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探“连串插入式”结构艺术特色及影响
2022-03-25王春辉
王春辉
《五卷书》作为印度文学史上一部经典的民间文学著作,它以不同的版本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季羡林先生看来,《五卷书》对民众的影响甚至要超过《新约》和《圣经》。在季羡林先生翻译《五卷书》之前,《五卷书》在中国并没有完整的中文译本,但是它对中国文学创作的影响却有所表现,尤其是《五卷书》“连串插入式”的结构特点对东方乃至世界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国隋唐间王度的《古镜记》都采用了这种有一个主线故事贯穿全文,将其余内容丰富的故事串联在一起的“连串插入式”的叙事手法,在故事结构上与《五卷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大故事套小故事,整个故事结构就像一棵大树一样的创作手法,有着它古老的文化传统,并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完善。总之,不仅《五卷书》的故事传遍了全世界,影响了全世界,它典型的“连串插入式”的叙事手法也影响深远。
一、《五卷书》影响中国隋唐时期文学创作的可能性
《五卷书》的初始形式是以口头文学在民间传播的,后来才有文本流传于世。对于《五卷书》的成书时间,金克木先生说:“现在印度有几种传本,最早的可能上溯到公元二、三世纪,最晚的梵语本是十二世纪编订的。”这就为我们研究《五卷书》提供了一个时间上的概念,足以见得《五卷书》成书时间之早,为我们后文与中国隋唐时期(大致在公元六世纪至八世纪)的文学作品比较,来分析中国的文学作品受到《五卷书》的影响提供了可能。
印度故事传入中国,主要是通过佛教传播的。《五卷书》是一部宗教倾向不太明显的书,但从它的内容仍然可以看出,它所宣扬的治国理念和道德标准是属于印度教的,而中国又很早就接受了佛教,可能是宗教的缘故使得中国始终没有出现《五卷书》的汉译本。但是《五卷书》的故事在中国却有流传,流传方式主要是靠汉译佛典,因为佛经中不少故事是与《五卷书》相同或相似的。再加上中国文化本身包容性强,中国的大多数民众也并不是佛教徒,这些都是故事流传的有利条件。
在中国的一些章回体小说中,我们能发现“韵散相间”的写法,这也正是《五卷书》的写法。在中国当时创作的一些寓言故事也与《五卷书》中的寓言故事非常相似,如唐朝柳宗元写的《黔之驴》,在季羡林先生看来他就极有可能取材于《五卷书》。这些依据,足以证明《五卷书》的确有可能在当时中国民间流传。
二、《五卷书》中的“连串插入式”结构
(一)什么是“连串插入式”结构
《五卷书》开头部分叫做“楔子”,叙述了《五卷书》的成书原因:有一个国王,生了三个愚笨的儿子。国王请一婆罗门为师。婆罗门以讲故事方式教育三个王子,所讲故事就成了《五卷书》,这是书的主干故事。随后,书的第一卷《朋友的决裂》为主干故事讲述了狮子和牛结交为好朋友,豺狼离间了它们。除主干故事外,中间还穿插了30个小故事。后面的第二卷《朋友的获得》、第三卷《乌鸦和猫头鹰从事于和平与战争等等》、第四卷《已经得到的东西的丧失》、第五卷《不思而行》都是和第一卷同样的结构,即大故事套小故事。“5个主干故事加上78个穿插故事,总共83个故事。这是根据小标题统计的数字,实际上书中有些地方还穿插有小故事,所以《五卷书》的故事总数要超过83个。”这种大故事里套小故事,层层叠叠、环环相接的结构特点,季羡林先生将此称之为“连串插入式”结构。
“连串插入式”结构并不是《五卷书》的发明,在印度两大史诗中已经穿插有大量的插话,并且和《本生经》也有很大的联系。“但应当说,是《五卷书》把这一表述方式发挥到严密完整的程度,成为一个无可争辩的典范。”季羡林先生在《五卷书》再版后记中说:“《五卷书》最惹人注意的是整部书的结构,德国学者称之为‘连串插入式。意思就是,全书有一个总故事,贯穿始终。每一卷各有一个骨干故事,贯穿全卷,这好像是一个大树干。然后把许多大故事一一插进来,这好像是大树干上的粗枝,这些大故事中又套上许多中、小故事,这好像是大树枝上的细枝条。就这样,大故事套中故事,中故事又套小故事,错综复杂,镶嵌穿插,形成了一个像迷楼似的结构。”他将这一结构比作大树,形象地描述了《五卷书》的结构特点。简单来说,《五卷书》的连串插入式结构可以概括为这种模式:主干故事-核心故事-小故事。
(二)“连串插入式”结构从何而来
“连串插入式”结构起源于印度是毫无疑问的,它的典型代表就是《五卷书》。但是在印度文学史上还有与之相似的文学作品,如《本生经》《宝座故事三十二则》等。其实早在史诗时期的印度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中就有类似结构了,这就说明这种“连串插入式”结构和古代印度人的思维方式有很大的关系。“连串插入式”结构就像一棵繁茂的大树,由一个枝丫再生出另一个枝丫来,就像人类的生殖繁衍,它们两者有种内在的同一。古代人都是有生殖崇拜观念的,就像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造人的女娲,就是从蛙图腾演变而来的。“女”表示生殖,而“蛙”又被古人视作繁殖能力很强的动物,所以就有了这样的崇拜。印度古人也有这样的生殖崇拜,在这样的生殖崇拜下,演化出印度古人的思维方式,从而构思出这种像大树一样充满生殖力的“连串插入式”结构的写作方法。还有一种说法是这种结构来自古代印度人审美意识的沉淀,因为《五卷书》是民间小故事的一种集合,产生于底层人民的口中,汇聚在文人的笔下。底层民众的审美观念是多元的,而文人在汇编时又必须将他们这种多元的审美观念统一起来,所以就利用了这种可以包罗多元的审美观念,又可以将它们联系起来形成统一的审美沉淀的结构方式。
三、《古镜记》中的“連串插入式”结构
《古镜记》是中国隋末唐初的传奇小说,作品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王度从汾阴侯生处得到一面古镜,能避邪镇妖,携其外出,曾先后照出老狐与大蛇所变的精怪,并消除了疫病,随之还出现了一系列奇迹。后来王度把古镜借给弟弟也产生了很多奇迹,最后古镜在匣子里发出悲鸣,离奇失踪。
王度的《古镜记》以第一人称叙事。小说聚焦于古镜,古镜的来龙去脉、辗转流徙以及神奇珍贵的细节特点是该小说的着眼点。王度叙述了获得古镜之后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其中包括他亲耳听到的和他人向他转述的,诸如古镜的来龙去脉、得失、古镜能够“远百邪”和降妖除魔等故事,正是这些听别人叙述的小故事通过王度这个主要人物的叙述连缀起来,才使通篇小说更加饱满,有了宏伟的结构。王度也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是得到宝镜的人,他自己本身就经历了古镜所产生的种种神奇。小说可以划分为好几个结构层次,从叙述者方面看,《古镜记》中的人物,除了王度以外,还有侯生、苏家豹生、小吏龙驹、度之弟王绩、镜精紫珍等。王度属于主要人物,其他叙述故事的人属于次要人物。这些人物的第一人称叙述就形成讲述套着讲述、故事套着故事的结构。“王度的叙述行为,其重要作用之一,是他引出了侯生、苏家豹生、小吏龙驹、度之弟王绩、镜精紫珍等五个第一人称叙述者,加上王度的叙述,一共是六个叙述者,一个复杂的讲述系统就形成了。”
具体来说,通篇小说以王度的讲述为主线,主线中穿插其他人的讲述,其他人讲述中又穿插进一些人的讲述。简要可罗列如下:第一,侯生的讲述;第二,苏家豹生的讲述;第三,小吏龙驹的讲述-镜精紫珍的讲述;第四,度弟王绩的讲述-庐山处士苏宾的讲述-镜精紫珍的讲述。
我们可以概括为《古镜记》的第一层叙述者是王度,是他讲述了古镜流传的整个故事。在这一叙述层中,王度叙述了其他四位主要叙述人所讲述的内容,以及他所经历的古镜能够“远百邪”、降妖制魔的故事。在第二层叙述者中,侯生和苏家豹生的叙述主要讲述了古镜的来历;小吏龙驹主要是向王度表达了镜精紫珍说的话,即“宝镜为何到王家及不能有违天命”;度弟王绩的叙述最为特别,他不仅向王度表达了镜精紫珍说的话“即要归去,辞别王度”,而且还讲述了在他拥有古镜的时候,宝镜降妖除魔的传奇。第三层叙述都是镜精紫珍的讲述,因为是古镜讲述自身的天性及归去,所以可以看作是第三层,也是最里面一层。但是镜精紫珍的全部讲述都是通过其他人传达王度的。
《古镜记》中,王度的讲述是主线,主线中穿插其他人的讲述,其他人讲述中又穿插进一些人的讲述。可见《古镜记》中的众多故事联系是不紧密的,而且采用了以古镜为核心,多视角叙述的方法组织作品的叙事结构,与《五卷书》的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用季羡林先生对“连串插入式”结构的大树比喻来分析这篇小说的结构,那么王度的第一人称叙述就属于树的主干,侯生、苏家豹生等人的叙述就属于树的分支,侯生、苏家豹生等人叙述中别人的叙述就属于树的枝叶了。
四、《五卷书》与《古镜记》“连串插入式”结构比较
“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结构通常都是统一的叙述者利用单一视角进行叙事,并以单线联结的方式串联起来。”这与中国传统上重视修史有很大的关系,写小说的叙事方式与写史书的叙事方式十分相似,受其影响很深,但《古镜记》却是个例外。它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运用了典型的“连串插入式”结构,不得不让人想到它极有可能受到了某些外来文化的影响。
《古镜记》和《五卷书》的“連串插入式”结构最相似的一点在于叙事者在不断地变换。但是《古镜记》中始终有一个和全部故事有联系的点,也就是通篇故事的核心—古镜,所有叙述者都是依托古镜展开叙述的,而且他们之间也有一定的联系。而在《五卷书》中则不是这样,它常常在故事的末尾插入一些谚语式的诗歌或者问答,这些诗歌或问答可以作为上一则故事的依据,也可以引出下一则故事,故事之间靠韵文或者问答加以串联。这种手法与中国古代的章回体小说十分相似,但章回体小说却是一个连接十分紧密的整体,这又与《五卷书》有很大不同。
对于这种叙述方式的不同,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受民间艺术影响导致的。印度古人讲故事大多采取多人参与讲述的方式,通常会有一个或两个主要的讲述者,他(他们)承担最主要的讲述任务,而其他辅助表演者则在其中穿插讲述一些次要故事。而在需要转换讲述者的时候则用韵文和问答加以承接。而中国说书艺人的表演大部分情况下是由一个艺人在一个固定场所,并且分多天从头至尾进行讲述,因此,他的叙述者始终是一个人,他要做的是把情节讲得饱满,而他用韵文和问答的承接,只是表明故事暂时告一段落的一种手段,或是对所讲故事的总结或评价。而《古镜记》却使用这种与中国传统古典小说有很大区别的叙述方式,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以独特的叙事结构串联整个故事,这大概不是偶然的巧合,而很有可能是受到印度讲故事方式的影响。
五、“连串插入式”结构对世界文学创作的影响
“‘连串插入式结构经历了一个东学西渐,逐步发展的过程。它来源于印度久远的文学创作习惯。以《五卷书》为代表的印度民间文学采用这种结构将形形色色的故事串联在一起,成了这种结构文学作品中的经典。《五卷书》外传后经过改编和扩充,成了《卡里来和笛木乃》《一千零一夜》等作品,故事更加生动饱满。这种开放式结构的创作方法流传到西方后与西方‘整饬分明的文学特点相结合,叙事结构变得规整的同时仍然具有很大的开放性,‘连串插入式结构由东方发源,在西方得到了发展。”
我们从《五卷书》和《古镜记》的“连串插入式”结构入手,对比了在同一种叙事结构下,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文本中艺术特色的不同,简述了造成这种不同的原因,其中涉及两个国家间历史、文化、生活对这种艺术特色的影响。由此看来,就算是从同一种土壤里发芽的种子,在经过移植之后受外来环境的影响,也会开出不同的花来。但无论开出什么样的花,始终还会有原生土壤中那颗种子的影子。所以,“连串插入式”结构在《五卷书》里开花结果后,他的种子又像蒲公英一样飘向世界各地,尤其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汇成花海,在中国落地生根后和中国传统创作手法融合,孕育出《古镜记》这样的文学作品,意义重大,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