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积淀的声响
2022-03-27侯立权
侯立权
1十月,秋风携带芦花,古茶林仍有忍不住的细微悲欣。我说的是塘坝乡的千年古茶林。
苍劲虬枝,依旧固执地藏着烈焰的火种和铁石的意念,朝向天空,像接受某种向上的引领,振翮而起。
千年,扑面的寒冷,經过一路妄念贪欲的刀光剑影,磨砺了其锋芒和坚韧,所以,它从不辜负季令;经万般风雪酷寒历练,得天地灵气,方才千年矗立于这幽静空谷之中。
如思想者入定。
2我被如弈的古茶树合围。
如一匹匹疾驰的马,驮我到时光的另一侧——沿着马蹄声逐一敲击千年路石,那些破碎的时光、雨滴,在一叶茶和马蹄声中重新打开,气息像翱翔的鹰翼,聚敛时间的闪电、雷雨、箭戈、涛声、烟火。
穿行茶林,就是穿行在诗境里,就是穿行在淳朴与慈悲中。似诗人行吟,思想就进入佳境——一种清澈的意境渗透性灵,一种沉静的美被领悟——空寂,溢满,沉厚,超越生命。
3林深处,飞花如细雨,满山落英,令人暗生孤独。谁为落花制锦囊、建香冢?
如果被一朵茶花引领,会不会重复千年屐迹,找到经年的葬花人,借她的花锄种植绵密情愫,在日暮之前,凝视黄昏,望穿秋水。或以千年时光度化清风,竹林邀月,淡酒清茶,醉如闲云野鹤。
曾经的远帆孤影,被多少视线折叠?被多少悬崖的陡峭挡在山外?一群蜜蜂,从秋的出口列队而来,有种仪式,拥抱茶花,又被茶花环抱。
薄薄的羽翼收藏花蕊,以及影子,并将落花举过头顶,整个森林为落花最后的艳丽唱响赞歌,给陨落的生命再添一双缤纷的翅膀。
它们是“手把花锄出绣帘”的葬花者么?
抱着茶花,搬动花朵的命运。
如果千年茶树是这大野的一管洞箫,那么,蜜蜂就是深情的种花者和葬花者。
4花朵不大,洁白,也不是芬芳四溢,却目睹过关山的马蹄声脆、英雄鬓白、苍茫之剑的呐喊。
我的热泪在花枝上一遍又一遍疼痛。这奇遇的幸福撩动我整个荒原。我用抚琴的手触及,心被猛地撞响,像一道鸿蒙中出现的生命霹雳,唱响全身焰火。时光照亮的花蕊,从我身体里探出奔跑的路径。
花朵,被岁月传诵不息,被大海的湛蓝一遍遍淬炼。沿着起伏的大海,带着潮汐起飞。
5种茶的人,头顶苍空,胸贴大地。茶是他的世界。大地的形态相携相牵——草木、风、河流、森林、天空……合力捡柴,举高火焰。
春季,古茶树舞动鹅黄羽翼,想在森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歌唱,在枝丫上重拾曾包裹梦想的茧壳,更希望一声马嘶带回千年古道,重拾激情岁月,找回青春的模样。
蝴蝶飞绕,仿佛要把一棵茶树从千年的酸涩和疼痛中牵引出来,与某个疏朗的清晨对话——重拾故道江岸的怀想。打开一棵树、一片叶,让一切美好当春乃发生。
6谁在追忆里挖掘一片叶子的尺度?
一片叶子,比时间更为盛大的繁芜。
沿叶背溯源,一条叶脉就是一条河流,就是一座高原,就是一双梦想的翅膀。
一片叶子在疼痛的黄昏醒来,试图在无人知晓的清晨流淌、跳跃、呐喊,奔涌。在风中,舞尽最后的沧桑,像一滴雨,用生命溅起大地的光芒。
一片叶子,高过季节。隐者,看透其斑斓之色,视野所及,尽是蜂蝶,星辰,帆影……
品尽五味,方为不折不扣的饮者。
7古道声响。
千年前,一枚茶叶的歌声被旷野的第一匹马驮远——马蹄东风般雀跃,撞击弯曲的屐履和滚烫的石头。
他们往秋色深处搁置风、叶片和枳实,一座座大山,一条条河流,生动,有序。
经春风沐浴,茶树生发繁衍,如海潮渐次涌起、悠远——他们握紧叶片,马蹄之上,瀑流澎湃,风声跌宕,大山嵯峨,草原喧响,道路变得越来越阔远。
在这超越典籍的声响里,他们,已经走出崎岖。
8一条路,早已学会了隐忍——多少凹凸的期许被冷风碾碎,多少赤裸的伤口忍住呐喊,多少午夜忍受孤寂的狂欢,多少疼痛的星河忍住歌唱—— 一切的新生和离去,都似一粒陨石深处的寂静,又如一片带着闪电的古茶叶。
古茶树是一路的灯盏。种下籽实,种下胸腔中的言辞,种下翅翼中的远方,种下血脉中的江山。
我是古茶树的女儿,它的远方在我血脉中涓涓流淌了千年。它的灯盏火焰高远,超越暗夜的风声。
一片叶的光芒,足够扶正倾斜的灵魂。
9多少逸事撂在山外?
千年的足迹,像一条河飞翔的羽翼,像一条河悠长的歌唱。
流水经过我,一些旧码头细数遗忘的时间。
多少风景只剩骨架,多少梦在风尘的刀锋中飞翔。
逶迤的欢愉和忧郁,如大海之波澜,乌江之浪涛。又如一壶烈酒,不断撞击翅膀里的钟声和黎明。
那些律动的光晕中,我看到高山流水,原野驰骋,千年不竭的江河,高过土地的海,看到千年不锈的梦之秘密,看到子孙在时光中播种、锄禾、施肥、收割……享受茶生山水间的明亮。
多少斑驳的语言、盐碱、山歌,被一座森林的鼓点重新定义。
10谁能从一叶茶的呼吸看到震颤和美景?
一棵茶树的铭记构成远方的灯盏,霾雾遮蔽下的黎明城池瑰丽。
避开现实的喧响—— 一枚叶显露最初的沉寂。它的静美和撕裂被裹在温度里,在千年的褶皱中临风危坐,像一粒小麦在琴瑟中化韵重生,与时间同熔共铸。
酒斛高擎,飞翅翔天。
气质和美醇香,多少性灵得以深化。
11西风凛冽,古旧了的风声再度吹响。
星星,花朵般高悬。
一些沧桑中的疼痛,幽暗了古茶树苍劲的笔触。
尘世喧嚣。
茶林间,道路,在岁月的大写意中——
无止境地高,无尽头地远。
草木荣枯,柳絮飞落,但不落寞。
马的嘶鸣与蹄音,回到茶树的枝节和叶脉,重新找回久远的疼痛、悲悯……
树影旋舞,一些不朽的思想,渐次触及高天。一些辞章,镀亮年华的褶皱。
12岁月积淀在它们身上的巨大声响,摸得着,像风霜雨雪淤积的暗影。
声响中,超越现实的疼痛、酸涩……像磨砺过的记忆,总能撞伤那些少不更事的美丽。
骨头和血液里的巨大浪涛,反复越过疾风,反复涤濯暗夜的混沌。
回旋的声响,在这方炽热的山水——摒弃形容词的酸软和锋芒,摒弃油彩脂粉的油腻和暧昧,宛如清风、丝绢。像此刻的我,做一个布衣女子,被盈盈月色浸染。
——诗韵绵延。
沉默,或者叮当。光亮普照。从广袤边疆到莽山大野,从骨头到灵魂。
守山的人就是诗篇,他锄犁,歌唱,擦亮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