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你的“未完成事件”

李卫华

信息发出去后还没得到回复前……

凌晨1点，小张盯着手机屏幕，从朋友圈切换到聊天界面，又切回来，就这样翻来覆去，她在等他的回复。5分钟前，她与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某个韩剧里的女主，小张写了几句对女主的分析，自认为观点还不错，就发给了他。没想到这条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男生的回复迟迟不来。小张内心忐忑，直到抱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小张和男生是在健身房里认识的，有一回小张正要做深蹲，却被旁边的男生指出她的动作有问题，并帮她纠正，两人因此就认识了。此后两人经常在下了晚自习后微信聊天，有时还聊到深夜。但最近一周，小张发现每天晚上在微信里说最后一句话的人总是她。刚开始总是男生热情地展开一些话题，小张只是跟随，等聊到深夜小张谈兴正起，却总是在一句话发过去之后，对方就杳无音信了，经常要等到第二天晚上男生才回复。每天晚上，小张都因这最后一条信息辗转难眠，感觉十分疲累。

小张来到心理咨询室，问了咨询师两个问题：第一，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第二，我是不是对这个男生产生了心理依赖？第一个问题，经咨询师与小张核实，她自认为对男生没有特别的喜欢。但是令小张不解的是，既然自己不那么喜欢这个男生，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心理依赖呢？经过与咨询师共同探索，小张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依赖就滋生于那条没有得到及时回复的短信。

还有一周就要离校了，同学们开始组织聚餐，互相赠送礼物，为毕业离别做准备。男生女生们都抓住最后的机会互诉衷肠，听说隔壁寝室的小黄把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表白了一遍，一时成了系里的笑谈。但这个时候，小李却不见了，他在一夜之间整理了所有的东西，提前出去旅行了。小李在寝室留下了一封荡气回肠的信：“兄弟们，我去远方看看，愿我们相聚在事业有成时！”舍友们看了大呼“小李不仗义”，同时又很遗憾没有与他做最后的道别。

在开往西南某个小镇的列车上，小李盯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树木的影子，感觉颇为“悲壮”。一股失落感像闪电一样抽到了心里，他很快又抑制了这些情绪，想到班上同学们正在热烈讨论他的场景，反而浮起一种微妙的愉悦感。

这不是小李第一次不辞而别了。大学期间，小李交往了不少女生，但是每当他感觉和女生快要产生依赖的时候，他便开始对她使用冷暴力，甚至将对方拉黑。每一段关系结束后，小李总是要出去旅行几天，等返校时，又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无果而终的经历，让小李心力交瘁，却又难以挣脱。

『这样，这个圆就完整多了』『可这明明是两个独立的半圆』

从西南小镇回来后，小李找到咨询师，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经过访谈，咨询师发现，原来小李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童年经历：事情发生在小李7岁时的某一天，前一天一家三口还有说有笑地吃晚餐，晚上妈妈还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当他第二天醒来后，却发现妈妈已经不在身边了。房间里妈妈的东西都不见了，他哭喊着到处找妈妈。爸爸和爷爷奶奶不停地哄她，告诉他妈妈去南方打工了，如果他努力学习的话，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记得那天爸爸买了很多糖果给他吃，还带他去镇上骑了木马，小李在木马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妈妈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小李15岁那年，爸爸才告诉他，妈妈已经在另一个县重组家庭了。他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再去找妈妈讨个说法。

18岁那年，小李终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当他重新再见到妈妈时，还没开口，妈妈就先流泪了，向他哭诉当年不得不与父亲分开，又不辞而别的苦衷。看到妈妈的样子，小李原本已经快要迸发出来愤怒、委屈一下子全都冻住了，只好转身跑开……

经常有学生问我，以您这么多年的心理咨询工作经验来看，什么事情是让人精神内耗最多的？我总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未完成事件”。这个回答常令人困惑，现实中明明有那么多伤心耗神的事，男女朋友吵架、写论文找不到头绪、购物时举棋不定……“未完成事件”难道比它们更耗神？

提問，创造了『未完成』

其实这些事，它的耗神之处都与“未完成”有关。我们看传统章回小说或听评书时，发现故事通常在最精彩处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电视连续剧单集的结尾也经常刚好卡在某个情节转折点上。这些安排的效果，就是诱使人们不可遏制地继续看下去或听下去。这种“诱使”背后的心理学原理是“格式塔/完形心理学”。

按照完形心理学的规律，网络聊天也是需要“完形”的：有开始，有发展，有结束。结束需要一个句号，可能就是一句“下次再聊”“晚安”“有事先离开了”等等。小张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后，是处在动机学上的失衡状态的，就像一块石头扔进山洞、一支箭飞速射向目标，只要没得到回馈，它便处在一种极强的不完整状态，吸引小张把所有的感受都倾注在那一声回应上。这种吸引产生的精神倾注无疑是巨大的，使得小张不自觉地将大量的心力投入到了一个并不那么喜欢的人身上，并产生了不安和依恋感。假若小张的童年和父母之间也曾经历过不稳定、不安全的依恋，她便会在这个男生身上找到一种熟悉的早年感觉：既不安但又混杂着温暖，这种依恋的感觉会让人恍惚产生所谓“爱情”的错觉。

世界那么大我只盯住那道缝

在第二个故事里，小李一直没有补齐的心理缺口是童年那次没有告别的分离。对于妈妈突然的不辞而别，幼年的他无法理解。没有分别的仪式、没有合理的解釋，这在小李的童年留下了一个难以闭合的“缺口”。小李后来的生活不自觉地被这个“缺口”所驱使，因为爸爸曾许诺，如果你努力学习，妈妈也许会很快回来。幼年的他或许有个潜意识的假设：妈妈的离开是因为自己学习不够努力，他用来补齐“缺口”的方法就是努力学习。等终于考上大学，可以向妈妈倾诉这些年来的委屈、弥合当年的分别之痛时，他发现给他带来创伤的这个人似乎比他还委屈，而自己的委屈变成了“憋屈”，当年这个“缺口”不但没有补齐，还被撕得更大了。这使得小李在以后的亲密关系中，难以正常处理分离的议题，在无意间他用了心理学上被称为“置换”的防御机制：为了免受被分离的痛苦，他不自觉地做了一个造成分离痛苦的人，不自觉地在别人还没有伤害他之前，先伤害他人。

格式塔心理学诞生于20世纪初，它的基本理念是：人类天生就有“完整化”的心理倾向，当发现生活中出现某些“缺口”时，人们就会产生极大的心理张力，这种张力会驱使人们不自觉地朝着补齐“缺口”的方向去努力，直到再度完整时，这种张力才会消失。这种张力，也可以用动机心理学的原理来解释：动机心理学家坎农发现生物都需要保持机体内环境的平衡，包括体温、血液、激素、营养等代谢因素，一旦状态失衡会产生巨大的驱力，促使生物自发调整，直至再度平衡。

残缺，是奋斗的驱动力

心理上“不完整”的状态，是人类失衡状态的一种。20世纪50年代，德国心理学家皮尔斯根据完形心理学的原理创立了完形治疗。这一治疗流派认为，每个人都有一种自我整合的内驱力，对于“未完成事件”人们需要以建设性的方式去补全，才不会让“缺口”淤积导致心理疾病，造成内耗。因此，完形治疗提出以下几个针对性的建议，供人们去正确处理生命中的“未完成事件”：

第一，真实地面对自己，不拒绝任何一种感受。唯有如此，那些深藏在过去经历中的无意识的内容才会浮出水面。

第二，带着觉察生活，让自己感受到异乎寻常的地方，便是发现“缺口”的开始。

第三，活在当下，处于某种情绪时，当即觉察感受的前因后果，有助于顿悟心理“缺口”淤积的情感和原因。

第四，在合适的条件下，表达那些心中淤积的委屈、愤怒、悲伤等情绪，给生命中那些“未完成事件”画下完整的句号。

哲学家叔本华曾说过，人生好似钟摆，总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摆动。不圆满让人产生痛苦，圆满又让人产生无聊。也正是由于痛苦与无聊交织，不完整与完整交替，人们才迸发出了异常璀璨的生命力，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生活。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