,我们常常为了金庸和古龙的作品哪个更大气磅礴而争锋,為了梁羽生与温瑞安哪个更具才情而舌战。甚至,在宿舍里夜谈,我们还常常会对老师和女同学评头论足。
语文老师是祖千秋,酒鬼一个,所不同的是,他喝的都是从集市上拎回的桶装勾兑酒,也没有夜光杯、青铜爵、古藤杯这样贵重的饮器,有几次,他在院子里撒酒疯,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一些词,有些是名字,有些则是脏话;美术老师是风清扬,留着一头长发,潇潇洒洒,放浪不羁,该上课时从不迟到,上完课就挥袖而去,想再找他都难;英语老师是冯同知,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在英语还没有被人普遍熟稔掌握的乡镇中学里,他总是半中半洋地与人交谈,只不过,方言拖累了他,让他自认为的潇洒大打折扣;历史老师是周伯通,快退休了却依然玩世不恭,晚上查房的时候,看见我们宿舍里的亓海洋和孔令行正在楚河汉界上攻伐,于是强行把棋技稍弱的亓海洋赶下来,亲自上阵杀了两盘,输了棋竟还耍赖,非要赢回一局方肯罢休……
我们每个人对于老师们的评价近乎一致,但在将班里的女生与小说里那些侠女对应的时候,默契便全然不在了。在张云刚眼中,王语嫣就该是林晓月,一身白衣,素雅洁净,在以暗色系着装为主的群体里,隐隐有仙子之风;而在林清华眼中,王语嫣就该是刘兰红,他觉得刘兰红要比林晓月性情温婉,更像小说里的天仙姐姐。隔壁班的同学黄珊珊则是我心中的侠女,在我心中,黄珊珊就是黄蓉,精灵古怪;而在常乐眼里,黄珊珊就是铁心兰,侠骨柔肠。小说里少年侠客为了心仪的侠女明争暗斗的戏码就这样上演了,我们以小说人物为掩护,言辞或闪烁或直接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憎,却不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被叫作“初恋”的挑拨者在作祟。那是个孕育梦的时代,少年的萌动之心与武侠情怀在白日中也能波澜壮阔。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一个人独有的江湖里都有一位无可替代的侠女,她的名字是袁紫衣、任盈盈、霍青铜、纳兰明慧,也是付舒美、罗雨婷、王佳佳、赵菲,我们为藏于心中的她们而兴奋而羞愧而莫名欣喜而无端慌乱,就像她们本来就是喜怒无常的矛盾体,潜伏于我们最为柔软之处,于相对长久的爱抚中选择一瞬将我们炸裂。那时候,武侠小说里所说的浪迹天涯,我们在心里已经无数次浪迹过了;武侠电影上所演的儿女情长,我们在梦中也已经无数次演绎过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抽刀断水,我们还拔剑倾城,并在心中一遍遍模拟着自己在经历恩恩怨怨之后,最终臻于化境、退隐江湖的剧情。我们就这样于武侠的世界里挥霍着日月,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成长着。
每逢乡村集市,我们这群少年就从书摊上各自买一本盗版武侠小说,读完自己的就交换着看。学校的宿舍是多年前窄小的小瓦房,一间房子却容纳了六七张双层架子床,晚上学校熄灯之后,我们就用硬纸板严严盖住门窗上的玻璃,用手电筒看小说。电池没电了,又没钱买,就用蜡烛。其间出过两次事,一次是常乐用蜡烛看小说的时候打了个盹儿,结果烛火就像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般迅速爬上了他的被子,紧急扑救之下,被子还是被烧掉了三分之一。这一次,没被老师发现。第二次是林清华与张云刚因为谁接手孙磊即将看完的《飞燕惊龙》而争执起来,被查房的政教主任逮个正着,政教主任训斥了我们和我们的班主任,且将我们所有人藏在宿舍里的23本武侠小说全部没收。
我们以自带光环、天地加持的主角身份沉迷于虚构的武侠世界里,只愿意窥到其中美好的部分,至于残酷的一面,却选择性摒弃了。然而,大多数的现实之轻,其实都要比虚构之重要重得多。读初三的那一年,邻县一家原本办得风生水起的武校突然出了事:一个学生在武校猝死,尸体上有几处部位呈现出淤青色,家人将尸体抬到校门口,扯着条幅讨要说法,无果之后又向教育部门投诉,教育部门只是协调双方,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来,一家媒体报道了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被记过,有人被撤职,有人被刑拘,主管部门就此开始整顿,责令一批不符合办学条件的武校停办。发轫于邻县的事件最终也波及到了我县,忠义武校亦就此停办,一部分学生辍学,另一部分则被转到普通中学就读,而我表哥即是辍学者之一。对表哥而言,教育整顿只是辍学的表象原因,更为实质的原因是我姨夫的病,在邻县事件发生不久前,我姨夫被查出了癌症,病症掏空了他的健康,也掏空了家里的积蓄,他从养猪场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从村委会退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而他的儿子也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劝返,从县城退回到村庄。
那年我跌跌撞撞,勉强考上了县里录取分数最低的高中,这超出了我父亲的预想,在他的设想下,我应该与村里大多数的同龄孩子一样,在被高中拒之门外后踏上前往大城市打工的道路。年前,他甚至还曾专门请我的一位在上海当保安的表叔喝酒,期望他能在我初中毕业后带我去当保安。我所在的班里有两个从武校转到普通初中、又从普通初中考进来的体育特长生,那时候,武校的文化课办学层次多是初中,考取高中体育特长生是毕业生最好的出路,然而那些在武校就读的学生,即便享受到了对特长生降分录取的待遇,实际上,能够考取高中的也并不多,这两个同学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以学习为主,他们则以训练为主,不必一直呆在教室里,呆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们也很少与我们交流,以至于同学三年,我们彼此仍旧陌生。现如今,我倒是对两人中那个叫作黄檗的同学越来越熟悉,这似乎是在弥补多年前的遗憾,然而另一个同学,我早已忘掉他的名字了。
之后,我们毕业,辍学或入读更高层次的学校;之后我们成年,恋爱结婚生子,在一个无所谓爱亦无所谓不爱的职位上养家糊口,脚步匆匆忙忙,日子波澜不惊。我们这些少年啊,通过不同的路径,最终抵达了同一个地方,在途中,我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江湖事、武侠梦。或许少年时代再为美好的情愫,都不能渗透到当下更为细碎的生活中吧,至于我们曾经的武侠梦,文艺一点儿,也只能说,它中途迷路,至今未归。
(四)
白日梦是奢侈品,它出现的次数往往会随着年龄的攀升而递减,直至曝尸于烈日之下,直至夭折于理智之中。与白日梦次数的递减截然相反,在时光的推搡下,我们迅速熟练掌握了另外一项技能——社会生存。我们深谙生活的规矩,低头、低头、低头……与最初的难以忍受相比,我们已经渐渐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中体会到了心无旁骛的机械之美,倘若让我们临时停下,我们甚至会微微不适,甚至会瞻前顾后,甚至会疑虑重重,甚至会出现明显的失重感。
尽管“武侠”这个字眼曾那么重要地占据着我们的生活,但它在更为广阔的时间与空间维度里究竟对我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些不能释怀的情愫,固执地渲染一些事物的重要性,事实上,这种重要性聚焦在某一特殊个体上或许合适,但若要抛洒于普遍之中,则有可能会显得赘余。那么,就随机挑拣出几个曾在虚构的江湖里踏浪行舟的少年,说说他们后来的生活轨迹吧。
我表哥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早已继承了我姨夫的养猪场,用以养活一家人,然而养猪亦如在风浪湍急的江湖之上行舟,常常是这一年因为市场饱和而赔本,那一年因为各类检查而被查封。有一年,表哥与许多农户的养猪场被查封了,不久之后市场肉价飞涨,民众怨声四起,原本查封养猪场的部门又开始转过头来鼓励养猪,第二年表哥的养猪场大丰收,却还是赔了本——只因为“多收了三五斗”。表哥只好厚着脸皮向我借钱,说要给在县城借读的孩子交学费。去年春节,与表哥一起吃了顿饭,眼前的表哥全身臃肿,全不似当年身手矫健的少年,说话做事也规规矩矩的,甚至规矩到唯唯诺诺,实在寻不到他当年的跋扈,更看不出他曾是个功夫在身、行侠仗义的侠客。
我的同班同学吴阳读到初二下学期,就中途去了嵩山学武,走之前他向我们宣布了这个消息,我们每个人都很兴奋,凑份子在一家小饭馆提前为他饯行。那天吴阳豪气干云,率先干了一瓶啤酒,于左摇右晃中,他不但答应学成归来后要教我们每人一套拳法,而且还夸口要在小镇建立一个将我们收容在内的帮派,将镇子上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打得哭爹喊娘,以此来匡扶正义、济危救困。我们每个人都听得热血沸腾,并不觉得这是妄言妄语。可是,吴阳并未能兑现自己的诺言——前两年,我在本地官方公布的失信人名单中看到了他,失信人姓名、照片、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执行标的、执行案号以及失信事实,一应俱全,从公布的信息中得知,吴阳属于赖账不还。从另一个同学那里,我打听到了更多的细节——吴阳,这个当年与我们交换武侠小说读的同学,这个与我们一起談论老师和女生的同学,这个扬言要济危救困、匡扶正义的同学,这个从我们心目中的武侠圣地学成归来的同学,并未能实现自己的侠客梦,而是做了一名包工头,带着二十多个乡亲在各个工地上打工。其间,他将原本发放给农民工的血汗钱用来填补了赌博的亏空,甚至还带人殴打了几名上门讨要工钱的乡亲。如此行径,与我们当年在小说里读到的地痞恶霸何异?当年每读到地痞为非作歹、恶霸欺压良善时,吴阳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之一剑封喉,而现在呢?究竟是什么让现在的吴阳背叛了曾经的吴阳,是什么让他成为了自己当年最深恶痛绝的人?
同样读过武校的高中同学黄檗,大学却读了法学专业。他和我是同学里为数不多的到外地求学又回到县城生活的人。这个也曾怀揣武侠梦的油腻男人,去年刚升任为副科级干部,被下派到乡镇主抓治安。我曾向他讲述这篇文章的构思,期冀从他那里获得一些不同寻常的素材,而他却用了两句话阻噎我。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真幼稚。第二句则引用了作家吴思的观点:稳定的常规秩序中不需要英雄,也没有英雄的位置。黄檗说得对,但我又总觉得,我们俩说的其实不是同一件事。
你看,当年那些随处可见的武侠少年,就这样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在生活的推波助澜之下,我们早已融入了生活的江湖之中,或沉溺,或挣扎,或享受,或如无根之萍,或似得水之鱼。
自那次与忠义武校旧址相遇后,我又去过那里一次,却不是出于我的主动探访。也就是说,即便没有那次的误打误撞,我依然还是会遇见它,只不过会稍晚一些时日,因此,那次的偶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曾经的情愫也没有影响到生活中哪怕小小的轨迹。再次去那里是同学请客。同学喜欢此间的菜品——不是多么上好的食材,价格也并不便宜,但却工于菜名,极具武侠风。譬如,“六脉神剑”是六根摆在盘中的蘸酱黄瓜条,“浪迹江湖”是一尾用菜蔬刻花围拢起来的红烧鲤鱼,“一箭穿心”是用箭形铁钎串起的烤鸡心,“插翅难飞”则是铁钎烤翅中……烧烤店老板差不多与我们同龄,常赤着上身游走于七八个桌子之间,与各桌推杯换盏、嬉笑怒骂,丝毫不见外。有时候,客人们还会起哄让他唱几句,《爱江山更爱美人》《笑傲江湖》《刀剑如梦》……唱得并不好听,但气氛却被扯动了起来。据请客的同学说,老板以前也曾在此就读,去年盘下了这里开烧烤店,武校的牌子却一直没舍得摘。喝到兴头上,我一时竟有些恍惚——在这小小的空间内,现有的秩序似乎暂时网开了一面,让我们得以回溯到言说武侠的时光之中,不必在意江湖其实已经干涸,也不必忧虑我们只是些搁浅的鱼虾。
第二天是周六,我们便有恃无恐地喝到了深夜,啤酒瓶摔得到处都是。直到次日凌晨两三点,我们才踉踉跄跄地起身,歪歪扭扭地向老板道别。老板想站起来,却没成功,便瘫坐在那里,也向着我们挥手。喧嚣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作为肇事者,我们就这样抽身而出了,唯有他还始终留守在江湖里,等着收拾这惨淡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