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世界中的自我
2022-03-26高博涵
高博涵
在风荷为读者呈现的这一组散文诗中,我最先抓取到的是态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即亮出这种态度:“小女子的身体里也有大宇宙”、“提一盏孤灯前往”、“去追随,像鸟一样飞往我的山”。这是一种超拔于俗世的态度,与文字综合,形成清爽的阅读感。没有俗世,无从超拔,俗世难耐,渴望超拔,每一个当下生活的体验者,都可能与这些文字产生深切共情。超拔于俗世的态度亮出后,文本的抒写走入了与之呼应的二元格局。在我看来,这组散文诗最突出的言说状态即在此处,请看以下一些片段:
抬起脚来,逃离。(《逃离,或回归》)
从枯萎的生活里爬出。(《陌生女人来信》)
抛开谎言,混沌。而今游隼已成为替代词。(《游隼》)
抚平内心的颠簸,走向芳草如茵的塔希提岛。(《月亮与六便士》)
一次次去追赶远方的星辰。(《在路上》)
好似异域的月亮/在挪威的森林之上。(《挪威的森林》)
文本世界被清晰地划分为俗世、化境,形成二元对立的状态。诗人想要超拔而出的,是俗世世界,是“枯萎的生活”、“现实”、“谎言”、“混沌”、“内心的颠簸”,诗人要奔赴的,是理想化境,是“塔希提岛”、“远方的星辰”,是可以称作替代词的“游隼”。这样的二元给予诗人明确的选择和方向,“逃离”、“爬出”、“抛开”、“抚平”、“走向”、“追赶”等词汇向度统一,让诗句中充满了彼岸感。很显然,这是一种浪漫主义式抒情,世界在一分为二后,需要不断地选择,但选择一定不是虚无的,所有的挣扎充满方向和力度,也充满了生命感。诗人对此的态度非常鲜明,在行文中呈现出有规律的律动方向,为读者展现了文字中“异域的月亮”,烛照着俗世。
在这样的二元世界中,抒情主人公逐渐被塑造为想要挣脱世俗、寻找化境的清澈自我。这个清澈的自我拥有“爱和决绝”,顽强地用一己之力对抗着尘世的浑浊,它不断地寻找,不暂停对美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中,自我的认知变得非常极致:“我唯一该做的事是迅速长满羽毛”、“头顶是炽热的皇冠”、“会徘徊、惊叹”、“看见灵魂悸动”、“电闪火石般,灵感降临”,羽毛迅速丰满,皇冠炽热深沉,情绪充盈饱满,而灵魂与灵感甚至抵达了悸动炸裂的状态。抒情主人公在表达,同时也在营造这样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自我才能被充分呈现,萎靡于俗世的灵魂才能赋予身体一种挣脱的力量。与之相对,诗人看待物事的眼光也是极致的,“铩羽或行乐,转眼的光阴就是一生,沉默或惊涛骇浪”;“虚幻和现实交错,多重时间设计”。文本排兵布阵,呈现它的多棱和强烈的力度,清澈的自我身存其间,不断荡涤、游动,凸显它独特的形象。在快捷却混沌的现代生活体验中,我们不难发觉这一形象的深厚意味,换句话说,每一个读者都渴望这样一个“自我”:脱离混沌,看见极致,努力超拔。诗人在努力表达这样的自我,读者也有理由为之动容。
让人期待的是,这样的自我除了态度和形象的呈现,更尝试展现身体和精神的感知,与感知带来的情绪:“孤独是一口深井”;“冬天转过脸来,不一定碰到秋天的鼻翼,和它呵出的最后的热气”;“有种战栗的东西又回到身上”;“天空呜咽,流水战栗,落焰纷飞”;“梦境疼痛,而夜色多么温柔”;“一口玛德莱娜小饼,落入嘴里的瞬间”。孤独与深井形成互联,冬天的人化状态沁入了诗人自我的情绪,身体的战栗是鲜活的,它代表着接受感知的积极,景色的摹状无一不体现情感,而小饼落入口中,一切拥有了实际的体味和依凭。在具象、比拟、想象打开的文字空间里,态度落入视觉、味觉、触觉等多种感觉,身体对细节的感知让文字带动出肉感,而肉感最终又助推了灵的跃动。在这一层表达空间里,依凭如上的诗句,诗人形成了有效的回路。带着自我的感知与表达,我们可以在诗人的文字中寻觅到若干花火的闪现:
命运的篱笆有时候是墙,有时候是虚词。(《逃离,或回归》)
头脑里回荡着一轮硕大的太阳。或者石头,等一个人推上去。(《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用小语种说出灵魂之曲,不改变一生的措辞。(《纯真博物馆》)
文句散发出心的波动,和奇异的思考,同时保持坚定。墙与虚词的并置,画面静置而虚悬,等待变化,笃定地使用小语种表达真心……这些均是带有陌生感的表达,让思维停下来,呈现画面,随之思考,而不会一掠而过。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文句虽带有陌生,吐纳间却舒畅,整体的阅读感即自然而跃动,让读者充满探索之心。这样的表达如能充盈整组散文诗,即是非常理想的文本,但比较遗憾的是,诗人的文句中同时包含了相对空疏的表述:
但生活并非没有奇迹,脚步可写下坚定。(《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逃离心的欲念,逃离时间,逃离自己,向飞翔的翅膀靠近。(《逃离,或回归》)
翱翔的游隼,如同火焰,解风骨。寂静的心,如同密码,解孤独。(《游隼》)
表面看,这样的抒写同样充滿力量,但字面的表达大于了内心的表达,进一步说,行进至此处,文本需求着更加个性而锐利的语言。
从更高的期待上看,诗人尚未能将闪光之处贯通全文,这体现在两个侧面。一是作为散文诗,其文脉还未能达到更理想的融通,引用、词汇的罗列与表达之间尚未形成统一的气韵。二是当态度把文字推到了悬崖之巅,却没能继续打开个性的斑斓翅翼。这使得自我只是被塑造出来,却没能进一步绽放:以名人名著做基底的表达当然清晰地呈现了,也独具特色,但游走在这间“纯真博物馆”里,读者不只想触碰诗人心的跃动,愿为诗人的着迷而着迷,还期待着更充分的对话感,最后仍是——更立体的诗人脸孔,更主体意识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