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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刃

2022-03-28何葆国

文学港 2022年3期
关键词:水果刀土楼母亲

何葆国

1

姜莱看到沙发上有一层尘土,但是代志的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像是指令一样,她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

以前代志坐下来,姜莱都要抢在他屁股落坐前把沙发擦一下,哪怕用手抹一把也好。这房间后面就是一条沙土路,房间里总是很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尘味,也不知多久没开过门窗了。姜莱僵直地坐着,看着代志在面前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代志手上拿着一个苹果,另一只手拉开他的旅行包,取出一把水果刀,然后就坐在姜莱对面的沙发上,往水果刀上吹一口气,开始削苹果。以前代志吃苹果都是姜莱削的,现在他要削苹果给她吃了。代志低着头,很专心地削好苹果,递到姜莱的面前,但是他发现她眼神空洞,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苹果,而是看着他手上的水果刀。

“你的水果刀怎么是黑色的?”姜莱问。

“它本来就是黑色的。”代志说。

“刀把、刀刃都是黑色。”姜莱说着,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然后再问代志,“苹果怎么没变成黑色?”

代志心里一声叹息,什么也没说。

十年前一天,姜莱削了一只苹果递给代志,说,将来你会不会给妈削苹果?代志说,你生我,就是为了给你削苹果吗?姜莱一下呛住。代志说,你为什么生我?姜莱被噎傻了。

连姜莱也忘了,为什么要生代志?肚子里意外有了,穆万林说,你生下来吧,我有个儿子有个女儿了,我是考虑你,你总要有个孩子。姜莱想了一天一夜,还是犹豫不决。那阵子,鞋材厂的事情突然多了起来,她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好像都把怀孕这件事忘记了,肚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她太累了,一沾床就睡。穆万林据说在土楼里也忙了,他想明年竞选村长,有很多事情要铺垫,所以他很少到工厂来了,只打过几次电话,说几句有的没的。有一天,姜莱发觉肚子真的有点大了,她本来就是健硕丰满的体形,这下像是肚皮上多出了一圈肉。肚子里有一种轻微的、神秘的颤动传遍她全身的神经末梢,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幸福。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婴,穆万林按穆氏字辈给他起名代志。这个代志就在鞋材厂里长大……

面对代志的第一次质问,姜莱在惊诧之余,觉得跟儿子没什么好说的,他才9岁,懂个屁啊!

但是9岁的代志,眼里透出一股执着的死迷劲,像刀刃上的寒光。姜莱还是用母亲的霸道和大人的不屑把那光扑灭了,说,你给我做作业去啊,这不是你现在关心的问题。

代志的学习成绩在班级算中等,姜莱有一次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夏老师告诉她,代志的脑子还是很好的,就是上课爱走神,跟同学合不来。姜莱回来问代志,你怎么跟同学闹矛盾呢?代志说,他们乱说,背后说,当面也说。姜莱说,他们说什么?代志突然拔尖声音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这是姜莱第一次被儿子唬住了,她一下子懂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代志幼儿园上的是民办园,只要交钱不管户口,马铺没有民办小学,公办的小学都要求有户口,不在学区内就多交钱,姜莱猛然感觉到户口是个严峻的问题,即使不上学,代志也不能永远是个黑户。因为自己未婚,在马铺办的是暂住征,所以代志出生后就一直无法给他上户口。姜莱不上心,穆万林也不上心,就拖了这么多年,但是看姜莱一焦急,万林立即笑笑说,这还不容易?我有个侄儿是半丁,单身独居,你跟他假结婚,代志和你的户口一下就入了。假结婚,把户口落到土楼乡下,姜莱有点不甘愿,万林说,现在农村户口也没什么不好啊,可以分田租分宅基地,不是我当村长,你想入都入不了。为了儿子的户口,姜莱只好同意了假结婚。

几个月之后,万林拿来了姜莱的结婚证,结婚照片是两张照片拼起来的。姜莱看到“丈夫”叫穆胜祥,生于1962年12月,比万林小6岁,比自己大10岁;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滞,面容丑陋,而自己却是眉清目秀,笑容可掬,唉,早知道送一张最丑的照片去。这结婚证不敢再看第二眼,姜莱把它放在了抽屉最底下;还有一本穆胜祥、姜莱、穆代志三口之家的户口簿,这还是有用的,就放在抽屉上面。万林说,要不是我这侄儿傻,要不是我在县乡都有门路,要办这两本证还没那么容易呢。姜莱猜测代志在上小学前偷偷翻看过抽屉里的结婚证和户口簿,她也不想跟他多说,从此把抽屉锁上了。

代志看着母亲把苹果吃完,接过她手里的果核,扔进垃圾桶,说:“医生交代的,你都记住了?”

“我記不住,你帮我记。”姜莱说。

代志想起以前记不住英语单词,也是常常这样对母亲说的。代志记得母亲回答他说,你肚子饿了,我帮你吃,你还是饿,你得自己吃呀。现在突然想起这句话,好有哲理,但是代志不想回敬母亲了。母亲现在的样子让他心情很沉重。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看见母亲在看着那把水果刀,拿在手上不停地翻看着,好像是看一个什么新奇物件。

“我从没看见过黑色的,”姜莱说,“刀把、刀刃都是黑色。”

“这个牌子的刀几乎都是黑色的。”代志说着,伸手让她把水果刀递过来。

“黑刀、黑刃,第一次看到。”姜莱双手捧起刀,仿古装戏做了一个笨拙的敬献动作。

代志偏过头不看母亲的表情,刀把和刀刃各在她的一只手上,他捏住刀把拿起刀,惊讶地发现那刀刃在母亲的手掌里划出了一道血痕,心里一跳,说:“怎么这样?”

姜莱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的血,一道细细的血痕,面无表情。

代志把水果刀拿了过来,这是不久前网购的一把刀,其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全是黑色的刀。黑色的刀刃上有几滴鲜艳的血。红与黑,特别刺目。他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刀刃,又抽了一张压在母亲流血的手掌上。

2

代志最讨厌姜莱来校门口接他,宁愿自己走路回到工厂里。从马铺第四小学到马铺春来鞋材厂,姜莱用摩托车载代志只需十分钟左右,如果代志自己走路,走的是抄近路的小巷子和田埂路,则需要半小时。但是,代志还是喜欢自己走路,有时候他看到了姜莱,扭头就跑,书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屁股。姜莱开着摩托车在后面追,放学时分,学校四周总是一片拥堵和混乱,代志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就像一头小鹿在山林间自由地奔跑,姜莱根本就追不到他。

鞋材厂是由原来马铺东城味精厂的旧厂房改建而成的,砖砌的围墙,老旧的铁门,三列平房呈U字形摆布,右边是车间,左边是仓库,中间六间房便是办公室和宿舍。一股塑料味和腥酸味混杂而成的怪味终日飘荡在鞋材厂的上空,代志在姜莱的肚子里就开始闻着这股气味了,他的出生、长大都在这股无所不在的气味里。同学总是说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长大了,他才领悟到自己身上这股味道是伴随终生的,怎么洗也洗不掉。

有好几次,姜莱追着代志追到鞋材厂的铁门前才把他追上,但是他打开小边门跑进去了,她还得下摩托车推开大铁门。

儿子,你真傻,有车不坐,跑了一身汗。姜莱用普通话对代志说。

你才傻,骑车也追不上我。代志回的是闽南话。

母子对话,姜莱大都用普通话,代志用闽南话,闽南话姜莱基本上是听得懂的,但她不喜欢说,如果她说了,代志则会改用普通话,这一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代志把母亲从漳州福康医院领回马铺春来鞋材厂,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从法律上说,鞋材厂被马铺县政府查封了,但是领导还是开恩了,三间宿舍的门没有贴上封条,除此之外的车间、仓库、办公室全都贴上了,并且剪断了电线。他们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在这里栖身,这是姜莱和穆万林租了三十年的旧厂房,还有七八年才到期呢。

2015年,代志初中毕业,考上了厦门一所“五年制”职校,前三年是免学费的,代志靠自己打工赚生活费,尽量不拿姜莱的钱。后面两年收学费了,但还是难不倒他,毕竟在厦门混了几年,他有了一些赚外快的渠道,基本上能够应付过来。去年一个周末,他正在星巴克打工,突然接到漳州福康医院的电话,说他母亲住院,让他马上过去。代志匆匆赶到医院,才知道这是精神病院,母亲不是病倒也不是摔倒,她被初诊为狂躁症。

那天,马铺一个副县长带队上门查封鞋材厂,此前,鞋材厂因为环保问题多次被举报,也被勒令停工整改过几次,但是整改过后还是不能通过验收,前些天有个记者来暗访,曝光了鞋材厂直排生产污水的现象,县委书记生气了,立即责令分管副县长依法采取强硬措施。这个副县长姜莱是打过交道的,她希望法外开恩,个人使用的三间宿舍不要查封,因为儿子放假回来要住,她自己也要住,她对副县长说,你总不能让我住到你家里去吧?副县长义正辞严地说,我们依法对你生产、经营场所进行查封、断电、断水,个人生活的宿舍准予继续使用,但是一旦发现有非法生产的迹象,将立即严加处置。姜莱说,我这鞋材厂当年也是你们招商引资项目,开工仪式吴县长还来参加了呢。副县长别过脸去,显然不想与她一般见识。整个执法过程很顺利,然而收队时,一个队员无意中说了一句话,把姜莱激怒了,她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吼叫一声扑向这个队员,人高马大的姜莱立即把这个瘦小的男人扑倒在地上,众人将姜莱拉扯开来,她嘴里嚷嚷着什么,没人听得清楚。那个倒霉的瘦个子男人事后反复回忆,只记得自己说了四个字“北方查某(女人)”,难道就这称呼招惹了姜莱?姜莱的过度反应使局面突然变得难堪了,后来,她不得不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后来,派出所不得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代志见到母亲时,她已经服了药,躺在床上入睡了。其实在代志心中,母亲一直是比较文气的人,实在想不出她狂躁时是什么症状。

你还这么年轻,比我儿子还小。章院长用一种怜惜的眼光看着代志说,他拿起桌上一份材料看了看,你父亲穆胜祥去年病逝,你母亲那边有什么直系亲人吗?

代志呆呆地不置可否。

章院长拿了几份表格让代志签字,说,你安心读书吧,你母亲在这里治疗是免费的,政府买单。

代志默默地签了“代志”两个字。章院长说,签名要带上姓。代志很不情愿地在前面补签了一个“穆”,写得很草,就像是“秒”字。

那天晚上代志离开医院回厦门,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因为她一直在沉睡。代志走出医院时回头望了望,心中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代志想起母亲很多次向他描绘过北方冬天萧瑟的景象,天寒地冻,树叶子都掉光了,地上一层厚厚的叶子,她就喜欢一个人穿着大衣,竖起衣领子,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树叶子上面,听着脚底下簌簌的声响,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代志一直无法理解母亲的感受,一者他没去过北方,二者他年纪小阅历浅,对他来说,母亲是个谜。

3

1997年8月,北方女生姜莱从泉州理工学院毕业,内心满怀着对未来的幻想,跟着马铺土楼农民、中年男子穆万林一起来到了马铺县。

姜莱是在勤工俭学过程中认识穆万林的,她经常周末上街为一些公司、商家派发宣传彩页。有一次,派发的是穆万林所在公司的运动鞋册页,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穆万林是该公司的业务经理,名片是印成两面的,很多电话号码和传真号码。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比姜莱还矮了一个头,但是看起来淳朴老实,嘴巴很会说话,几乎把姜莱说得像女神一样。姜莱觉得他夸大其辞,心里却很是受用。接触了几次,姜莱还发觉他特别细心,很会照顾人,比如走路时会把她拉到里边,生怕她走在外边被那些横冲直撞的摩托车给剐到。穆万林告诉姜莱,他家住在浑圆阔大的土楼里,一大家族几百人聚族而居,因为老婆身体不大好,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在上学,经济负担比较重,他就出来打工,然而打工不是他的目标,他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争取也能够创办一家企业,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他一番慷慨激昂的畅想,令姜莱心里又生出了许多好感。

有一天晚上,穆萬林请姜莱吃饭,就在穆万林出租屋附近的小饭店,两个人不仅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姜莱的脸一下变得红扑扑的,他摸了几下她的手,她眼神里的笑似乎更媚了。他说到我那边坐坐吧,她就去了。他关上门转身把她抱住,她叫了一声,并没有把他推开,两个人就一起滚到了床上。事后万林惊讶地看到床单上有一摊血。姜莱勾住他的脖子说,我这就跟定你了。本来姜莱在大学里有一个男友,有一次在操场草地上,两个人激情难抑,但最后时刻那男生早泄了,姜莱扫兴得很,这第一次在穆万林这里,她总算感受到了完整。

穆万林虽说是个土楼农民,在马铺城里却有着很好的人脉资源,加上在泉州企业历练多年,更让他显出一种精明和能干。农民企业家带着现钞和女大学生还乡准备创业的消息,引起了有关领导的关注,一个当副县长的族叔向他推介了城郊原味精厂的旧厂房,万林一看就很满意,又通过其他领导打了招呼,以非常便宜的价格租了下来,而且一租三十年。简单改造之后,春来鞋材厂正式挂牌开工了,接单生产EVA、PU、泡棉类鞋垫,万林在晋江、石狮有很多老客户,单子做都做不完。鞋材厂当年就赢利了,第二年万林花钱把宿舍重装了一下,修建了卫生间,这里就成了他在城里的家,姜莱也觉得挺好,吃住在厂里,实在方便。

二十几个工人,赶订单时最多招过四十几人,都是附近村子的农民,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无需培训,当天就能上工。从生产管理方面来说,姜莱觉得更是小菜一碟,她没几天就上路了,并且得心应手,轻车熟路,这让万林乐得轻松。作为土楼走出来的能人,万林开始频繁回土楼参与村子里和宗族里的各种事务。姜莱是鞋材厂的法人代表,有时被叫作厂长,有时被叫作经理,但大家都知道,实际控制人是穆万林,而姜莱还有一个身份是穆万林的“小三”,一个美丽丰腴的北方妹,不仅忠心耿耿地为他打理着工厂,还无怨无悔地为他生了个儿子。

代志记得五岁那年穆万林第一次带他到土楼的情形,本来姜莱也答应了要去,但她临时又不去了。代志和万林坐着万林一个朋友开的小车,从马铺开往土楼乡村,有一些路段在修路,万林不时从副驾位置回头交代说坐好。那个司机一路上说着万林怎么怎么厉害,其实代志都听懂了,他听到万林嘿嘿地笑着,那声音令他全身起了毛一样不舒服。终于到了土楼,那是代志第一次看到土楼,他觉得土樓太大了,太圆了,连天空也变成圆的,人们在里面走来走去,很多人过来看他,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万林。他被带到了香火缭绕的祖祠里,在一排又一排高高低低的木牌子前面,他似乎感到了某种恐惧,万林给了他三根点燃的香,说,拜拜祖公,先告诉他们,你叫代志。万林摁着代志的背部向祖宗拜了三拜,他拜了,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那天晚上,从土楼出来回到鞋材厂,代志吐了,几乎把在土楼里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姜莱轻拍他的背部说,可怜的儿子,你这真是走不得土楼的山路。

自从那次之后,代志再也没有去过土楼,而姜莱从来没去过土楼,后来土楼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出名得不得了,他们也都没去过。穆万林当上村长之后,到城里开会的次数多了,但是到鞋材厂的次数反而少了,他真的比较忙,不久他又当上了马铺穆氏宗亲会会长,经常挟着一只公文包出入各种会议,有时候还上电视接受采访。

代志从没叫过穆万林父亲,有一次,他偷看母亲藏在抽屉里的结婚证和户口簿,看得他心惊肉跳,那上面的父亲是一个叫穆胜祥的傻子样的人,这个从未见过而且一看照片就是傻子的父亲肯定是假冒的,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代志9岁第一次对母亲发问,你为什么生我?因为不同的事件、不同的场景,每年至少会引起他质问母亲两三次。他的质问总是逼得母亲的眼光躲躲闪闪、无可奈何。在代志刚上初三那年,母亲跟他进行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就像是两个成人之间的交心。

母亲说,当年我是为了逃避父亲和家庭,才从北方远远地考到泉州的学校。母亲说,父亲从小就打我,他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而且在我们那个北方小城镇里,打孩子是有传统的,大人都认为孩子不打不成器。我前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生的人,而且父亲似乎认为我不是他亲生的,所以,他从小就把我往死里打,不需要理由,不分时间地点,他想打就打。你不知道我每次放学回到家里,看到他时会害怕得怎么样?全身一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大气不敢喘,走路轻手轻脚,如果他不在家,我就会松口气,然后赶紧大口地呼吸几下。母亲说,我从小拼命读书的目的就是要逃离父亲和家庭,逃得越远越好,我总算做到了,从北方到泉州,又从泉州到马铺。这些年来,我都没有跟家里联系过,唉,这是非常狠心和绝情的吧,那是因为你没有遭受过刻骨铭心的痛苦,我真的是发了誓,这辈子再也不愿意见到他,不过我心里偶尔会想起母亲,但是她从来不出面劝阻、制止父亲对我的暴打,我想想心也寒了。

代志看着母亲,越发感觉到陌生,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绕回到自己的发问:你为什么生我?

母亲叹了一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有勇气质问父亲,你为什么生我?

代志说,我以后也要逃离你们远远的。

母亲说,逃吧。

代志考上厦门的职校后,第一年回来鞋材厂过年,他和母亲一起吃着年夜饭,一起看着无聊透顶的春晚,不知说到了一个什么话题,他忍不住又问母亲,你为什么生我?

母亲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激动地比划着手说,我为什么生你?那个男人只出了一颗精子,我他妈的十月怀胎,生你时痛了三天三夜,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从小一口奶一口饭、一把尿一把屎把你拉扯大,我这是自找苦吃啊?我就这么贱自找苦吃啊?我为什么生你?你要是不愿意,你现在给我滚回我肚子里!

说到最后,母亲变得歇斯底里了,声音是直着嗓子吼叫出来的,她粗暴地把代志拉到怀里,箍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他压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4

代志又取出了那把黑色水果刀,但是冰箱里已无苹果可削,他看到里面有一个石榴,就拿起石榴到厨房的水池洗了洗,用手剥了开来。

把剥开的石榴放到母亲面前时,代志发现她又在玩那把黑色水果刀,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试图发现什么一样。

“我从没看见过黑色的刀。”母亲说。

代志不想接她的话头,这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黑色的,真是没见过。”母亲又说。

昨天晚上,在母亲睡觉的时候,代志翻找了母亲所有的抽屉,也上她的电脑查找了很久。他想知道母亲手上到底有多少钱,因为鞋材厂被查封停工,母亲没有了收入,吃饭、吃药都是需要钱的,如果过几天他走了,恐怕得给她找个陪护人或者钟点女佣之类的,这更需要钱了。代志找到了几张银行卡,又拿来母亲的手机,通过银行的短信通知,汇总下,大致算出她这几张卡差不多有6万4千多元。母亲在马铺创办、打理一家鞋材厂,二十几年了,不置房产,不买汽车,也没有贵重的首饰、包包、衣服和化妆品,就这6万多的积蓄吗?早些年,鞋材厂应该赚了不少钱,但是大都被穆万林拿走了,他当村长当会长,要在社会上做面子,还要维持土楼里一个家庭的生活,用度很大的。代志看到母亲和穆万林的微信聊天纪录,都是语音通话,没有文字,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半年前了。

母亲说:“我不吃石榴,我小时候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水果,就是苹果,后来到了泉州才知道水果太多了,但是我还是喜欢吃苹果。”

代志把那石榴拿了过来,捏了几粒籽放到嘴里,这石榴不知放了多久,似乎有一种异味,他咀嚼了一下便吐到手上,连同那石榴一起清理到垃圾桶里。他心里想,我不可能陪着母亲在这鞋材厂待下去,我肯定也是要逃离得远远的。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很强烈,他原来想待三四天再走,现在觉得多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母亲起身去了卫生间,她动作显得迟缓,据说是服药的缘故。代志把桌上的水果刀收起来,听到一阵微信请求语音通话的铃声,从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一看,没有声音,铃声是在身后的饭桌上。那是母亲的手机,他不想理它。

这时候,透过窗户,代志看到鞋材厂的小边门被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认出那个人正是穆万林。其实,昨天他也有考虑联系他,毕竟母亲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总应该有所表示,至少他要表明一下态度。

母亲从卫生间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像学生一样坐得很端正,神情却有点呆滞。代志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转向门边,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宿舍虚掩的门被推开了,穆万林走了进来,看到代志也不意外,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笑笑说:“都在啊。”

没有人回答他。母亲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代志甚至看也没看他。

穆万林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呼了一口气,然后拉开他的公文包,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掏出一只装着什么的旧信封,放到桌上说:“这个,穆胜祥去年死了,就是我那个傻侄儿,法律上是你丈夫,他名下的遗产有两间房,就在土楼里,现在呢,有个港商把這座土楼租了下来,准备开发成酒店,一间房一年租金300元,两间600元,十年一付,这一共是6000元。该你的就你的。”

代志看了一眼桌上的旧信封,原来装的是现钞。

“幸亏我当初给你办了这个证,你白赚了这6000元啊。”穆万林说。

代志突然站起身,说:“你就用这6000元打发我母亲吗?”

穆万林皱着眉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从法律上说,我跟你母亲没什么关系,她的丈夫是穆胜祥,她也继承他的财产了,还想怎么样?”

“我母亲为你管了二十几年工厂!”代志说。

“没错,二十几年,前面是赚钱了,后面这几年,经常被举报,不是罚款,就是停产整改,我背后还得去打点有关的人,这几年都亏损了,你懂吗?”穆万林说。

“为了这个厂,她没少吃苦,没少受罪,都被抓到了派出所,送进医院了……”

“她是法人代表,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你、你做人总要讲点良心!”

“呵呵,小子你来教训我吗?要不是那结婚证帮我撇清关系,我都要被拖进去了,我的村长都当不成了!”

姜莱听着穆万林和代志说话,眼光一会儿落在他身上,一会儿又转到他身上,他们说的事情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她没有明显的反应,表情静静的,略显痴呆。

穆万林气呼呼地拂袖而去。砰,门关上了。几分钟后,又砰的一声,外面的小边门也关上了。

母亲拿起桌上的黑色水果刀,细细地端详着。代志一声不响从她手上没收了刀,收进茶几的抽屉里。房间里便久久地沉寂。

5

代志准备去淘米做饭,母亲说:“我来吧。”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然后按部就班地洗锅、量米、淘米,摁下电饭锅的煮饭键。母亲的一切动作都很正常,只是神情显得有点忧郁和恍惚。代志又留下来两天,他判断母亲独立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除了间歇性发呆,她做饭、吃饭、吃药、洗衣服、拖地板、看电视、洗澡等,都跟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你走吧,回厦门去。”母亲甚至看出了代志的心思,几次对他说。

代志真的很想回厦门,可是内心里终究还是放下不,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到底还是自己的母亲,想想还是心酸。

“你走吧,我好好的,又不需要你照顾。”母亲说。

“我要走的,你不用赶我,我迟早会走的。”代志说。

“我操劳了二十几年,现在没事干也挺好,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这里,不需要你。”母亲说。

“你真的累了,好好休息一阵子吧。”代志说。

代志又多待了一天,这天早上起来,母亲已把两碗稀饭晾在桌上,还有一盘他最爱吃的菜脯炒蛋。

“你吃完早饭就回厦门去吧。”母亲说。

母亲一下说出代志的心思,没错,在起床时他做了决定,今天就走。代志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发觉母亲很正常,那眼神里是正常的微笑。

“你走吧。”母亲说。

“嗯。”代志说。

两人默默地吃完早饭。代志进房间背上一只小旅行包,他走出来时,母亲上前拥抱了他。

“当年生你,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对不起。”母亲轻轻地说。

代志的眼眶一下子湿了,热乎乎模糊了双眼。

母亲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松开了他,说:“你走吧。”

代志的热泪接连滚落下来,他连忙别过脸去。

6

十几天后,代志再次从厦门赶到漳州福康医院探望母亲。

这次是大事了,前一天夜里,姜莱在鞋材厂的宿舍里,手握一把黑色水果刀刺进穆万林的心窝……代志闭上眼睛,看到一股鲜红的血从黑刃上喷出来……姜莱收起黑色水果刀,走到鞋材厂的车间和仓库门前分别点火……那火光慢慢升腾而起,最后映红了半边的夜空……消防车呼啸而来,警察也来了……人们在宿舍里看到跟着电视音乐手舞足蹈的姜莱……

服药后的母亲睡得特别沉,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代志在母亲的床前坐了一个晚上。母亲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代志,一点也不意外,好像她早已料到了一切。她侧过头来,用一种低缓的声音对代志说:

“我做梦,梦见了以前,我走过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树林,叶子都在脚下,我竖起了衣领子……记得那是高考前,我从家里偷偷拿了户口簿,跑到派出所死磨烂缠,求他们给我改名,总算是改过来了,你一定想不到,我以前是叫姜葱花,这是父亲随便取的名,我把它改成了姜莱,姜莱就是‘将来的意思……”

代志用两只手握住母亲伸出被子的一只手,用闽南话说:“将来,将来用闽南话说,就是‘以后,以后你会好起来的……”

姜莱用普通话说:“我不要以后,我要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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