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间化与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
2022-03-24常珺
常 珺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234)
20世纪以来,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得到延展和丰富。一方面,时间不仅是人类用以描述事件线性发生过程的参数,也是人类衡量心理和意识的单位;空间不仅是表示事物位置和存在形式的参数,也具有承载人类情感和记忆的功能。另一方面,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对时空维度的认识也得到进一步地提高,对时空的界定已经从简单的四维到了十三维,时间包括进了空间。这种现代时空观的转变带动了哲学、科学、社会学、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的创新和发展。
王建疆先生的别现代主义中,时间空间化是别现代主义的重要理论之一。“时间空间化”不是物理学上的意义,也不是西方理论家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和福柯的异质空间理论。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是对单一资本主义生产空间的概括,福柯的异质空间理论是同时代或单一时代与具体事物关联的个人微空间。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和语境中,西方的空间理论对于中国不同时期、不同生产关系、不同意识形态的并置杂糅的概括并不适宜。相比之下,别现代主义的时间空间化理论真实地概括了一种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置杂糅、矛盾冲突又和谐共处的特殊状况。“中国目前处于现代化的进程中,现代性的民主、法制、自由、和谐等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已经深入人心,但同时,前现代的封建意识和宗法制度的残余仍很有市场,而后现代的先锋艺术和解构主义文化也很盛行。”[1]78这种现代、前现代和后现代交织杂糅在一起的时代特征同时,也是对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的理论概括。
一、 古今中外的荒诞叙事
荒诞的英文是“absurd”,本义指音乐上的不和谐,后延伸为缺乏理性或无序。荒诞的本质被认为是反理性。自柏拉图以来的逻格斯中心主义一直以人类的理性精神为中心,而对非理性部分加以压制和排斥,由理性强设的各种标准凌驾于一切之上。18到19世纪之交的浪漫主义开始对理性至上进行第一次的批判,渴望自由的精神和情感的解放。在一阵反对声中,浪漫派打开了荒诞的入口。“荒诞感作为个体生存之最深刻的生命——精神体验也就成了浪漫主义文学表现的重要内容”[2]。这时期出现了很多以怪诞书写著称的作家,如德国的霍夫曼、美国的爱伦·坡。在霍夫曼的小说中,无论是《选择未婚妻》《丝寇黛莉小姐》,还是《侏儒查赫斯》或《魔怪》,都免不了要写黑夜、妖魔、幽灵、侏儒和怪物。霍尔曼用离奇荒诞的书写来反映现实,批判和嘲讽当时的黑暗统治。可以说,浪漫主义文学为存在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展现了荒诞、孤独、焦虑、虚无和绝望的非理性生存体验。
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先驱的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首次赋予“荒诞”以哲学意义。他从个体性、反理性以及强调人的孤独、恐惧、绝望等心理体验的角度来思考生命个体的存在,进而将荒诞当成信仰。在克尔凯郭尔的影响下,通过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等哲学家对“人的存在”不断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缪等文学家对生存体验的不断描述,“荒诞”最终被确定为是对存在的一种根本性描述,也就是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的存在在根本上也是荒诞的,由此荒诞也就成了存在主义的核心观念。
西方荒诞派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文学实践,早期代表有卡夫卡、阿尔贝·加缪,代表作分别为《变形记》《局外人》等。法国有荒诞派戏剧,如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犀牛》;美国有表现人生痛苦、绝望、恐惧和荒诞的黑色幽默,如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等;20世纪60、70年代全盛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等。西方的荒诞文学借助荒诞的艺术手法表现了现代人内心深处的漂泊感、不确定感以及无归属感,同时也表达了命运的荒诞性和不可琢磨性。卡夫卡的《城堡》中“城堡”这一符号本身象征着人类不可知的、又无法摆脱的荒诞命运。
不同于西方的现代荒诞叙事,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前后的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深深植根于现代性仍处于不完善、不具足的阶段。西方的现代和后现代与中国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前现代相碰撞时,形成的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置杂糅、矛盾对立又和谐共存的状况,以及由此造成的时间空间化的景观。王建疆的别现代理论认为“别现代时期的主要矛盾是混杂中的错乱和多元中的对立,并明显地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别现代主义认为,由于时间空间化,即现代、前现代、后现代的空间并置,从而形成了现代、前现代和后现代既和谐共谋又内在冲突的张力结构。在这个张力结构中,和谐共谋期只是别现代的初始阶段,接着便是对立冲突期……也会出现对立冲突与和谐共谋并置的状态”[1]81。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虽然在叙事语言、叙事主题等方面受到西方现代荒诞文学的影响,但是其时间空间化特征是社会的别现代性决定的。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通过对历史空间变形、粘合、并置、错位和压缩等,形成了具有时间空间化特征的历史荒诞叙事。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在借鉴吸收西方现代荒诞派文学的艺术手法的同时,也进一步承继发展了中国前现代的怪诞叙事传统。中国古人已经创作了大量类似于荒诞叙事的作品,如先秦时期的《山海经》,魏晋时期的志人志怪小说,唐代的《酉阳杂俎》,明清的神魔小说,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现代文学中鲁迅的《故事新编》虽然在对远古神话和历史传说新编的过程中增加了一些现代名词,但不是历史的空间化,因为古人与今人之间并无粘合、重叠、重组、变形等。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在吸收中国前现代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神话传奇等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用戏谑、跨时空、穿越、玄幻等现代的艺术方式将历史进行重新解码和编码,形成了古今跨时空、中西跨文化等多重时空中的多维对话。因此,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是一个全新的文学形象领域。
二、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的时间空间化特征
“别现代的现代、前现代和后现代的混合杂糅,造成了时间或时代的空间化。其最为直观的镜像是现代、前现代和后现代的和谐共谋”[3]。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有人也认识到了中国社会形态的特殊性,他说:“虽然因为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世俗化浪潮已经席卷中国,西方发达国家的所有经济和文化产品已经涌入中国的大街小巷,一方面中国好像已经进入后现代时期,与国际社会大面积接轨,而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的许多方面依然处于前现代时期。这是一种特殊的中国式的处境。因为处于前现代时期,所以我们仍然有一种可以被称为传统的痛苦,比如贫困、暴力、愚昧、压抑……”[4]。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的时间空间化特征在王小波的《红拂夜奔》《万寿寺》《寻找无双》、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等“故乡”系列小说以及李洱的《遗忘》等中国新时期作品中得到了形象化表现。
(一)历史的空间化
历史的空间化是指在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历史的时间性和连续性逐渐被取消,历史以空间的形式呈现。它并非是对历史的中断和割裂,反而是以历史空间并置的方式展现了时代的延续性。作家李洱说,“所有的事实,一旦被称为历史,它就是没有时间性的。”[5]19事实上,在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可以非线性地排列组合,以跨时空的方式相互对照。在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中,前现代时期的英雄人物曹操、袁绍等一行人通过重生的方式打破时空的界限,经历了明朝、清朝以及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等事件,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清朝的慈禧太后、太平天国领袖陈玉成等不同历史中的人物产生了戏剧性关联;在李洱的《遗忘》中,嫦娥、后羿、洛神、河伯、屈原等前现代的传说人物重生到了现代社会,并在现代社会中有了现代人的身份。前现代英雄后羿替换成现代历史学家侯后毅,前现代神话传说中的洛神宓妃成了侯后毅的妻子罗宓,“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与现实生活通过人物身份的替换达到跨时空的嫁接。在《一腔废话》中,历史以动画的形式快进和加速地播放,五十街西里的按摩女小石与秦朝哭倒长城的女英雄孟姜女的身份发生替换。在尾鱼的《西出玉门》中,玉门关之外仍旧实行着前现代制度,地方势力相互割据,但同时又与现代社会互通有无,是一个妖魔鬼怪并行、时空混乱的荒诞之地。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采用荒诞戏谑的艺术手法将前现代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嫁接到了现代时空中,通过文学想象搭建了一座连接历史和现代的桥梁,让前现代在现代时空中得到了重新的解码和编码,以现代为视角对传统的历史观进行批判和反思,实现了古今对话、虚实相生的别现代叙事模式。其中,最常用的手法是通过改变历史人物的生命时间,让历史人物重生、穿越、获得不死之身等,获得跨越历史空间的能力。这种跨时空性使得整个小说空间发生了质的变化,事件、存在都不再是“历时”的存在,而是一种“共时”的存在,这种历史时间的消失会带来小说时空结构的变化。
(二)多重时空的并置交叠与戏谑表达的荒诞性
首先,多重时空的并置和交叠具体表现为不同意识形态的杂糅、历史场景的跳跃切换、人物语言的跨时空性和戏谑表达的荒诞性。多重时空中既有前现代的神话故事、鬼怪传说,民间传奇、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等,又有现代空间和后现代空间。在刘震云的《一日三秋》中,前现代的鬼魂、妖魔、巫术等神秘时空,民间传说《白蛇传》等虚构时空与现代空间相互交叠和对照。在王小波的《万寿寺》《寻找无双》中,既有民间传说、梦境、幻觉等虚构时空,又有真实的历史空间与现实时空,多重空间以戏谑的方式跨时空地并置交叠,不同意识形态相互碰撞,历史场景互相重组,形成时间空间化的荒诞效果。在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中曹操享受着现代生活,他喝着现代人爱喝的可口可乐,吹着空调,调来直升飞机加入前现代的战争;朱元璋在带领百姓迁徙时,背起了毛泽东语录。在《故乡面和花朵》中,三国时期的曹操、袁绍、朱元璋时期的柿饼脸以及来自外国的冯·大美眼、巴尔·巴巴等人汇聚在“丽晶时代广场”这一空间中。多重空间并置和交叠还体现为人物语言的跨时空性。平民孬舅感叹自己命运不济:“我生不逢时。往前生生,我是项羽刘邦,往后生生,我是进北京做皇上的李闯王,最不济生在民国,我也能跟随中山先生左右,可我,现在,纯粹一个延津县村民,有能耐让我哪里去?”[6]这种历史空间的戏谑重组,打破了历史的时间性,而突出了历史的空间性,通过历史的无限循环的方式增强了别现代历史叙事的奇幻性和荒诞性。
在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以及过去、现代和未来等多重历史维度平行并置,人物和人物命运的同构演绎,展开了跨时空的古今对话。在刘震云的《一日三秋》中,鬼魂、妖魔、巫术等虚构的神秘时空与民间传说《白蛇传》等历史时空以及现代社会的时空平行同构演绎,古代和现代以跨时空的方式展开对话,增加了故事的荒诞离奇感。《白蛇传》中白娘子的命运与现代时空中扮演白娘子的演员樱桃的命运重合。白蛇和法海在戏中是冤家对手,现实中扮演白娘子的演员樱桃和扮演法海的陈长生尽管结为夫妻,也终究逃脱不了冤家的命运。同时樱桃的儿子明亮也重复着白蛇传中白素贞的儿子许仕林“救母”“寻母”的命运。在王小波《红拂夜奔》中也是古代和现代两个时空同构演绎又紧密相连。现代时空中数学家王二有着和前现代时空中李靖相似的命运轨迹,他们在多重时空中形成张力,在追求精神自由上构成对话,在历史和现实上达到同构。同时,《红拂夜奔》中王二这一主要人物还出现在王小波的其他作品如《万寿寺》和《寻找无双》中,与其他作品共同形成了叙事互文。正如王二的自我阐释,他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小宇宙:在其中不仅有红线,有薛嵩,有小妓女和老妓女,还有许多别人。”[7]166在别现代荒诞叙事中,历史时空与现代时空相互对照,平行时空的人物和故事也相互照应,形成跨时空的同构演绎。
其次,多重时空的并置交叠表现在中西跨文化的多维对话中。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以中国现代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化为依托,但在叙事方式和艺术风格上与西方荒诞派形成跨文化、跨时空的对话。在王小波的《红拂夜奔》中,前现代的历史人物形象变形为卡夫卡式的荒诞人物,如红拂的头发有三丈多长,在太尉府中用训练出的尖嗓音说话,“那种声音就像小鸟‘啾啾’的叫声一样”,剑客虬髯公在小说中成为一个嘴里流绿水的眼睛凸出的怪人,可以生吃十几条新鲜鱼,再后来他又变成像一条比目鱼,既不能直立,又不能翻身,只能够在地面上爬动。王小波也多次提到,自己在塑造人物形象和叙事策略上深受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响。《红拂夜奔》中变形成比目鱼的虬髯公与卡夫卡《变形记》中变形为大甲虫的格里高尔形成了中西跨文化的对照。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通过对中国传统历史人物形象进行现代化的改造,产生了中西文化融汇共存的新的荒诞人物形象。正如王小波在《万寿寺》中刻画了一个身份模糊的妓女形象,他讲到“那个小妓女是个女性卡夫卡,卡夫卡曾说: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那个小妓女也说:这寨子里不管谁犯了错误,都是我挨打……薛嵩就是鲁滨逊,红线就是星期五”[7]205。在《一腔废话》中,老杜经过收缩和变形一系列过程,变成了一个过期发毛干硬干煸的蛋糕。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与西方荒诞文学的空间形成对应和对照,使得别现代叙事时空更加开放多元。
除了荒诞人物形象,在荒诞主题上,新时期历史荒诞叙事在多重叙事空间中也完成了中西跨时空跨文化的对照。在《寻找无双》中,王小波以中国古代传奇故事为蓝本,以王仙客从山东到长安寻找表妹无双的故事为主线,其中既穿插着王仙客的梦境、回忆和传说等虚构时空,又有历史故事的现实时空,呈现出多时空的叙事模式。在历史叙事的多重时空中,无双一会儿不存在,一会儿又和鱼玄机混为一体,一会儿又变成官宦小姐,人物的历史身份变得不确定和复杂。现实时空与回忆、真实与虚构等含混不清交织在一起。寻找无果的结果让人联想到等待的无果。在这里,王小波的《寻找无双》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形成对照,寻找的过程也就是一个希望与失望交替的过程。在寻找的过程中,回忆的错乱、梦境与现实等多重时空融合使得王仙客寻找表妹无双的过程变成一场不确定的荒诞的等待戈多之旅,无数的个体参与对历史的回忆和改编中,陡增了寻找过程的不确定和荒诞性。
最后,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呈现的非线性、非逻辑的荒诞离奇的风格和手法在现代传媒中也广为应用。河南卫视打造的节日奇遇和节气奇遇文化系列节目,追光动画打造的新神话系列《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缘起》《青蛇劫起》等,通过运用中国当下流行的玄幻、穿越等元素,将古人(或神话传说人物)与现代空间相嫁接,产生新的荒诞离奇的情节,同时也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新鲜新奇的审美感受。《青蛇劫起》以中国古代民间传说《白蛇传》为故事框架,以青蛇救白蛇为故事主线,创造出一个贯通过去、现代和未来,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存的虚拟化别现代空间。其中既有现代的摩天大楼、先进武器、汽车等,又有牛魔王、西门庆、桃花妖等历史传说人物,还有各种牛头马面的妖魔鬼怪,不同历史时期并置在多重空间中。在河南卫视的《春分奇遇记》中,前现代的淮南王刘安穿越到现代小朋友刘一旦家中,并对未来的刘一旦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在《清明奇妙游》中,古代人物唐小妹变身为虚拟时空的二次元人物,通过时空穿越让传统文化在现代时空中重放光彩。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通过历史空间的并置杂糅很巧妙地将前现代、现代和未来拼接在了一起。这种将不同历史空间重合并置在一起,颠覆了读者对传统历史时空的前理解,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使读者产生了新的审美体验。
(三)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的内在多重张力
在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不同时期的历史以空间的形式并置重组,形成了历史荒诞叙事的多重空间性,当前现代时空与现代时空发生碰撞进而重组时,前现代时空的文化观念、行为习惯、思维模式等与现代的文化制度、行为规范和思想模式等既短暂冲突又和谐共谋,共同构成了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多重空间的内在张力。“由于现代与前现代之间在思想、制度方面天然地对立,和谐共谋总会随着社会矛盾的凸显而让位于对立冲突,由于健康社会的自我调节能力,也会出现对立冲突与和谐共谋并置的状态”[8]144,也就是说,在别现代时间空间化中,它们时而和谐共谋,时而对立冲突,又相互纠结,由此产生了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的内在张力及其荒诞叙事的独特景观。
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内在矛盾冲突所形成的张力往往成为推动叙事发展的内在动力。在河南卫视编导的《春分奇遇记》文化系列节目中,现代人刘一旦按照前现代淮南王刘安写的鸡蛋升天的做法进行实验,却屡次失败,他一气之下撕掉刘安编著的书。由于时空的界限造成了现代人对前现代事物在理解上存在偏差,产生矛盾,借着这一矛盾淮南王刘安通过时空穿越奇妙地来到了现代社会。刘安对现代社会的各种现代生活科技充满好奇,现代人物刘一旦则被刘安的技艺和智慧所折服。最后在刘安的帮助下,刘一旦成功实现了鸡蛋升天,还把刘安发现的鸡蛋升天的原理应用到了未来社会中,设计出新型的热气球升天装备。前现代与现代,过去与现在等意识形态、社会环境的矛盾冲突以跨时空的张力方式,即在对立中保持平衡而得以化解,从而使得历史叙事平添了荒诞和离奇的审美效果。
这种内在多重张力有的生成了反讽的艺术效果,客观上起到了别现代主义反思和批判的作用。在《红拂夜奔》中,现代知识分子提倡的精神自由与前现代压抑人性的封建社会制度相碰撞,促使了前现代人物李靖出逃长安城。在李洱的《遗忘》中,前现代的修仙升天、长生不老深深地潜藏在现代历史学专家侯后毅的身上,他坚信自己是前现代英雄后羿的转世,坚决地要去寻找下了凡的嫦娥。前现代和现代的思想冲突在这一人物形象中得以彰显,构成了侯后毅这一形象的内在双重张力。在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中,重生到现代社会的前现代历史人物曹操、袁绍等人虽然身处现代社会的大环境,但他们的观念和思想还是裹挟着前现代社会中根深蒂固的权力意识、尊卑意识以及官本位思想等,并由这些前现代观念与现代空间碰撞而衍生出令人啼笑皆非、荒诞离奇的奇葩故事。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通过把前现代观念放到现代社会的背景下去考量,进一步突出前现代的权力思想与现代人提倡的平等观念相互矛盾冲突,在巨大的历史与现实的张力中,对前现代的糟粕思想起到了反讽和批判的艺术效果。
(四)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之下的本质真实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指出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真实之间的区别,“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9]在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虽然历史的真实性与文学的想象之间形成了内在张力,表现出新的审美特征,但是,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并不是随意抹去历史真实性,相反它通过有意地取消历史的时间性,用不同时期的历史空间并置来呈现出历史的多元可能性,并佐之以文学的想象,从而形成了荒诞背后的更高层面的真实,这是一种本质真实,而非史料真实。通过历史映照现实,又以现实来印证和深化历史,这就是这种本质真实的生成路径。在李洱《遗忘》中,历史与现实的人物发生互换,历史故事与现实空间产生了叠加。冯蒙用文学想象的方式书写博士论文以考证自己的导师侯后毅是夷羿转世,其过程当然是荒诞可笑的,但如李洱所说“只要你的想象是合理的,它就是真实的”[5]20,实际上是在用想象的合理性来说明被想象的历史的“真实性”,是本质真实,而非真正的历史事实。这种本质真实,在所谓后真相的时代叙事和新历史主义小说中,也都有着相同的逻辑悖论,这就是不真之真和真之不真。冯蒙利用中国不同时期的历史古籍不仅证明了其导师是侯后毅转世,还证明了师母罗宓是宓妃转世,甚至还推算出了嫦娥下凡的时间。这里,历史的“真实性”与文学虚构性相结合构成了真实与荒诞的双重张力。其中最为典型的是《遗忘》中有关嫦娥形象的讨论,一说是嫦娥是美女,一说嫦娥是蟾蜍,二者形象差别甚大。在《太平御览》《淮南子》等历史文献中,嫦娥为蟾蜍,而在民间传说故事中,嫦娥是因误食丹药而升天住在月宫中的冷清美人,但当冯蒙利用不同时期的历史文献来证明一个神话传说时,历史与文学的想象相融合,最后冯蒙确定嫦娥应该是一个白天变成美女,晚上变成蟾蜍的双重形象。这显然不是在研究历史和还原历史真实,而是在创造“历史”。在《遗忘》中,作家刻意地取消历史的时间性,用不同时期历史的互文构成历史内部的自我悖论以及自我矛盾。这种荒诞的历史叙事一方面展现出别现代作家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和反思,在他们看来,历史并不是古籍上记载的那样确定的清晰的,历史因其年代久远和口耳相传也可以是不确定的,或者具有多元可能性,也就是李洱的“历史是一条长在嘴巴之外的舌头,和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它无法言说,它需要借助别人的嘴巴确证自身。”[5]24另一方面,文学的想象正好可以对历史的多元可能性进行合理的阐释,达到一种荒诞之下的历史真实。其实质是无所谓真实。这种无所谓,构成了别现代历史荒诞剧的本质真实。
三、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的形象创造和模式建构
王建疆认为别现代主义不同于西方的各种现代性理论,是立足于后现代之后的建构而非解构,它的理论指涉是面向未来。“我提出的这个别现代不同于西方后现代的解构经典,相反,是大力提倡建立理论体系,打造新时期的美学经典,反后现代之道而行之,建构美学思想。”[8]241不同于后现代无论是对传统的英雄观还是对传统的历史观的一概解构,别现代理论的思想主张是期许符合人类进步趋势的主导性力量的出现,进而超越别现代、终结别现代,这一社会进步观来自别现代跨越式停顿的思维。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也是以一种全新的时空跨越的方式对历史进行重新编码,以还原历史的空间化的特征,从而在确立当下时代的参照系,并在多维时空视野交织和多重内在张力中建构新的历史观和审美观。
(一)对时间空间化荒诞形象的趋于本真的创造
作为更新超越的别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不同于前现代的历史人物形象的复魅,不同于现代人物形象的凡俗化和职业化,也不同于后现代的解构人物形象,而是建构新的具有时间空间化特征的形象。别现代的时间空间化造就了西方时空与东方时空交融,传统时空与现代时空并置,虚构时空与现实时空碰撞重合,从而形成多重空间。历史人物、传说中的人物和童话中的人物等也在多重时空并置和多重时空交叠中跨时空相遇,形成了时间空间化的跨时空多维荒诞形象和别具一格的审美观念。
首先,时间空间化的历史荒诞形象表现在历史人物身份的多重时空叠加上。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历史空间的并置和交织造成了文本中历史人物身份的多重时空性。这种多重性不再是单一时空中的形象,而是具有跨文化性和跨时空性的特点,具有时间空间化中人物身份的内在多重张力和矛盾冲突。刘震云《故乡相处流传》中的曹操、袁绍,王小波《红拂夜奔》中的李靖、红拂和虬髯公等,在时间空间化的历史荒诞叙事中,他们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人物形象,具有传统的人物身份和特征,还在其原本的形象上增加了现代精神和现代面貌。唐朝的侠女红拂穿着现代皮衣皮裤蹬着六寸跟高跟鞋,屈原、后羿等历史人物在现代时空中也被赋予了新的身份和形象。在《红拂夜奔》中的李靖,虽有着古时李靖的皮囊,其实却今时王二的精气神。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前现代历史时空中的英雄曹操、袁绍、孬舅等重生到现代大都市空间中,这些前现代历史人物既有前现代英雄的意识,又是行游在现代化大都市中的经历者;既有对历史英雄时代光辉逝去的追忆与感叹,又有对现代商业经济和金钱利益追捧的意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置融杂在同一人物形象中,过去、现在和未来展开跨时空的对话。这是一种文学的“赋形”过程,也是历史人物的再生过程和文学形象的创造过程。正是新时期历史荒诞叙事的别现代特征赋予了历史人物身份重塑的多重时空可能性。
其次,时间空间化的荒诞形象创造表现为历史人物形象的荒诞与真实构成的二重性。人物的真实性表现在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在相当多的历史典籍中互为考证,相对的真实可靠。荒诞性表现在不同时期的历史古籍中在对同一个历史事件或同一历史人物进行佐证时出现了相互矛盾,甚至相互悖谬的情况,这就给历史叙事增加了想象和填补的空间。历史的真实不是绝对的真实,而是相对的真实,作家借文学想象对历史人物形象进行不同程度的加工和重组,通过对历史空间重组、变形、错位、并置和压缩等,实现了古今跨时空对话和中西跨文化对话,增加了历史叙事的荒诞性,但是这种荒诞性正是作家所要表达的历史观,即历史是相对的真实,也就是说历史同时具有多元可能性和多元阐释性,对历史的还原和阐释本身具有局限性和荒诞性,因而不得不让位于本质的真实,也就是在时间空间化状态下的杂糅、交叠、矛盾、冲突中,一种不变的属性和界定,是本真而非所谓的历史真实或艺术真实,是一种原始的在本根上的真。可以说,在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历史人物形象具有双重性,真实与荒诞二者互为表里,其荒诞性的背后则是对历史相对真实性的见根见底的思考。《遗忘》中的现代历史学家侯后毅在各种历史文献的佐证下被证明是后羿的转世。这种荒诞事件的背后是作家对历史真实性的彻悟,用历史空间化和时空穿越的方式展示历史多元可能性和多元阐释性,尤其是所谓“历史真实”的不可靠性,这就是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中人物形象塑造的关键所在。这种跨时空的叙事赋予了历史人物的多重可能性,包括荒诞与真实并生的可能性,已经突破了教科书上的“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更能揭示历史英雄和历史事件的本质。
(二)对新的历史叙事模式的建构
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建构了多维度开放的历史叙事模式,即历史空间化的叙事。在这一新的历史叙事模式中,古代、现代和未来跨时空地展开对话,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置共存在同一空间,东方与西方跨文化、跨时空对话,由此构成了真实与荒诞、现实与虚构等多重内在张力结构。
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采用戏谑、反讽等游戏化的艺术手法,通过对历史时间的空间化处理,达到对历史的祛魅,反映了新时期作家对历史的重新思考、怀疑、批判以及对新的历史观的创造。历史上的英雄可以重生到不同时期的历史中,并与不同朝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进行对话互动,就是一种戏谑和游戏,不无反讽的意味,改变了严肃的传统历史观,用游戏化跨时空的方式展现出历史的多元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展现现代社会中屁股坐在飞机上,脑袋还在先秦时代的“别人类”[10]。
通过对时空的压缩、变形,传统的英雄人物在不同时期生发着不断更新的交互重叠的审美观。小说中的曹操在明朝朱元璋时期成了一个普通小卒,传奇侠客李靖也有好色低俗的一面等。在多重时空中,高雅和低俗、英雄与平民、美与丑、尊与卑之间的等级秩序被打破,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以一种时空的狂欢来建构人与人之间平等自由的关系,给普通人更多的关注和人文关怀,从而形塑了新的审美观。这里的形塑不是概念化的和理念化的,而是以人物形象的力量影响着读者的审美趣味、趋向等。
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映射出纷繁复杂多变的社会现状,展现了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物质、文化、制度和意识形态等交织碰撞、和谐共谋与矛盾冲突等社会真实状态。通过历史空间化、多重空间并置交叠和戏谑化的艺术方式,别现代历史荒诞叙事实现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及东方与西方之间的跨时空跨文化的多维对话,建构了中国历史小说的新模式和历史小说审美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