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院子里的雪,和春天
2022-03-27青小衣
青小衣
1 从黄昏开始,我与雪结伴而归。
村庄都在雪中安坐。
我一脚跨进家门,站在院子里。
风掀动门帘子,一缕光从屋里直冲着我照过来,一直照到我的脚下,像一条光明的小路。
顺着这条亮堂堂的路望过去,一直看到屋里正在做晚饭的母亲佝偻的背影。
那道光,仿佛是从母亲的身上发出来的,带着母亲的体温,直直地,一直照到我的脚下。
又像是母亲伸出的一条长长的手臂,朝着我,伸过来,伸过来,摸到我满是泥浆的鞋子、湿漉漉的裤褂。一路摸过来,又摸到我怦怦乱跳的心脏,和满是泪花的脸。
风更大了,掀动门帘子,飞舞成一匹野马,像朝着母亲飞奔过去的我,衣袂飘飘,长发飘飘。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母亲,母亲骤然转身,一声:我的儿——
我便扑在母亲怀里,一声:娘呀————
母亲粗布的蓝棉袄上,小花朵早就谢了。我的泪水落在上面,小花朵又开了。
我就是母亲棉袄上的一朵兰花啊,走了,又回来了,却始终开在母亲的衣襟,紧贴着母亲的身体。
七天,我睡在母亲的炕头,像小时候那样,睡得结实、酣甜。
2 雪花还在飘着。
院子里,积雪铺地。雪下一层,母亲就把它们扫到几株果子树的根部,堆在一起。但,雪很快又铺满了院子。
白茫茫一片。
我想起出嫁时,母亲找来邻家的几个嫂子,在院子里给我做新婚的被褥。院子里像下了一场雪,到处都是轻白的棉絮,到处都是水灵灵的笑声。嫂子们把成包的棉絮一层一层铺在被里上,用手拍平整,再反过来被表朝外,穿针引线,缝合在一起。几床被褥一天就完工了,然后,叠放得整整齐齐,等着婆家人来拉走。
我却躲在屋里偷偷地哭。
那时,我多想自己是一个男儿,能在这小院子里娶妻生子,扎根,和母亲永远在一起。
我是在一个雪天出嫁的。
雪送了我一程,又送了我一程。一路上,白雪铺地,连新郎的笑也是白的。
只有我的红嫁衣,像雪中的一团火。
3 之后,我一次次在雪天回來。
一路亲吻着雪花,归心似箭。
回到母亲的小院,才真正有回到家的感觉;站在母亲的院子里,才会有强烈的接住地气的存在感和归属感。就连落在母亲小院里的小雪花,小鸟,树上飘下的叶子,地上爬着的各种小虫子,吹过墙头去又吹回来的风,也仿佛都是归来的亲人,与别处的不同。有时,甚至会觉得站在母亲院子里看月亮,月亮也是自家的什物,那些月光,也是特意照进来的,是一种有意的安排。
出嫁后,在婆婆家过第一个春节,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除夕放鞭炮,听着怎么都跟母亲小院里的鞭炮声不一样。一家人欢天喜地在客厅吃饺子,我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端着碗,躲进屋里哭鼻子。那时,真想一口气跑回家,亲手点燃除夕的鞭炮,再盛一碗锅里的饺子,就着母亲泡制的腊八蒜,不计较吃相,一口一个地吃。
如今,院子里的雪花,白似棉絮。
雪中站立着两个人:顶着一头雪山的母亲,和闪着雪光的中年的我。
4 整整七天,我都在飘着雪花的小院中跟母亲说着:春天。
记忆里,春天的小院,是最美的,像刚从一场梦中醒来。
一阵春风吹过,院子里的果子树就都醒了,开花的开花,长叶儿的长叶儿。
一场春雨过后,就连墙角也会突然冒出一些不知名的植物,甚至在院子的土墙上,我也看到过很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草芽。
这时,母亲就在院子里开垦出几小块菜地,撒上一些菜籽,没几日,菜地里就绿油油地长出各种小青菜,叶子有卷着的,有舒展的,有圆形的,也有椭圆形的。长的短的。再过一些时日,不知不觉就水灵灵的半尺高了,就可以炒着吃了。
那个新鲜味儿,只有母亲的小院里才长得出来。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趁母亲不注意,就学着母亲的样子用镰刀割菜,把手割了一条一寸长的大口子,满手的血。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从屋里冲出来,背起我就往村里诊所跑。至今,手上还隐约可以看到那道疤痕。
从那以后,母亲就常常对我说:唉!娃要好好读书,你不是种地的料儿……
春天的小院,一切都有着自生自灭的命运。
繁盛和枯凋都在悄悄地、静静地、缓缓地进行着。
就像母亲,和我。
5 雪花仍在飘着。
每当天上飘起雪花,我就想起回家。
回到小院,就想起小院里和春天有关的一些事情,心里就满是温暖和希望。
所以,我一再冒雪回家,一再说起春天。
燕子每年都回来在屋檐下筑巢,不管回来的是不是去年的燕子,母亲都总是尽力把鸟巢保存好,就像炕头永远留着我的铺盖被褥,就像我从未远离一样。
而母亲的炕头,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如今,站在院子里,站在雪中,站在母亲身旁,心里却春潮涌动。
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