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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文化场域下的岳麓书院人文精神探析

2022-03-25杨铮铮

湖南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湖湘文化岳麓书院

摘要:儒家人文精神是构建中国知识精英精神世界的主导力量,这一精神在其书院文化中有着明显的体现。在湖湘文化场域中发展起来的儒家岳麓书院,又与其他儒家书院不同,它将儒家人文精神与湖湘文化的本土精神结合起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本土化儒家人文精神:一是“剛健自强、重义尚勇”的人格精神,二是“兼容并蓄、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三是“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处世精神。这些精神要素不仅造就了湖湘文化刚健的文化风貌,而且成为岳麓书院培养近代中国新知识群体的精神源脉,它是当代大学精神建构与社会主义精神文化建设不可或缺的文化资源。

关键词:湖湘文化;岳麓书院;儒家人文精神

中图分类号:I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3605(2022)01-0135-10

人文精神是塑造一个国家的国民性和民族精神的内源性力量,它往往代表民族文化的灵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佛道文化重神性的精神特质不同,儒家文化更具有重人性非神性的人文精神,它对中国知识精英精神人格的形塑起着主导性作用。儒家人文精神主要体现在培养社会知识精英的书院文化中。位于湖南长沙岳麓山的岳麓书院,作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是传承先秦儒学、革新宋明儒学的文化代表,又是引领湖湘文化的精神重镇。岳麓书院之所以成为中国唯一能够绵延千年、传薪至今,并对中国近代社会产生重大影响的儒家书院,与其在湖湘文化的社会场域中形成的独特的本土化儒家人文精神密切相关。这一精神主要体现为它的重义且刚健的人格精神、包容且求是的治学精神、经世又重创新的处事精神。正是在岳麓书院的这些精神的感召与影响下,湖湘地域文化得以在中国的文化版图中崛起,出现了“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盛况,继而推动了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建设与发展。

长期以来,学界对岳麓书院文化的研究多关注其文献、历史、语言文字、教育、建筑与环境等领域,对岳麓书院文化的精神资源,尤其是人文精神缺乏专题考察。因此,本文以史料考察的方法,尝试分析中国古代乃至近代深具影响力的岳麓书院文化的精神特点,希望有助于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道脉下启示当代中国大学精神的反思与建构。

一、岳麓书院人文精神的文化源脉

岳麓书院是中国最古老的书院之一,历史已逾千载。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岳麓书院由潭州太守朱洞创办,历经宋、元、明、清各个朝代,至1903年改为湖南高等学堂,后又改为湖南高等师范学校,1926年定名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现为湖南大学二级学院,是中国古代书院中唯一仍在履行书院职能、进行研究和传播文化的书院。岳麓书院被誉为中国最早的大学,其千年的发展历程反映了中国教育制度的变迁,是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史的一个缩影。

(一)对先秦儒家仁义精神的弘续

岳麓书院作为典型的儒家书院,其精神渊薮直接来源于儒家精神。儒家人文精神是中华民族的根本精神,它是在先秦士者精神的基础上,以儒家哲学为思想理论,以天道为本体,以践行天道为宗旨,以传承道统为使命,以兼济天下为目标,以仁义礼智勇为内容的一种人格精神。士,是这一精神系统的传承者、践行者,儒家塑造的是士者的淑世精神,它包含了济世爱民的仁者精神、舍身取义的义者精神、克己复礼的礼者精神、自强弘毅的勇者精神等内涵,体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敬畏意识和担当意识。儒家精神在经过文本传承、私塾传承、官学传承之后,自唐中期开始,儒家文化之宗旨与精神本怀更多在书院系统传承下来,书院传承的儒家道统与士者精神,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政治信仰与人格精神的源脉,这一点在岳麓书院表现得尤为明显。岳麓书院的人文精神是对儒家人文精神的继承与发扬,在其千年历程中以锲而不舍、心忧天下的弘道精神,将儒家的精神本怀通过其理论体系、目标体系、教化体系贯彻到社会知识分子与精英群体的精神世界与人格领域,为古代中国、古代湖南的进步与发展提供了巨大的动力。

(二)对宋代理学济世精神的继承

宋代理学在本体论上至少可以分为气本论、理本论、心本论与性本论。胡安国与胡宏开创的性本论与朱熹等人主张的理本论在精神价值的取向上不同,前者更强调济世救民、治国安邦,这种精神由其后学张栻在岳麓书院发扬光大。张栻是南宋一代理学宗师,也是岳麓书院历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他拓展了湖湘学派,确立了岳麓书院的教育传统、学术传统,奠定了发展的基调,形成了其坚守千稔之精神传统。

张栻主教岳麓书院期间,锐意改革岳麓书院的教育理念,将其由一所传习科举之学的书院转变为一所传习理学的书院。他在《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一文中提出岳麓书院的教育宗旨:“侯(刘拱)之为是举也,岂特使子群居佚谈,但为决科利禄计乎?亦岂使子习为言语文辞之工而已乎?盖欲成就人材,以传道而济斯民也。”[1]可见,张栻大力提倡书院应以“传道济民”为宗旨,反对以应付科举考试为目的的教育,反对汉唐以来传经训诂的教学内容。他主张书院应培养能够承担儒家“传道济民”使命的真正人才,而非成为科举考试的附庸。“传道”即传承儒家道统,担当起儒学继承和发展的责任,体现了理学家对儒家教育传统的继承和弘扬;“济民”即济世用民,学以致用。张栻此举为岳麓书院树立了一面经世致用的理学旗帜:“为有利于苍生而治学传道”。张栻提出的理学教育宗旨在岳麓书院树立了一种不同于官学的清新学风,为岳麓书院注入了灵魂,化育了传道济民、安国定邦的书院精神,这种精神将儒家“外王”的诉求极大地予以张扬,促使书院的士子们将自我道德完善的人文追求与经邦济世的社会关切结合起来,与当时官学的腐败之风对比鲜明。书院后世学子在这一理学教育宗旨的引领下,著书立说,躬身实践,立德立功立言,践行“传道济民”的教育理想。

(三)对湖湘文化朴勇精神的改造

儒家的人文精神虽然在先秦时期表现得刚健积极、自强不息,但由于在不同阶段的历史进程中受到政统的打压与抑制,出现过数度兴衰,期间虽然有过不同程度的复兴,但总体上难以恢复先秦儒家人文精神的风貌。然而,岳麓书院却是一个特例,从北宋到清末,它始终坚守先秦儒家人文精神的价值归旨。究其原因,这与其对湖湘文化中个性张扬、敢为人先、心忧天下等精神的吸纳有关。

湖湘文化源远流长,上承屈原、贾谊之千古情环,下启近代之盛大局面。楚文化是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屈贾的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天问》《九歌》《吊屈原赋》的执著探寻的人生态度为湖湘文化注入了先天性的高度和视野,成为后世湖湘文化爱国主义精神的文化基因。屈贾作品表现出一种忧国忧民、济世苍生的儒家社会责任感与深厚的忧患意识,这也是湖湘文化所倡导的心忧天下与担当精神的重要源头。

根据人文地理学的观点,自然条件、地理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的气质与精神。湖南自然环境也是湖湘文化精神形成的重要物理因素,独特地理环境造就独特群体文化。因湖南冬寒夏暑、春秋两季变化无常的气候,养成了湖南人一种质朴的吃苦耐劳、不屈服于自然条件的奋斗精神;而古代湖南特殊而艰苦的地理条件,又塑造了湖南古代的民风剽悍、人民好勇敢斗、崇尚尚武精神,相对于中原地区显得较为闭塞的地理位置与恶劣气候,又养成了湖南人注重实际、敦厚淳朴和勇于抗争的精神。司马迁在《史记》的《吴太伯世家》中曰:“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2]湖湘文化中既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坚忍之志,又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浩然之气,这正是湖南人和湖湘文化中不畏强权、霸蛮和霸气、倔强精神的源头。人文与地理的综合因素造就了湖湘文化笃实而又灵动、浪漫而又朴实的鲜明特征。

南北朝及唐宋以后,由于历史的变迁发展,特别是北宋末年战乱导致中原文化中心南移,著名理学家胡安国、胡宏将理学与湖南本地书院教育相结合,促使以楚文化为传统的湖湘文化最终产生裂变,从楚文化范畴中独立出来,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地域性文化,岳麓书院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独特而关键的作用。岳麓书院既是理学传播的阵地,又是湖湘文化发展的重要平台。北宋至南宋的历代山长以岳麓书院为基地,以“性本论”理学学说为理论基础,积极培养人才,为湖湘文化注入了儒家的人文精神,开启了全新的湖湘学风和文风。特别是张栻主政岳麓书院期间,大力推崇理学,湖湘士子纷纷前来求学,进一步壮大了湖湘学派的规模,宋代湖湘学派和岳麓书院出现一体化的趋势,以致书院一度成为湖湘文化之代名词,岳麓书院成为南方儒学的重镇,湖湘文化也因此而获得新生,成为南方最具代表性的地域性儒学。

孔子有云:“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3]在孔子思想中,处在“仁”“义”规范下的“勇”才是理想人格中的“勇”,没有这种规范,“勇”就会流于狂放之勇。而在早期湖湘文化中则更多地体现为一种质朴的勇、粗犷的勇。先秦儒家所倡导的这种“仁义”之“勇”,长期受到封建专制思想的压制,从而在儒家文化的传承中越来越消淡了。在湖湘文化的场域中,在湖湘社会的历练中,岳麓书院将这两种“勇”结合起来,使先秦儒家的“仁义”之“勇”得以恢复,使湖湘文化的质野之“勇”得以改造,从而形成一种“淳朴重义”之“勇”。北宋文学家王禹偁在《谭州岳麓书院记》对被儒家精神改造的湖湘文化风貌大为赞叹道:“使里人有必葺之志,学者无将落之忧;谁为潇湘,兹为洙泗;谁为荆蛮,兹为邹鲁。”[4]他认为岳麓书院使湖湘之地由过去的荆蛮之地变成为潇湘洙泗。其实,这只看到了儒家文化对湖湘文化改造的一面,而没有看到湖湘文化对儒家精神激扬的一面。

长期以来,儒家文化虽然倡导勇敢、坚毅的人格精神,但缺乏开拓、创新处事精神,在处事方面习惯倡导恪守经典、唯圣人马首是瞻的精神态度,习惯于墨守成规、安于现状、故步自封。这种保守的精神面貌,导致了儒家文化日益缺乏创新与活力。但在充满放达之气的湖湘文化场域下成长起来的岳麓书院文化,在湖湘文化开创精神的激发下,孕育了“敢为天下先”的精神风貌。这是一种朴素的创造精神,它发展了湖湘文化的质朴进取的精神,赋予岳麓书院一种胸怀天地、开放包容、勇于创新的精神。

岳麓书院为儒家文化与精神的本土化提供了成功的范例,提升了湖湘文化精神的高度、哲学的高度、信仰的高度,深刻影响了湖湘文化以及湖湘人格与精神的形成。

二、岳麓书院人文精神的基本内涵

岳麓书院以岳麓书院为实体基地,以先秦儒学为旨归,以宋明理学为理论基石,以天道为本体,以仁义智勇为精神追求,以兼济天下、经世济民为目标,与本土湖湘地域文化相结合,傳承并发展了儒家文化,形成了一种颇具地方特色的区域儒学文化形态,在长期发展历程中不断积淀和凝练出一种独特精神价值,我们将其称之为岳麓书院人文精神,其内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刚健自强”“重义尚勇”的人格精神

岳麓书院诸儒的人格“刚健积极”“重义勇敢”,他们并非那种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迂儒,而是较少受到理学家重文轻武观念的影响,将湖湘文化中的“朴勇”与先秦儒家“仁智”之勇结合,通过教化培养仁智勇合一的人格,具体表现为“刚健自强”“重义勇敢”的精神风貌与气象。朱熹在书院讲学时曾书“忠孝廉节”四字,刻石立于讲堂,以忠君忧民思想作为岳麓学子修身立德的规范,在儒家的伦理精神中,“忠”与“义”往往联系在一起,“忠”是对“义”的升华与发展。岳麓书院学子的人格精神同时受湖南文化中爱国主义精神、淳朴刚健的民风、勇敢尚武精神的影响,以及岳麓书院“传道求仁”教育传统的涵养,从而形成了有别于其他地域书院的更为积极之人格精神。

岳麓书院山长张栻以“晓畅军务”而著称,宋金对峙、金兵南侵时,反对议和、力主抗金,朱熹称其“慨然以奋仇虏、克复神州为己任”[5]。他与弟子吴猎、赵方均践行圣学、投笔从戎、奔赴战场成为一代抗金名将,他们善文能武,智勇双全,不仅奋勇杀敌,还在战斗中提出抗金的战略思想,如赵方认为战争要取得胜利,必须依靠人民的力量,提出“合官民兵一体”,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成功地指挥了战争并大破金军,表现出为国家而奋斗的忠义精神。南宋末年,蒙古兵进犯长沙,焚毁书院,危难之际,岳麓书院诸生毅然放下书本,登城共守,抵御外敌,最后,大部分师生壮烈殉国。据《宋元学案·丽泽学案》中记载:“长沙之陷,岳麓诸生,荷戈登碑,死者十九!惜乎姓名多无考”[6]2368,谱写了岳麓书院历史中悲壮的一页而铭刻汗青。书院学子以凛然不屈的民族气节、无惧无畏的人格精神,用生命践行了对国家与民族的大义,表现出极具守道情怀、护道勇气、传道热情和殉道意志的儒家仁者精神与勇者精神。

岳麓书院忠义、刚健自强的人格精神在王夫之的身上也体现得很充分。1639年,20岁的王夫之来到岳麓书院求学,师吴道行。明朝灭亡,吴道行不食而卒,王夫之受其师影响,在衡阳起义,举兵抗清,失败后,隐居石船山,从此深居简出,头戴斗笠不顶清朝天,脚踏木屐不塌清朝地,直到晚年以笔为武器,潜心著述,其民族气节得以深刻体现。他的著作《读通鉴论》《宋论》《黄书》后来成为维新志士和革命党人的思想武器,可见,王夫之继承并丰富了岳麓书院的人格精神,这种精神之光照亮了近代革命者的道路。

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少年时代也曾求学于岳麓书院,受名师袁名曜的教诲,这对他一生的事业和成就都起过重大的作用。魏源不仅精通经学,又是一位具有尚武精神的士者,能够亲赴战场、勇于主战,主张坚决抗击西方侵略者,同时还能够通过学术来表达其尚武精神、战争谋略,他在《海国图志》中提出了著名的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为近代中国军事现代化提供了思想基础。

近代另一位理学名臣、湘军统帅曾国藩青年时期也求学岳麓书院,师从欧阳厚均学习理学。曾国藩非常注重对自我人格精神的修炼,追求“血诚”“明强”,“诚”“强”是儒家对人格完善的追求,“血诚”则是对人对事极度真诚,将“忠义”精神推到极致,意指勇者在刚毅的基础上要注重内心的道德修炼,懂得深谋远虑,审时度势,做到智慧之“勇”。“血诚”“明强”其实就是一种刚健自强的精神风貌,彰显了湖南人血性的气质,这种人格追求后来亦为曾国藩组建的湘军之魂。儒家的人格精神在唐宋虽有所减弱,但其义勇、刚健、自强的一面在岳麓书院仍得到保持和延续,在岳麓书院师生的努力下,以儒家的士气结合湖湘文化本土精神,形成了一种极有张力“圣贤豪杰”式的人格精神,将儒家的人格精神推向了一种新的高度。近代以来,岳麓书院学子在书院此种人格精神的感召与鼓舞下,积极参与社会变革,改变了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

“忠”“义”“诚”“勇”来自儒家的核心人文精神,均是指向“仁”这一儒家道德要素的精神共相,岳麓书院人格精神在对儒家人格精神与湖湘文化精神的双向融合吸收、改造的基础上呈现更为丰富与饱满的主体性与现实性,为儒家人格精神的本土化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也成为近代湖南知识分子信仰与人格精神的源脉。

(二)“兼容并蓄”“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

岳麓书院素有一种兼容并包、和而不同的博大胸怀与气度。岳麓书院初创时期,就以书院为基地发展新儒学——理学,主动吸收佛道思想文化和丛林制度经验以复兴儒学。佛家丛林经验深刻影响了岳麓书院的教育与学术传统,岳麓书院在订立学规、采用语录、讲义、会讲、讲会,以及升堂讲说、质疑问难、供奉祖师等方面均借鉴了佛家丛林经验,并有所发展。可以说书院是儒、佛相互渗透、交融的产物,在早期就已产生开放包容、博采众长之学术传统。如张栻在其“性本论”本体思想中,为了重塑儒家道统,他打破了门户之见,积极向佛、道吸取资源,建立一个形上本体与内在心性相互贯通的比较精致、圆融的本体哲学体系,补充儒家本体论的不足,并以此来应对佛、道二教的挑战。湖湘学派对心性之学和事功之学既继承了胡宏重经世济民的事功倾向,又在人性论、理欲观上修正了前辈的思想。南宋乾道二年(1107年)岳麓书院的学术盛会“朱张岳麓会讲”,开中国书院会讲之先河,树立了湖湘学派兼容并包的学风,儒学内部不同学术观点都可以在岳麓书院会讲、对话、辩难,推崇精神往来,自由研究。除朱张会讲之外,南宋以后,众多儒家学者前往岳麓书院讲学传道,明代心学、明清实学、乾嘉汉学的学术思潮,均可在岳麓书院的讲坛上觅得踪迹,这些学术思潮体现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知识群体在文化创新、社会责任方面的成就,不同学派在岳麓书院的讲坛上不断碰撞、产生新的思想火花,针对重大理论问题与社会问题,面向学子与社会人群宣讲,推动了儒学的自由对话、学术争鸣,不仅深具学术意义,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通过讲学将学院派的研究与社会现实相结合,实现大学与社会的互动,发挥了书院淳风化俗、提振社会的教化功能。这种传道济民的学术精神是中国大学精神的一个极其珍贵的传统。1921年,毛泽东在长沙创建湖南自修大学,所立之宗旨便借鉴了书院教育教学与学术研究相結合的主张。

在近代文化传承中岳麓书院亦有不俗表现,从魏源主张向西方学习先进器物文化,到谭嗣同传播维新思想,再到毛泽东等人宣传马克思主义,岳麓书院学生在求新中实现着向近代化文化的转型。这无一不受益于岳麓书院“兼容并蓄”的治学精神,这种包容的治学精神是岳麓书院文化葆有千年生命力的内因,不仅推动了岳麓书院学术的创新与进步,也推进了儒家学术文化的发展。

岳麓书院治学精神的另一个方面是“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最早见于《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东汉史学家班固用“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来评价刘德的治学精神。此后,“实事求是”在宋代儒家典籍中多有出现,到了清代,“实事求是”的思想进一步发展,演变为乾嘉汉学的治学宗旨和基本方法。这一时期,岳麓书院诸多山长皆推崇“实事求是”的治学原则,“实事求是”的精神与以实证为特征的近代科学精神十分接近,旨在教育学生从社会的实际出发,求得正确的结论。1916年“实事求是”成为岳麓书院的校训。1918年毛泽东在岳麓书院半学斋寓居半年,深受“实事求是”学风的影响与熏陶,他曾说这四个字才是岳麓书院的精华,才是湖湘经世致用的根本所在。毛泽东后来提出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著名论断,与他青年时代在岳麓书院的经历是分不开的。在后来的革命实践中,毛泽东进一步丰富了“实事求是”的内涵,将其与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相结合,达到认识与实践相统一,成为认识真理与发展真理的思想武器,使“实事求是”由一种治学精神提升为一种处事态度。这一精神传统经过毛泽东的重新阐发,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路线,也使中国哲学中的认识论问题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实事求是的精神经过历代岳麓书院学子的继承与弘扬,已成为湖湘文化的精神特质与动力源泉,因其实事求是,故而敢于通变包容、敢为人先。这一治学精神至今仍在影响着新时代岳麓书院学子,是其鲜活的人文精神传统。

(三)“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处世精神

“经世致用”是儒学的一种事功思想,主张关注社会现实,用所学解决社会问题,儒家思想从其产生之时,就具有强烈的经世的传统,由于后世专制政权的控制,理学家却逐步脱离现实,只强调修身、考据之学,不问世事,割裂“内圣”与“外王”之间的有机整体联系。宋代以后,尤其在明清之际,儒家传统的经世精神日益消退。然而在岳麓书院,经世致用的精神一直得以保留与发扬。岳麓书院在宋代就形成了经世致用的精神传承。张栻主教书院时曾鼓励学子将道德精神的修养和经邦治国的功业结合起来,将崇尚道学和躬行实践结合起来,要求学子学习“世之兴废,生民之大本”的有关国计民生的种种有用学问。《宋元学案·岳麓诸儒学案》中记载:“南轩(张栻)弟子,多留心经济之学。”[6]2383湖湘学派的学子很少流于空谈心性哲理,他们敢于摒弃空疏高谈、不切实际的学风,倡导务实践履。在经世致用学风影响下,南宋岳麓书院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济世之才,如彭龟年、胡大时、吴儆、游九言等。到清代,在内忧外患的社会形势影响下,岳麓书院通过对儒家经世致用原则的弘扬,以及在湖湘文化中务实精神的影响下,王夫之提出“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的命题,将道德与事功、伦理意志与务实精神并重,主张“述器”“作器”“治器”,以强调经世致用,这一思想对近代湖湘精英而言意义深远。清代岳麓书院山长王文清在主持书院期间,制定的《岳麓书院学规》将研习经史、“通晓实务物理”作为教学内容,规定学子要“日讲经书三起,日看纲目数页,通晓时务物理,参读古文诗赋。”[7],主张一切学问必须有益于治国安邦、国计民生才具有价值和意义。主教书院27年之久的岳麓书院另一位山长罗典主张践行“务令学者,陶泳其天趣,坚定其德性,而明习于时务”[8]的教育理念。著名学者陶澍强调“有实学,斯有实行”,提倡“通经学古而致诸用”。而后,湖南巡抚吴荣光在院内创设“湘水校经堂”,以培养通经史、识时务的实用型人才。以上举措进一步弘扬、创新了儒家经世致用的处世精神,使这一儒家的传统形态具有了近代转型意义。

以践行经世致用为原则,岳麓书院出现了一群颇具影響的“经济之材”,而且在其政治生涯中显示出善理政务的政治才能。如面对当时内忧外患的社会局势,岳麓书院学子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等以经世致用、勇于任事的精神,自觉地担负起救国使命,并进一步影响到近现代湖湘政治精英群体。

“敢为人先”则是基于“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精神,在现实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处事精神,它是创新意识、责任意识、变革意识、冒险意识的统一,它既是湖湘文化的核心精神,也是岳麓书院对儒家处事精神的提升与发扬,以开放精神和创新精神革新了儒家的处事精神。

王夫之曾针对儒家“法先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的思想,提出“事随势迁,而法必变”[9]的观点,主张处世要与时俱进、“趋时更新”,顺应时代潮流,倡导敢为人先、通变求新的创新精神,这种思变求新的思想对近代岳麓书院学子的影响至深。受其影响,如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人在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形势下,寻求变革、努力创新。魏源在近代中国最早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之主张;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人则兴办洋务运动,引进西方科技文化,不仅开启中国工业近代化进程,也直接促成了西方现代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与运用。也是在经世致用、变革求新精神的鼓舞下,岳麓书院的学子积极参加了戊戌维新、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新民主主义革命,他们前赴后继,一代代传承书院“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处事精神。这一时期涌现的重要人物有唐才常、沈荩、杨昌济等人,特别值得提起的是毛泽东。1918年6月,刚从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毛泽东与蔡和森等寄居在岳麓书院半学斋,一起实践建设“岳麓新村”的构想。在书院处事精神的启发下,毛泽东率先将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相结合,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出具有中国特色的革命道路,充分体现出“敢为人先”的革命首创精神。

三、岳麓书院人文精神的现实影响

(一)岳麓书院人文精神对湖湘文化的影响

岳麓书院文庙里面声名远扬的楹联有一道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此联充分地说明了岳麓书院是湖湘文化的文化象征以及湖湘文化在近现代历史中对中国文化的极大影响。岳麓书院千年办学的历史过程,也是湖湘文化形成、发展并创造辉煌的过程,书院对湖湘文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学理根基的奠定与精神气象的提振上。

岳麓书院以“兼容并蓄”、“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崇尚学术探讨、学风纯正,推进社会文化普及,将儒学与地域文化相结合,提升了湖湘文化的理论高度,改造了湖湘文化的精神与学风。在湖湘文化的近代转型中,王夫之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他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豪迈胸怀,以学究天人的担当精神,对宋明理学所作的批判性总结和继承,更新了儒学的发展,纠正了理学空疏的高谈理性不切实际的学风,开创了一种将理学与经世相结合的新学风,在强调“知行相须并进而有功”的基础上,提出了“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的知行观,凸显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的价值归旨,将其整合到明清之际的思潮中,湖湘文化由此实现近代转换,发展到新的阶段,成为近代极具代表性的地域儒学。而在考据学盛行的清代中期,王文清、旷敏本等一批著述颇丰的汉学家以岳麓书院为基地,以“实事求是”作为治学的宗旨和基本方法,以考据之实求证经典原旨,对儒学进行积极创发,构建了乾嘉时代的新儒学,在理论层面上不断促进湖湘文化的发展,使其在结构上更加体系化,学理上更加严密化,思想上更加理性化。岳麓书院为湖湘文化注入了一种哲学尺度,它代表了湖湘文化中的精英文化,促进了儒学在中国南方的阐发与传播,是近代中国社会发展重要的文化资源。

不仅如此,岳麓书院还促进了湖湘学与理学、实学精神的结合,既注重心性修养,又重视对实学的讲求。书院传道济民、刚健有为的求实精神,熏陶涵养了湖湘学人自强务实、勇于担当的主体意识;书院“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处事精神,赋予湖湘文化“有体有用之学”的氛围,湖湘学人既注重心性修养、人格修炼,又在“经世致用”的旨归的影响下,注重追求现实事功。湖湘学派将经世思想贯穿在他们的教学互动中,培养了不少安邦治国人才,以曾、左为代表的学人将儒家的道统精神信仰外化到社会实践活动中,这种儒家精神信仰丰富了湖湘文化的内涵,提振了湖湘精神,气象为之一新,这与岳麓书院的人文精神与学风是分不开的。书院杰出人才基本都投身政治、社会事业,这些精英成为近代中国济世救民事业的重要力量。

(二)岳麓书院人文精神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影响

岳麓书院以内在的精神感召力吸引着精英知识分子,是中国知识群体成长、繁衍的精神家园,培养的不仅有名誉天下的儒学大家,也有富含理论素养的实践家。宋代岳麓山就曾流传民谣“道林三千众,书院一千徒”,形成了规模较大的理学群体。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曾专门设有《岳麓诸儒学案》,介绍其思想学术,并将他们与朱熹弟子相比较,感叹“谁谓张氏之后弱于朱乎!”[6]2368认为张栻后学丝毫不逊于朱熹后学。而这一点,到了近代以后则以培养实践型人才见长,其主要代表性知识群体有:(1)近代经世改革群体:以陶澍、魏源、贺长龄等人为代表;(2)洋务运动及湘军群体:以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为代表;(3)维新变法人才群体:以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为代表;(4)辛亥革命的豪杰群体:以黄兴、蔡锷、陈天华等人为代表;(5)早期马克思主义人才群体:以毛泽东、蔡和森、李达为代表。这些知识分子精英群体深受岳麓书院“传道济民”思想影响,以“士志于道”作为人生与自我实现的目标,追求“内向超越”与“社会责任”的融合。每当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忧患之时,这些知识群体通过对经世致用原则的弘扬,在湖湘文化场域的影响下,开启了儒家的人格精神“敢为天下先”的新境界,成为儒家现代转型的先声。尤其是近代以来,岳麓书院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经世济民之才,通过造就一批勇于探索改革现实社会的精英人才,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学术各个领域,敢于开时代风气之先,促进了社会的大变革,其中以魏源、陶澍、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杨昌济、毛泽东为代表,他们从三湘大地走向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央,以巨大的儒家信仰力量与人格精神去匡时救世、经世济民,成为社会发展的中流砥柱,汇成推动中国近代化进程的一股重大力量,开创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光辉伟业。

岳麓书院的人文精神以独具特色的刚健精神、自强精神、敢为人先的精神,激发了儒家的开创精神,促进了儒家人格精神的近代转型,对近代知识分子和精英群体的精神世界与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探索产生了深远影响。

结语

湖湘文化场域下岳麓书院的人文精神是中国儒家精神与地方文化精神融合的典范。岳麓书院的知识精英群体践履其书院精神,匡时救世、经世济民。在近代抗辱图强、民族独立、人民解放的历史使命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陈独秀曾在《新青年》上撰文《欢迎湖南人底精神》中道:“湖南人的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体现的就是岳麓书院文化的人文精神、湖湘文化的精髓,其本质是对儒家“士者”精神的延续与发扬,岳麓书院的本土化人文精神是一种为众、为民、为国、为天下的“士者”精神,曾鼓舞了近代的革命者与共产党人,今天依然值得发掘与弘扬。它是一种中国知识分子不可或缺的担当精神,也应当成为当代中国高校精神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

作为古代乃至近现代中国重要的培养社会精英的教育机构,岳麓书院所建构的积极向上的人格精神、为学精神与处世精神,不仅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古代与近现代书院精神的典范,而且对当代中国大学精神的建构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它的“刚健自强、重义尚勇”的人格精神有助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塑造;它的“兼容并蓄、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可以成为当代大学治学精神的榜样;它的“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处世精神有助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政治品格与家国情怀的培育,仍值得当前高校与知识分子学习与继承。当今高校知识分子应传承这种精神,成为新时代马克思主义文化的创造者、传播者、维护者,成为社会的启明灯,启蒙民众心智,引领社会文化向前发展。

参考文献:

[1]張栻.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G]//陈谷嘉,邓洪波.中国书院史资料.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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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夫之.船山全书:读通鉴论卷五[M].长沙:岳麓书社,1988:191.

责任编辑:袁建涛

收稿日期:2021-10-15

基金项目:贵州大学国家社科基金培育课题“近代儒家书院信仰文化对新时代高校信仰建设的启示研究”(项目编号:GDPY2019017)

作者简介:杨铮铮,女,湖南湘潭人,贵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中国近现代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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