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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漕

2022-03-28仇赤斌

文学港 2022年3期
关键词:罗家曾祖父远山

仇赤斌

老家罗家漕,是浙东平原鄞江南岸的一个小村子。鄞江是以前鄞县的母亲河,源于上游的章溪,流经它山堰至南三江口,与剡江、东江(鄞奉江)汇合,旧称兰江,为奉化江的支流之一,最终汇入甬江,流向大海。

罗家漕和紧邻的梁桥村,沿着鄞江河一带,解放前都是烧窑的集中地。旧时村里的窑头,从罗志光家的“祥兴”房开始往东,延绵几百米,一直到我们新家附近的下窑头“水棺材”为止。“水棺材”是一个可以开闭的木制闸门的戏称,内河和外江水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换,是简易的水利工程。那时从事烧窑的人占全村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他们没有土地,遇到行情不好,砖瓦卖不出去,日子就异常难过,曾被人讥讽为“窑头讨饭”,还编了一句顺口溜:“梁桥罗家漕,三日不烧窑,讨饭一大潮。”解放后,小窑头进行了合并,成立了小集体性质的企业社,这些窑头老板和窑工变成了工人,都是居民户口,包括我曾祖父全家。

曾祖父仇本绥,1888年出生,1953年去世,享年65岁,那年父亲虚岁才5岁,所以他对曾祖父记忆不多。曾祖母生于1891年,1976年去世,享年85岁。仇家是村子里的外来户,从曾祖父开始才在村里定居。曾祖父(太公)和曾祖母(太婆)两人从奉化溪口的一个小村子移民到这里,来时只挑着一担米箩担。白手起家,办起了一家窑厂,专门烧制青砖和瓦片,置办了一些产业。到老了又落叶归根,把坟修在畸山下仇家所的一座小山腰上,朝北,周围有山有水、有竹有树,风水甚佳。我和父亲每年清明去扫墓时,看到祖坟掩映在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中,总是有一种惊艳之感。

我对太婆还有模糊的印象:她佝偻着背,迈着小脚,嘴里呼喊着“阿斌、阿斌”。我算是长房长孙,老人家对我甚是喜欢,常把子孙们孝敬她的好东西留给我吃。太婆去世是在冬天,天气很冷,那时我才三周岁,却记忆深刻:下雪了,来了很多亲戚,而爷爷和小爷爷却分家了。

罗志光是罗远山的儿子,他发家后建起了四合院式的“祥兴”房,里面有四间二层楼房,两个大门,前后庭院。后院还有一排平房,有厨房、仓库和下人住房,是当时村内首屈一指的豪宅大院。罗远山是教书先生,罗志光比较有出息,读过大学,后来当了国民党的乡长。罗志光是区域内马湖乡的国民党乡长,四明山上共产党领导的三五支队想拉他进革命队伍,他吃不了苦。国民党败退时,他没有去台湾。罗志光有个弟弟也是教书先生,新中国成立后平安无事。罗志光有两个老婆,共生了四个儿子。罗远山和曾祖父交好,将女儿罗秋月嫁给了我爷爷,那就是我的大奶奶,这样看,罗志光也算是亲戚。

爷爷是罗远山的学生,跟着老先生读了六年书,也算是半个文化人。罗远山觉得仇家是个实诚人家,我爷爷虽然有点少爷习气,但心地纯良,把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啥委屈。

祖父名金宝,出生于1918年,属马。他是家中的长子,下面有个相差八岁的弟弟金标,妹妹金菊差得更多,有12年。他读了几年书后,跟着曾祖父在窑头上干活。1940年,他和罗秋月结婚,罗家家境殷富,据说她也识字。除了家具、日用品等嫁妆,还陪嫁了长弄堂最西边的一间楼房,后来分给我家居住。

父亲现在睡的宁式床就是大奶奶的嫁妆,很是考究,至今还在使用。床是全封闭结构,很多板面用的是红木,有的地方有骨木相嵌工艺,床楣上有很多小棒像是象牙的,比牙签粗一些。七八十年过去了,这张床还是牢固异常,漆色也很漂亮。在分给父亲之前,这张床一直都是爷爷睡的,那是他和大奶奶的婚床。

1941年的端午前夕,占领宁波的日寇,以一个旅团兵力开展扫荡行动,主攻目标是章水大皎村的抗日指挥部,同时对各处守军发动进攻。国民党军大多闻风而逃,损失不大。日寇见收获不大,有点恼羞成怒,返程期间对途经的村子烧杀抢掠。

日军进我们村时快中午了。大奶奶当时正在河埠头淘米、洗菜,准备做午饭。几个日本兵见大奶奶貌美,起了歹心,准备用强。大奶奶当即逃跑,逃到无路可走时,就跳进了鄞江,据说就在村东的小竹林旁。日本兵拿着刺刀还是不肯罢休,一个日本兵甚至脱了衣服准备下水去抓,她没办法只好一步步走向深水区,最后无处可逃,自溺在江里。等爷爷赶到埠头时,只见到了大奶奶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嚎啕大哭,最后晕倒在地。据说当时大奶奶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我可以想象爷爷那时的心情。我当时听一个知情的邻居讲到这里时,眼泪下来了,牙齿咬得嘎嘎响,从此对日寇恨之入骨。

小竹林是个小沙洲,我记得小时候祖父在那里守过林子,不知道是大队里的安排还是他自己申请的,毕竟那里有他沉重的记忆。因为他是长子,有传宗接代的责任,而大奶奶没有留下子女,她自尽后,祖父过了好几年,等抗战结束后,才在曾祖父的劝说下,娶了我奶奶。

祖母裴蔷菊,比祖父小一岁,生于1919年,属羊。祖母的娘家离我村六里地,家境一般,她没上过学,年轻时也很漂亮。两个人结婚后,奶奶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但都夭折了。直到1949年11月生了我父亲,父亲的名字叫“吉祥”,是罗远山取的,那时他还健在。这个名字和当时的“建国”之类完全不同,寄托着两家人的无限期望。其实包括我大姑的名字——如意,也是罗远山取的。虽然大奶奶已经去世了,罗仇两家还是像亲戚一样走动着。奶奶共生了四个孩子,随后的小儿子名“海祥”,小女儿叫“桂意”。

1960年,国家在全国范围内大办钢铁,罗家漕的砖窑厂都不让办了,所有窑工并入鄞江建筑材料厂。祖父每天在厂里干活,就是把大石头敲成小石子,他身子弱,很难承受这份苦。那年,杭州钢铁厂到鄞县来招工,手工业者和居民户口优先,要求在30岁以下的壮汉。祖父那年32周岁,其实不符合条件,但他和奶奶感情说不上好,就想换个环境,主动要求去杭州,结果成了。可惜他在杭钢只待了八个月,遇到三年困难时期最严重的时候,粮食紧张,国家提倡要大办农业,城市人口要精简。祖父本来就不太符合条件,被杭钢第一批精简,1961年返回到罗家漕务农。离谱的是,还把全家的居民户口转成了农业户口,那时的居民户口值钱得很,含金量非常高。

可怜祖父从来没干过农活,哪里吃得了这份苦,父亲说祖父插秧比别人慢太多,他种一行,别人能种三行。他被大队定为四级劳力,年底分红比别人少了一大截,日子一下子就难过了。父亲在当了大队会计后,看到文件上对类似的企业精简人员有补助政策,马上去申请,终于在1977年开始,祖父拿到了每月13元的精简费,贴补了家用。这笔钱,每月从杭州汇款过来,后来涨了一点,一直拿到祖父去世。

祖父一生不用日货,他是1990年10月去世,刚过完他72周岁的生日不久。那天下午四点他躺在床上,头脑还很清醒,和父亲说起曾祖母马上要满100岁的阴寿了,让父亲做些准备,要去烧点纸钱、祭拜一下。到了晚上11点,他就咽气了。父亲当时在宁峰服装厂当会计,第二天和厂领导说了下,让厂里的司機出车到鄞县中学接我。我当时刚读高三没多久,和班主任请假后,回来参与丧事的办理。

我记得我跪在祖父的遗体前,听到其他亲人都在大哭,而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中无限尴尬,只好不停地磕头,把额头都磕红了。后来入殓时,我也没哭,出丧时我披麻戴孝,还是没哭。祖父的坟建在村子南边的小山包上,直到棺材放到坟墓中,有人在棺材板上铲土,准备盖墓顶的石板时,我想着从此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才哭出声来。旁人也许会奇怪作为唯一的孙子,我为何不伤心?我自己也纳闷为何一开始哭不出来,我从小是祖父祖母养大的,小时候和祖父同床睡觉,睡在他脚后,给他捂脚。他夸我火气旺,像个热水袋一样,能让他一夜好觉。

祖父喜欢看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他看过很多本金庸梁羽生的小说,他看完后我接着看。晚年家里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他喜欢出去打麻将,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吃晚饭时才回来。他基本不管家事,奶奶常常会抱怨,他一般不吭声。奶奶唠叨得多了,他就闷声闷气地说一声:“你咋介烦了!”

爷爷一直没有和我们说起过大奶奶,只是在每年的清明节领着我们去上坟。全家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但我知道大奶奶一直在他心灵的一个深深角落里。

祖母比祖父长寿,死于1996年农历十月十九,享年77岁。他们仨,合葬在离家不远的山岗上,每年上坟时供品都是准备了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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