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命运:生命的两个半圆
2022-03-25周欣琰
周欣琰
每当翻开这本小小的,但放在掌心极其有分量的书,都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陷入书中所描绘的那片晚霞笼罩着的田野里。这是一片需要反复遨游的田野,每一次的闯入和离开,都会收获不一樣的感受与回味。驻足平凡而又艰苦的生活,偶尔找一个阴天的午后,寻两三个小时的闲暇时光,去一口气读完一位老人完整的一生,是对生活的“解毒”,也是对生命的敬畏。
《活着》是在一个广阔而苍凉的背景下展开叙述的,但小说有意淡化了那些特定的社会背景,更多的是把它们当作孕育一个个苦难的生存环境,一个个磨炼人、考验人的“炼炉”。主人公福贵的一生就挣扎在这样一个个的“炼炉”中,他经历了从大富大贵到赤贫如洗的物质生活的巨大变迁,经历了多次运动给他带来的窘迫和不幸,一次次目睹妻儿老小先他而去,他的内心更是经历了从挣扎、哭诉到在活着中寻找慰藉。全书用死亡象征活着,用从容的笔调反讽百姓苦楚,渲染出浓墨重彩的悲剧色彩。
余华曾言,书的目的是“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围绕这两个半句,他用平稳舒缓而又异常坚定的笔调,沉着冷静地描绘出完整生命的两个半圆:一半是命运,象征着生活源源不断的打击;一半是人,他总是能从容地接受,并巧妙地用心态来化解和包容他所遭遇的苦难。
就这样,小小的书承载着一方田野,那里的人与命运,构成了完整生命的两个半圆。
一、命运:苦难交织半圆
初读《活着》,确实容易忽视人的那一半,遍布眼前的尽是苦难。《活着》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即主人公徐福贵的一生。与他的名字相反,福贵的一生并没有那么“幸福”“富贵”,从富家少爷到落魄农民,再到身边至亲一个个相继离开,最后到老只能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这样的人生可以说是命途多舛而又充满苦难的。掩卷,是平淡与安静,是一个人在命运漩涡中的默默承受。我期待有那么一点波澜,有那么一点色彩。我看不到他在苦难时谈苦难,也看不到他在沧桑时话沧桑。或许这就是对“活着”的嘲讽。
福贵出身于富裕的地主家庭,是个从小衣食无忧的阔少爷,但同时也是个生性顽劣的败家子。在私塾先生口中,福贵“朽木不可雕也”。他不仅嫖娼,还沉迷赌博。终于,在龙二设下的骗局中输光了自己的家业,还清赌债之后他彻底一贫如洗,父亲也在这场变故中去世。穷困中的福贵本想好好种地为生,但没想到在为母亲求医途中,竟被抓去北方当了壮丁,无暇顾及病中的老母亲。多年后重获自由的福贵终于回到了家乡,面临的却是母亲已经过世,妻子家珍含辛茹苦地抚养着一双儿女,女儿凤霞也因一场高烧而变成了哑巴的悲惨现状。
随着时代变迁,家国的苦难会走向尾声,但福贵的苦难却远远没有完结。看似即将过去的风波,看似逐渐好转的生活,仿佛在和福贵一家开玩笑,三代人的悲剧才刚刚开始。家珍患上了软骨病后不久去世,有庆在献血的欣喜中痛苦地死去,凤霞在怀着对新生命诞生的期许中不幸去世,女婿二喜在工地上辛勤劳作时不幸被水泥板夹死,自己的外孙也在吃豆子的幸福中活活撑死。种种关于幸福与苦难的强烈对比—透露出的是时代的荒谬,抑或命运的无奈。
白发人送黑发人,福贵一次又一次亲手埋葬自己的亲人,一次又一次接受来自命运沉痛的打击。这一系列接踵而至的不幸仿佛一场盛大而凄凉的悲剧里的一幕幕画面,在福贵的人生舞台上轮番上演。最终,灯光黯淡,影片独留下一位脊背黝黑的沧桑老人与一头老牛的背影。
诚然,作者在描写福贵与命运的对抗关系时,为了突出人的作用,刻意添加了许多对苦难的描写,但这种文学手法上的加重并非随意写就。在余华这里,所有的苦难都是在一种从容的口吻中被平静地叙述,甚至无需感叹号的加重。正如福贵描述自己的亲身遭遇一样,他清楚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也看似坦然接受这些常人难以接受的一切,面对往事他总能略显木讷地描述,并且以不知所措的微笑加以搪塞。这不仅为勾画生命的另一半圆定下了基调,还在朴实叙述中藏下了最深厚的人生感悟。
二、人:渺小而伟大的半圆
再读《活着》,入眼的不再只有苦难,我看到人性散发出的微弱而又坚定的光芒,是时间在对生命进行洗礼时的强大说服力和治愈力,它们在亘古的历史星河里闪闪发亮,饶是再多猛烈的命运旋风也不能吹熄。
福贵是这个半圆最好的代言人。家族由盛转衰,父亲让他挑着几担子的铜钱去还债,福贵少爷的肩膀磨出了血,终于明白钱来之不易,福贵的思想由此发生了转变。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进行了深刻的自责,从此远离赌场,换上粗布衣裳,学习干农活,靠种田来养家糊口。娇生惯养的少爷并没有被苦难击倒,福贵接受了自己因赌博造就的恶果,从零开始学农活,哪怕常被镰刀割伤,也依然坚持,日子也因此渐渐好转。但是,老天仿佛看不得福贵过得舒坦,好转的表象下,是更猛烈的暴风雨—那是一种被迫远离家乡,吃不饱、穿不暖的煎熬。可他对家人的惦念和牵挂始终萦绕于心,那股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他,等到了归家的那一天。再后来发生的一切,亲人的相继离世,都无不消解着福贵的意志,催化着他的悲伤,但是始终没能击垮他。正是这么多的人生变数,使得福贵越来越理解生命的真谛,他可以对青年人从容讲述自己的故事,讲述有庆、家珍、凤霞、二喜、苦根的生死,“我是有时候想想很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
其实,换个角度来看,福贵又是幸运的。福贵身边的人大多善良、坚韧,同样具有“人”这个半圆的特质:不离不弃的家珍,懂事乖巧的凤霞,坚强朴实的有庆,还是能干老实的二喜,小小年纪就懂得分担干活的苦根,甚至丈人米店的陈老板,也会在饥荒时送出珍贵的大米,村里的队长也时常帮衬着福贵一家,更不用说还有雇工长根、雇农王喜、战友春生……不像影视剧编剧笔下那些非黑即白的角色,《活着》书中提到的大部分人物都很贴近现实生活,他们为活着而活着,朴实地活在当下,就像真实存在一样。
以福贵为核心在那片田野的土地上集聚起来的人,一方面在命运的安排下经历了重重困苦折磨,一方面又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坚强地与之对抗。这样一种渺小而伟大的独属于人类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受文化的局限,它可以是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超然,可以是泰戈尔“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积极乐观,也可以是古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推巨石的坚持不懈。
三、人与命运:一曲圆满咏叹调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结尾,福贵本想买一头健壮的耕牛,但路过屠宰场时,看到待宰的老黄牛眼里积满了泪水,心生触动,于是不顾嘲讽从屠夫手里买下了它,也取名为“福贵”。
从此,福贵与“福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夙夜相伴,融为一体。岁月的痕迹刻在两个福贵身上,生命的感悟融在遒劲有力的犁田吆喝里,流出一首暮色的赞歌:“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来做和尚……”到这里,两个半圆在福贵的人生中渐渐合二为一,“生”和“活”从此合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严丝合缝的整圆。“人世间走一遭,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去经历该经历的事,去完成该完成的任务,也是一种圆满。”要什么轰轰烈烈,在余华笔下,生命的姿态不过如此,人生的圆满也不过如此。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需通知我们就可以改变一切。”
的确,人与命运构成了完整生命的两个半圆,它们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实现矛盾与统一,在残酷的现实与无声的抗争中磨合,在变幻的风云与沉默的坚守中渐渐靠近,直至完整地与对方嵌合,一轮红日般的整圆终于缓缓升起。
有时候,眼前的迷失与错乱会让你丧失活着的动力,反复质问自己将来的某一天该何去何从,由此产生那种没有办法的绝望而坠入谷底。但是问题的迎刃而解通常发生在不经意间,抽离一段时间你会发现,某件事情能够想通,某种情愫不会那么耿耿于怀以至于干扰到日常生活。因为此时的你,经过一段时间的活着的过程,经历了更有意义的事情,遇到了更有价值的人,有了更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时间洗刷了过去的渍泽,以一种细腻而强大的说服力和治愈力,悄然叠加量变,促成质变,为生命中的每一段活着推波助澜。
福贵的命运昭示着人类苦苦追寻一切不过虚妄而已,结尾那个与福贵同行的老牛则暗示一个令高贵的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其实人真的只是一种现实的存在,拼命追寻探究本质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我们在高度美化人的存在的同时,只不过是不忍心面对活在的当下罢了。实际上,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你会发现,人活着本身除了活着以外,并不需要刻意附加任何意义。如果一定要谈及意义,恐怕只有活着本身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了。至此,《活着》中的生命哲学也越来越明晰:不必要过于主观地看待活着本身,活着在一般理解上是一个动态过程,但活著本质上是一种静止的状态。羁绊或坦途只能是装点生命的色彩,却始终无法融为生命的肢体。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淡泊而坦然中带有一丝孤零零的意味。
“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每一次读完这本小小的书,我都情不自禁去反复品味和揣摩余华的这句话,去更新我对活着的认知和对生命的解读。在他的笔下,这两句构成了完整生命的两个半圆:人与命运。交织的苦难是命运的预定,完整的人生取决于自己的活法。曾几何时,你觉得生活已经够艰苦了,又感到幸福的滋味就在嘴边?人为什么而活着,生命的意义又在何方?或许,读余华的《活着》能解惑关于生命的议题。
“《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人要将命运视为挚友,无论它有多么不堪。人与命运两个半圆合而为一,为活着奏一曲圆满的咏叹调。写至结尾,我终于明白余华此言的蕴意,隐约看到土地召唤着黑夜的降临,两个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田野的雾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