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穆恩的人
2022-03-27杜辉
杜辉
题记:此时,打谷场上正在落日……
献 辞
尖顶谷囤,站在自己逐渐伸长的阴影里。斑驳枝干,零散悬挂着麻雀的旧礼服。光,时松时紧,夜的容器不急于被装满。忙碌了一年的作物停止思考,天空松弛的眼睑垂向池塘,所有牲畜都被藏进黑暗,只有梦中的眼和翅膀还挂在树巅。叫做穆恩的人,在通灵者的暗示里跋涉。过去、现在与未来似乎汇聚于一点。
黑 铁
人们自导自演古装剧。
秸秆、竹竿、木棍充当宝剑,沾满污迹的道袍、铠甲、王冠、笏板,还有一匹不存在的瘦马。许多人轮流着成为朋友、仇敌、亲人,以及陌路,源源不断的喜怒哀乐在砖头城堡里上演。稻草垛山岭容易攀爬,矮土墙城池难于攻陷,树枝画出的江河永远无法跨越。庭院里,田垄间,池水旁,冰面上,不时传来身体和器物的碰撞声、嬉笑声和咒骂声。然而,他们更想拥有的是一把真正的宝剑。在图片和露天电影里,那些通体雪亮的宝剑,在白衣剑客手中上下翻动,巧舌如簧,神气十足。
直到有一天,人们偶遇一把真实而具体的剑,一把漆黑的、拙嘴笨舌的剑,确切地说,那是一块沉重且并不锋利的铁。彼时,月亮似乎还是干将、莫邪时的月亮,却没有山,没有松生石上,没有眉间尺……有的只是井水冰凉刺骨,猫头鹰的圆眼睛挂在堤坝下的影子里,石磨盘泛着安静的青光,矮土墙上贝壳在星斗间隐秘旅行,谷物还在麻袋里孕育。黑暗中,叫做穆恩的人取出那块铁,就像扛着一把衰老的农具,毫无敬畏。他说,那是一把看家护院的家什,他爷爷以及他爸爸守夜时用过,甚至,冬日里还用来扒炉灰……这时,他们才发现,铁的一端有些弯曲,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与之相反,多年后的某次参观,灯火通明,阵仗隆重,气氛庄严:同样其貌不扬的铁,躺在宽敞舒适的玻璃柜里,泰然自若。大多数朝拜者都若有所思,啧啧称奇,有人窃窃私语,仿佛一切都感同身受。但如果真正的亲历者能够在场,他一定选择沉默。因为,他挥舞过的器物不计其数,而这块铁过于具体,以至于它并不那么“真实”。
回想那块更加亲切的铁,它的粗野、傲慢和满不在乎,却更加鲜活,它极有可能是一个人一生中触摸到的、最初的、毫不修饰的真实。
涂 鸦
学校对面的马路边有一间店铺,它开着极小的窗,旁边的红砖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些用滑石写的字停留在那里,已有许多年。
他们喜欢在墙上随意涂写:五颜六色、毫无主题的曲线,鸟类简笔画,课本上学来的词语,判断句,没来由的爱恋,无厘头的挑衅,甚至是对某人完全无害的嘲讽。这些文字和线条就像永不谢幕的木偶戏,有趣的是,操纵者除了能在幕后操作,更能走到前台欣赏自己的“杰作”,品头论足之后,若无其事地走开,自然是,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心怀窃喜。店主是一位肥胖而安详的老人,她从来没有责备过那些涂鸦者,因为,她也有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孙女,她就是涂鸦者中的一员。她有着圆圆的、稚嫩的脸,细细的语声,她的名字叫月亮儿。
夜晚,叫做穆恩的人来到雪后的圆形池塘上。起初,先是月亮在枯树下涂鸦:多刺的王冠、瘦骨嶙峋的墨梅、野兽派的狂舞、忙碌的工业管道……他观察了一阵,就从坡上缓缓下降到冰冻的池塘表面:随着身体移动,脚步制造的每一次挤压都富有节奏,那些松散的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声。雪并不很厚,影子在一长串脚印的指引下,来到池塘的中心,它更像是整个大地和时间的中心,他仰望夜空。此时,冰下的鱼还在黑暗中摸索?植物的根系也保持着攀爬的姿势?空气清冽,一种神圣而纯粹的力量,在他体内向各个方向生长。
后来,叫做月亮儿的胖女孩,带着甜甜的笑容从池塘的另一边走来。她也在雪的平面上涂鸦,两串脚印在圆周中心交汇,如时针和分针……
机 械
在那部梦寐以求的破旧机械面前,叫做穆恩的人反复确认自身,确认踏板、曲柄、链条,以及车轮。确认所有这一切的真实性,然后,他飛奔着,来到一小段偏僻的土坡,让自己和机械不断滑行、磨合,心甘情愿地摔倒,再爬起……日复一日,直至身体可以与机械熟练地对话。
驾驶最初的机械,沿着狭窄而弯曲的道路,去繁华渡口。作物整齐的脚印从高处梳理下来,收割后的原野芬芳四溢,草虫低声吟唱,土壤沉稳有力。路边粗壮的排水管道从废弃的水泥泵房里钻出,锈迹斑斑的铁被炙烤得滚烫,景物让人昏昏欲睡。只有水泥槽中偶尔投出的反光,刺得人眼睛酸痛。溜过最后一段斜坡,渡口的红房子、白房子好像伸手可及,却又像在云端,无法亲近。回望来时的路,它隐约起伏,像一条蟒蛇卧在堤坝和田野之间。
驾驶最初的机械,来到水边,河流巨大的画面扑面而来。空气足够鲜活,腥膻里像是裹挟着无数条跳跃的小鱼,初来者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想要把一切都装进身体。紧接着,听觉也活跃起来,马达声,轻微流水声,嘈杂人声,在正午的阳光里搅拌、波动、跳跃、升高,不知疲倦。这是一种狂欢的氛围,它逐渐包裹住每一个人。巨型轮渡把大河打断的车流和人潮,一遍又一遍地连通。叫做穆恩的人踩在人字形纹理的钢铁甲板上,感受船底水波的流淌,那些隐藏在身体里的波浪也随之律动。
驾驶最初的机械,从颠簸土路赶来。此时,落日正栖息在打谷场上。拓坯人用木头模具制造出泥块,再排列成规则矩阵,毛茸茸的草地上,许多平滑表面泛起金色光芒。这些等待成熟的糕点,正在构建希波丹姆的整齐街市。场院边缘,燕子在电线上降落又起飞,这些正在演奏的五线谱,余音越来越弱。最后,暮色掩盖了大平原上的一切,万物都躺倒,只有那部破旧机械还屹立在梦中……
四 儿
不知什么时候,广场上的两根水泥柱之间升起了微微泛黄的幕布。夏日夜晚降临了。
有人交头接耳,也有人毫不掩饰地大声说笑,卖冰棍的小贩驮着白色木箱在人群四周不停叫卖,不知是谁在角落里燃起了蒲草用以驱蚊。巨大灯光突然亮起,幕布出奇地醒目。不断移动着的图斑,像许多奇怪的昆虫时而缓慢时而迅速地爬行,电影放映机运转的声音是那么光滑。孩子们在幕布上做出各种手影,有的干脆把整个身体映上去,追逐的笑闹声不绝于耳。直至人群有些疲倦,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蒲草细细的白烟升起。第一帧图像突然跳出来,紧接着,悬挂在高处的扩音器里发出沉闷对话声,所有人都被陌生而巨大的情景吸引了。
放映机在人群的中后部,放电影的是一个红鼻子、小眼睛的矮胖男人。胶片转动的整个过程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时,他还要故意拖慢换胶片的节奏,给原本起伏的剧情平添了一点波折,如饥似渴的人群也被吊足了胃口。人们都说,他短而粗的手指能流淌出离奇的故事。真实故事却更加离奇,相貌平庸的他没有老婆,却有四个漂亮女儿,最小的那个叫做四儿,她天生一副好嗓子。
放映场的微弱光线里,人们专注于幕布上的悲欢离合,只有穿着花衬衫的四儿对剧情熟视无睹,她稍侧过脸,似乎正向穆恩轻轻哼唱:“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那一年的那一刻,她双颊灿烂如花。
小 站
从一处平交道口爬上铁路路肩,然后沿着一侧宽度不足一米的碎石小路前行。这是去往火车站的捷径。
叫做穆恩的人跳到轨道上面。他有节奏地踏着枕木,像木偶那样制造雷同步伐,一会儿工夫,就像是经过了许多年——这种重复步伐更容易让人产生疲惫和幻觉。再一次眺望,视觉尽处的铁轨闪着白亮的光,它们指向不可知的远方。途中有一处小桥,站在上面,可以透过石板缝隙看脚下安静的河水。拣起一小块石头投入河水,听水流发出笨重的简状回响,随后,河流继续平缓前行,杨树、田野和其他的石子也都平静如初。阳光更加耀眼。这时,如果正好有火车经过,他会躲进桥上的“避难所”。那是桥梁向外侧突出的像耳朵一样的场所,它是专门为桥上的行人躲避火车设计的。站在狭小的平台上,叫做穆恩的人感受滚地而来的钢铁巨兽从身边怒吼着经过,手里紧握的铁栏杆在跳动,脚下的石板在跳动,眼前的石子在跳动,心也在猛烈跳动。
终于到达站台了。那是一处铺着红白石子的狭长平台。它一面朝向小镇最热闹的街道,一面朝向荒蛮的旷野,四根光亮的铁轨分割这一切。当蒸汽机车巨大的红色曲柄缓慢往复,大股水蒸汽不知从哪里涌出,不一会就淹没了人群,遮蔽了景物。雷霆般的汽笛声响起,火车就要启动了。人们怀着些许惊惧,目光投向那移动中的庞然大物。叫做穆恩的人竟忘记了自己身为何物,是目送一个背影离去,还是居于眺望中的那个背影……
地平线上,列车和汽笛声完全消散,眼前只剩熟悉的事物,离愁重新滋生。
芳 尘
傍晚时分,操场上的夹竹桃累了,沙子沉甸甸的,风把一切都放回原处。那个高年级的白皙高个子女生,在人群里,缓慢且虚幻。“凌波不过横塘路”,仿佛许多年,叫做穆恩的人都坐在矮墙上的黄昏里,目送芳尘。
狩 猎
沿着冬天瘦削的脊梁,叫做穆恩的人不断寻找猎物。昏黄背景里,北风坚硬,原野疲惫。大多数时候,他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终于,他的目光止于视野尽处,那是一丛被季节遗忘的芦苇。沿着人迹,他缓缓下降到水塘,那结了冰的表面……一会儿工夫,芦苇丛已整齐躺在脚边,它们饱满的叶、茎和穗子仍闪着野性的光芒。他把它们捆成几捆,那些原本松散的身体,瞬间被束紧了腰身。只有风中的苇絮不听召唤,它们俏皮地牵着他的衣襟。土地沉睡如铅,粮食在谷仓里继续成熟,黄牛眯起眼反刍,鸟雀的跳跃零散,阳光掠过东厢房外的榆树枝头。
从清晨的猎获里起身,他翻过垭口,身体是大平原上唯一的移动。笔直的堤坝平面,几只臃肿的鸟,在黑色电杆上凝固,电线在它脚下默默延长。坝里,那间米勒的小屋,杂乱器具中,冷静地站立着一把犁。它的三角形犁铧与众不同,那是一块磨得发亮的熟铁,刃口仍向土地微微倾斜,锋芒无法隐瞒。
他卸下芦苇,那些将在春天修葺屋顶的芦苇,被临时安置在窗下,那里花岗岩和青砖已被阳光打磨得苍白。门轴转动,少量伦勃朗暗调被开启,光止于阴影中的犁铧:那顺滑的榆木犁柄被握住且提起,像是一条刚被捕获的梭鱼。冰冷的铧,它仍贴近地面,只是被偏移了一个角度,像是在垄间地头的某次折返。
叫做穆恩的人勉强挤进门,将噼啪作响的芦苇移植进屋子,如同猎人把新鲜的猎物从肩头卸下,或许它们还有为数不多的心跳,但时间终将拿走这一切。芦苇失去了最后的野性。他稍稍直起佝偻的身躯,门轴再一次转动,随意一瞥,停靠于墙角的犁铧仍在闪光。重新匿于黑暗的刀锋,蛰伏草莽的好汉,农耕时代的最后剃度者,以无边寂寞为食。
期待再一次试刃:掸去满身灰尘,重温干燥原野。那思虑良久的熟铁,将以雄性手势,猎获更多春天。
还 乡
真实犬吠响起:楼群裂隙里,四根平行电线分割天空。月亮突然挂在建筑一角,就像某次交谈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句乡愁。叫做穆恩的人,从镜湖沙数之上认出拱桥边垂钓的老者。干枯柳枝上的风筝,还是几十年前那只?可是,它已消瘦得只剩骨头。
困倦时,万物失效。蜂群逆光,嗡鸣声不断毁坏林阴,旅行者无法捕捉沟畔野花的芬芳。云彩以下,景物清透得瘆人,牧羊人能闻到自己的心跳。夕阳,把最后几个孩子领向分岔小径,叫做穆恩的人,借来道具:摇晃的井水,拍不响的鼓,旧面具,稻草人和几颗星子。
通向村庄的道路是一条曲折的藤蔓,它在时光里不断伸展。远处,无限灰以上,目力所及的房屋是藤蔓的一片片叶子。炊烟向星座攀爬,露水打湿所有光滑的植物,蟋蟀不知在哪里喝醉后睡下了。此時,虫声与果实一同成熟,野猫试探着移动蓝宝石。水银灯晃动,叫做穆恩的人走出灰顶小屋,瞬间,苍老的身体被无限拉长。
苹 果
集镇边缘,有一片果园,这里偏僻而幽深,在幽深的更深处有一间茅草屋,那里住着沉默寡言的老者,没人叫得上他的名字。
屋外有一条黄狗,它清瘦、衰老、倦怠,几乎遗忘了叫喊。大多数时候,四周清澈,仿佛这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秋天,树叶闪着革制的光,风把无数打击乐器交替奏响,爬山虎连接土地和天空,虫子低唱,鸟儿们有错落的口哨声和凌乱的飞翔,破碎的一切试图编织更大的穹窿。后来,果园成熟的苹果整齐地码放在学校门口,仿佛最精致的艺术品。
老者表情专注而虔诚,一切更像是一种等候。只有果实在晨曦里闪着快乐的光,空气里盈满了香味。偏僻的红色、黄色和绿色在热闹人群旁边无法掩饰。那辆人力板车,木板腐朽得如同蜂窝,板车后面的他满头白发,一身褪色的蓝布衣裳,没有人听到过他的叫卖声。
白皙的高个子女生,声音轻盈如苹果的芬芳。那个黄昏,经过木板车时,她正轻轻哼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一个陌生而苍老的笑容打断了她,又大又红的苹果递到了她迟疑的手里。
那一刻,他的脸,闪着年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