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不与世间同
2022-03-27邵部
邵部
马金莲擅长写过去的故事。她的大多数作品都与当下生活有种距离感。在贫瘠的西海固,在群山的褶皱里,一个叫扇子湾的小小村落成为她闪转腾挪的文学根据地。不过是再日常不过的故事,却自有一股打动人的温情在里面。她写记忆中的农事、劳作,写人在清苦的生活中彰显的隐忍与坚韧。土地与粮食在这里依旧保留着最本初的意义,这让她的小说在一个符号消费的时代里显得别具一格。
《流年》是马金莲一篇小说的名字,也可以视作对她写作的某种概括——在对过去光景的深情重现中,传递出城市化时代对于文化原乡的怀旧。这篇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包产到户不久的八十年代,讲的是倔强的爷爷和一头犟乳牛的恩怨。红乳牛体态健朗、气韵不凡,一度让爷爷自得于自己挑选牲口的眼光。然而它不碾场,更要命的是不会下牛犊,而且很有气性。于是只得扎鼻钻子:用铁丝穿过牛鼻骨的薄弱组织。这对于牛来讲,简直是一场酷刑。看守牲口的过程中,“我”与红乳牛“幽幽的,忿忿的,显得孤单,旷远……”的目光相遇,“我”“头一回发现牲口会有这么动人的目光”,感到心里难过,心里发疼。孩子微妙的细腻的情感被马金莲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红乳牛足足被我们喂养了九年,直到颗粒无收的年馑,爷爷才不得不将它痛心卖掉。多年以后,在用机器碾场的时代,看着突突冒烟的蹦蹦车,爷爷对红乳牛泛起悔恨与怀念。
时光推移,记忆淡化模糊,但曾经在我们的生活中驻留过的事物并没有被遗忘,如“虚幻的东西在幽深处漂浮”,不经意间牵动起人们的神经。马金莲在往事中捕捉温暖和爱,生长出了文学的新意。这使得她的写作与苦难文学或底层文学区别开来。她的小说不展示惨兮兮的伤口奇观,不教人恨也不勾引人施舍的冲动,而是牵动人的恻隐之心,教现代人坚硬的内心变得柔软,重新获得共情的能力。
这种文学气质充盈在她的“年代系列”里面。这是一组以年份为标题的小说:《1985年的干粮》《1986年的自行车》《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88年的风流韵事》《1990年的亲戚》以及《1992年的春乏》。评论素来慎谈“最”字,但我还是想说,年代系列可能是最契合马金莲的气质和禀赋的小说。尤其是与她新近结集在《午后来访的女孩》里的几篇小说对比来看。后者对城市男女的隐秘心事固然也有精妙的描写,但给人的感觉是抱定追赶当下生活的理念然后去刻意表现。追赶的姿态本身,已经暗含了一定的迟滞感,反倒不如怀旧式小说读来自如。
年代系列的时间地标也与《流年》接近,都是發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乡土往事。对于生于一九八二年的马金莲而言,叙述者和作家在年龄和经验上实则是同构的,都是由接近少年期的儿童的视角展开。相对于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老故事以及近年关注的当下生活,马金莲此间的叙述有高度的混融度和代入感。
在这个年龄阶段,虽然心智尚且不能驾驭稚气,但自然和游戏已经不能完全占据儿童的念力。作为成人世界的局外人和观察者,她们凭着微妙的直觉,体现出对于人情凉薄的敏感。如同小说中历练般的行走,儿童开始跌跌撞撞地闯入未知的世界。
马金莲尤擅写不谙世事的儿童在陌生环境中的局促。《1992年的春乏》中,无所事事的儿童遭遇的是漫长的春天的午后。突然进入一个陌生而富足的家庭让马东无所适从。大人世界的奥秘虽不能完全参透,但他显然察觉到由自己而不是叔叔陪同新妈(婶婶)回娘家,这个妥协方案将他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的内心为篱下之感所激荡,体会到了平生的第一缕忧愁。《1990年的亲戚》中,六个半大的孩子跟在爷爷身后,组成了一支赴宴的“民间使团”。孩子们不明白此行背后关于“礼仪”的较量,只是为浪亲戚而新奇,为吃油香而激动。但是在等待的时间里,这些贵客因慢待而消磨掉热情。年龄小点的最没城府,总将大家心里的问题和盘托出。年龄大点的故作镇定,收敛住性情。那种虚张声势的成熟真是写得绝妙。
儿童和成人在同一个时空的不同频道。如同李健吾对萧乾《篱下集》评论:“成人并不更坏,不幸心头锁满了人世的坎坷;他以为无路可走,儿童却认做头头是道,因而分外悲哀。儿童并不更好,这只是一个儿童,生活是一团朦胧的氛围,用天真体会繁难的世事,因而分外隔膜。”流年往事中,无数类似的时刻为马金莲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绝佳的写作素材。《1988年的风流韵事》写的就是儿童历经的一场成人世界的风波。呼德的姐姐传出风流韵事的流言,代行父责的二伯为维护门面,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亲戚赶去捉奸。呼德带路,以为是去浪亲戚,行前想的是换上姐姐缝的新衣服,一件上衣有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还要找姐夫寻个珠子嵌到脬牛的底部。他跟在大人的后面,急急地行走,一双眼睛摄入周遭的纷扰,成人的形色以及他们由于过于激动而漠视的细节,悉数被他收入眼中。姐姐误穿了一只男士的袜子,姐姐淡淡的笑容透出一股故作的矜持和漠然,锅台帘子的后面就是一处可以隐藏的秘密空间……他比所有人知道得更多。然而并不言语。捉奸之行以失败告终,呼德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是否做错了什么。这个小小的困扰被偶然得到的弹珠冲散,于是“心里装着快乐,就把另外的事情都忘掉了,包括一路上的奔波和揣测”。小说在脬牛无忧无虑的旋转中戛然而止,就像电影《盗梦空间》最后一个镜头。脬牛终究会停下,呼德也终究会成为一个大人。但至少在这个时刻,儿童的纯真与善良被定格了下来。
相对于流年所标记的时间维度,空间或许是马金莲小说距离感更为根本的原因。现代化的边缘位置和地方性的经验,让马金莲与普遍意义上的“80后写作”相去甚远,其守成的姿态反倒在感觉上更接近于50后一代。这一问题只能在西海固这片无鱼的旱海中寻找答案。
西海固是现代生活的迟到者。马金莲自述:“西海固的落后和淳朴,导致这里的生存环境变化很慢,当我记事的时候,我们扇子湾人使用的一些生活用品用具还是很早时候继承下来的。包括居住的地方,大半是黑乌乌的窑洞,里面盘着土炕,炕上有土墙,铺着竹篾席子。装清油的坛子、换水的粗瓷水罐、母亲的雪花膏和银粉……我喜欢这些东西,常常抚摸着它们,我觉得一个瓦罐上闪烁的光泽里浸润着岁月的汗渍和呼吸。我借助着这些古旧的器物,让自己一遍遍回到过去的岁月当中。”①
较之外面的世界,“时间”在西海固步履蹒跚。在时光的缝隙中,西海固的生活保留了乡土中国正在流逝的经验。在《物忆》这篇小说中,同为西海固作家的石舒清将黄花被、老木床、大立柜、雨毡、椽子、四十房土蜂、衬衫、信件、银牌、古董等童年生活中的事物及其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一个物件,一段往事,曾经的生活再度被激活,如在目前。虽有小说之名,倒有些散文的味道。马金莲的器物美学与此颇为相似。牛学智注意到,马金莲小说受到了石舒清的影响,“注意排除知识、观念对直觉的拆解和更改,索性只用直觉、潜意识的召唤,哪怕不惜牺牲情节的完整、故事的饱满,把小说写得很琐碎。”②在小说中,马金莲不断地提供给我自行车、浆水、酸菜、脬牛、孔雀菜……这些日常的物象。物件是记忆的阀门。借由这些老旧的器物,马金莲得以激活无法复刻的体验,在文学中重建过去的生活,复现那已经流逝了的乡土中国的生活方式。
渗透进日常生活的地域、宗教文化符号也可作如是观。吃油香—— 一种回族的传统油炸面食,意味着喜事与盛宴,是小说中的儿童无比向往的事情。平静的生活常为这样一件小事搅起波澜。礼迪格尔——掬一捧温热的清水从前额沿正中间一直往后摸,摸到后脖子再分开两手,分别从左右划回到前面来。再分别沿头发畔划到耳朵碗里,轻轻剜一下耳朵碗,再从耳朵背后顺耳根滑落下来,嘴里同时念着清真言。这样一套带有宗教性的礼拜动作在《一抹晚霞》完全被日常化为生活的一个小小程式。舍巴尔奶奶几十年来每天重复这个动作,直到这一天僵硬的双手忽然间触不到脑后。她遭遇了衰老,一个缓慢的生命过程被突然发现。再如耶提目(孤儿)的身份,无论是蹭饭的奴海子(《1985年的干粮》)还是借自行车的跛脚舒尔布(《1986年的自行车》),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最后一线体面和尊严,虽然在温饱边缘的时节加重了生活的负担,我们终将待他们以力所能及的善良。弱者的遭际尤其能够见出世道人心和人情冷暖。
农事作为乡土经验的核心构件,自然也成为了马金莲重点表达的对象。乡土文学是百年中国文学的主流,引农事入小说并不鲜见。只是书写农事背后,作家的理念往往表征着时代性的症候。以当代文学中的农村题材小说来讲,农事从来不是如其本来意义那么简单。对于劳动美的张扬,确证的是人民的历史主体地位。因而,改天换地的革命意志,改写或重组了乡村的时间。《金光大道》(第一部)不乏春耕描写,但冯少怀、张金发野心勃勃的劳动与贫下中农无力撒种的困境构成了鲜明对比,证明了土改完成建立互助组的必要性。播种、耕种、沤肥、灌溉、打场……农事活动对于翻身的农民而言是一道道难关,只有通过“组织起来”,自觉纳入到新型的生产方式中,才有可能避免重蹈被剥削的覆辙。以社会主义改造为终点,“时间”被赋予了线性的、目的论的形态和意义。乡村的风景也被附着了政治隐喻:“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腾腾升起,喷射出千万道光芒,给宽阔平展的大草甸子和古老村庄的砖房草屋,镀上了一层金黄。”
马金莲的农事书写与这种文学传统要隔膜得多,反而更贴近民间歌谣中农事诗的传统。“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七月》以时为经,以事为纬,逐月铺展,在节气时令划分出来的时间段落里,反映出周人与自然相谐振的生产和生活情况。马金莲《永远的农事》尽可以视作对《七月》的摹写。“我们一年四季的农活是按节令安排的。”小说由此展开了对农事的细致描绘:拉粪、耕麦、种胡麻豌豆、扬粪、打胡基、收获庄稼、碾麦子……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节气时令作为时间段落的标尺,构成了乡土生活的内在韵律。年复一年,亘古如是。在这恒定的規律面前,人事悄然发生变化。起初,“我”对姐姐有个不雅的称呼——烂眼子,因为她人前乖巧,暗地里却总欺负“我”,显得很有心机。人物的成长融化进农事与劳作中,隐然成为一条线索。烂眼子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隐忍,抿着嘴角悄悄笑,手里做着一双鞋子——有媒人来登门了。在这里,一代人局部的生活经验与恒定自然规律的律动被巧妙地融为一体。社会学发现了乡土中国,政治学改造了乡土中国,而文学,将乡土中国交还给自然。
综观马金莲的创作,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基本问题,诸如现代化进程对于人情伦理的冲击、社会与宗教结构中的性别问题以及城市生活的新体验等等,都构成了她小说的基本面向。本文所截取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断面,讨论马金莲对于乡土中国的回望。这些经由儿童视角讲述的过去的故事,让她的小说氤氲着一种怀旧的基调。如同《流年》中谈到的:“与土地打交道的人,头上脸上衣着神态上总有一股与泥巴掰扯不断的气息,这气息,叫人无法说清,但能感觉得到,准确无误地感觉出来。我们身上都有这种气息,深深地潜伏在全身上下,神态举止里,汗水血液里。”这种泥土的气息简直浸润在马金莲小说的字里行间,形成了她独有的文学气质。乡土中国还有多少剩余的故事可讲?这一问题已经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与焦虑。但至少在马金莲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它的文学势能还远未枯竭。
注释:
①马金莲:《我所留恋的岁月》,《文艺报》2014年9月25日。
②牛学智:《“80 后”与马金莲》,《文艺报》2010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