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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灵姻传》“龙女牧羊”探析

2022-03-24罗娜

雨露风 2022年2期

罗娜

摘要:唐传奇《洞庭灵姻传》开篇言主人公柳毅科考落第。归乡前,往泾阳告别友人;路途中见龙女于道畔牧羊形雨工。关于柳毅所见龙女牧雨工为羊形,此种书写可能与古代中国文化中羊、龙图腾是华夏民族重要的图腾崇拜有关。雨水是先民生产、生活中重要的因素,而龙承担着司雨的职责;羊是先民最早驯养的动物为其提供衣食之源。先民在生活中常将龙、羊文化相联系,形成图腾崇拜。李朝威籍贯在河陇,此处牧羊业繁荣,与柳毅见龙女牧羊形雨工的泾阳距离十分近,李朝威对河陇牧羊史应是相当了解。唐传奇作者创作时,喜欢作意好奇,将故事写得离奇曲折,以增强阅读效果。李朝威对龙女牧羊形雨工情景的设定符合中国古代龙羊文化联系,传奇发生地泾阳牧羊繁荣特点,更符合唐传奇作意好奇的写作方式。

关键词:洞庭灵姻传;羊龙联系;李朝威;河陇文化

《洞庭灵姻传》是唐传奇中的名篇,为唐代李朝威所著。《太平广记》卷四百一十九引自《异闻集》题作《柳毅》,《类说·异闻集》名为《洞庭灵姻传》,鲁迅先生定校的《唐宋传奇集》定名《柳毅传》。汪辟疆《唐人小说》名为《柳毅》,李剑国定其名为《洞庭灵姻传》,笔者以为更确妥,故从之。

《洞庭灵姻传》讲述唐高宗仪凤年间应举下第士子柳毅往泾阳告别乡人,途中鸟惊马驰,逢一风鬟雨鬓自称洞庭龙君小女的妇人于道畔牧羊,自言受泾河龙王夫家虐待,望柳毅为其传书洞庭龙宫,出于义愤柳毅慨然允诺。龙女得救后,其父洞庭龙王为报恩以龙宫奇珍异宝相赠,归家后柳毅变卖珍宝,摇身为巨富。在婚姻经历两娶两亡后,柳毅娶了化身为卢氏前来报恩的龙女为妻,卢氏为柳毅育下一子后告知真实身份,二人同归洞庭,柳毅亦得道成仙。柳毅与龙女的相遇,李朝威写得亦幻亦真,柳毅往泾阳告别乡人途中,“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①柳毅“怪而视之”,相询之下,龙女自明身份遭遇,请柳毅助其传书龙宫,柳毅允诺,复问龙女所牧之羊何用,难道神祗宰杀?龙女告知所牧“非羊也,雨工也”,是雷霆之类也。柳毅与龙女引别东去,没走几步回头看时龙女与羊俱消失不见。为何柳毅所见龙女牧羊形雨工,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一、羊与龙的联系

柳毅见龙女牧之羊“非羊也,雨工也”。雨工,龙司雨的工具。以羊形伴龙女身旁,将貌似人的牧羊女的龙性以及与羊的联系揭示出来,透露牧羊女“龙女”身份。古代中国文化中羊、龙图腾是华夏民族重要的图腾崇拜。

《洞庭灵姻传》柳毅所见龙女身旁的羊形雨公与古代龙羊联系分不开。龙形象是古人据生活生产的需要想象并不断融合其他物体形状的结果。闻一多《伏羲考》言:“它(龙)是一种图腾,并且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动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1]龙是古人吸收借鉴生活中常见的一些动物典型特征汇集而成:蛇身,羊须、鹿角、鹰爪……将之改造、组合成的新形象,其中包括羊角,羊须等羊元素。

羊是华夏大地上普遍存在又易于养殖的物种,先民很早就已狩猎并驯服羊,先民衣食仰赖羊供给,羊在其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成为远古重要的图腾之一,中国文化中也处处渗透着羊的影子。《山海经》记载有羊形神:“其神状皆羊身人面……羊角虎爪,出入有光。”[2]三星堆文化 “羊首龙”,龙文化中融入了羊元素,有觀点认为三星堆代表了以羊为图腾的古羌人文化。《说文解字注》羊部称:“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3]”羌与羊有联系,间接也说明羌人与龙可能也有联系。华夏民族自称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古籍记载炎、黄二帝与羊可能也有联系。《帝王世纪》载炎帝之父少典娶妻有蟜氏属古羌族,先民讲究从母姓,炎帝随其母姓姜:“炎帝神农氏姜姓也……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生炎帝。”[4]有蟜氏为古羌族,衣食仰赖羊,为突出羊的地位,以羊为图腾。有蟜氏感龙生炎帝,说明炎帝真实身份可能是龙羊结合体,有羊血统。古代有羊以龙名,龙呈羊形的例子。《白泽图》“羊有一角当顶上,龙也”,《清异录》“冯翊产羊,曰:白沙龙”,说明龙羊崇拜源来已久。

古人生活中的龙崇拜主要源于龙有掌管风雨之能,古人认为龙施雷雨,佐天地养万物,所以每年都会有用羊祭祀龙神,祈雨或祈晴。《山海经》就多处提及与雷雨风雨有关的“龙形神”:“人身而龙首……出入必有飘风暴雨”“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5]《史记·天官书》记载:“轩辕,黄龙之体,主雷雨之神。”[6]《周礼·夏官》载周时有专门执掌祭祀割牲的“羊人”一职,“掌羊牲,凡祭祀,饰羔,割羊牲,登其首。”[7]李朝威在书写中亦是注意民间文化中的龙羊联系,所以在《洞庭灵姻传》中巧妙地把二者结合,塑造出一个牧羊形雨工于野的龙女形象,读来趣味盎然。

《洞庭灵姻传》中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龙王家族,洞庭、钱塘、泾川、濯锦小儿都属龙王家族,龙王家族职司是施云致雨、控制雨水。《洞庭灵姻传》龙女所牧之羊虽然有羊的外表,但隐隐之中还透露着随龙司雨的雷霆特点,“数顾视之,则矫顾怒步,饮龁甚异。”“矫”“怒”二字,写出雷霆之神所化的“羊”,确有神异之处,这与龙司雨的身份可能有关。龙字的甲骨文写法 ,兽首蛇身,顶部的“辛”代表云团被龙驱使,雷声“隆”发音与龙相似,根据隆隆雷声和形状想象“龙”形;雷霆特点与龙女所牧羊表现出的“矫怒”之态十分相似。龙女风鬟雨鬓牧羊于泾阳河畔,与世俗普通牧羊人无区别,细察会发现羊群其实是被龙女驱使的。据此推测,龙女作为龙王家族的一员也担司雨职责,其所牧的羊为“雷霆之类”,与云雨相关,也就是说龙女可能具有驱使雷霆致雨的神力,或者至少是与羊形的雷电有密切联系,毕竟牧羊人与羊的关系是最为亲密。

二、李朝威籍贯与龙女牧羊地的联系

《洞庭灵姻传》文后有注“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李朝威籍贯为陇西,与李朝威生平事迹相关的文献材料极少,只能根据其所遗留的作品进行推测,其大约生活于中唐时期,生平事迹皆不可考,现今能见到的作品仅《柳毅传》《柳参军传》2篇。据李剑国考证,此传奇小说可能完成于唐德宗贞元年间,唐时题目为《洞庭灵姻传》,现名《柳毅传》应该是宋人在收录时所改。李朝威自称陇西人,按古代地理位置的划分来看,陇西为陇山以西,黄河以东地区,由陕西和甘肃的界山陇山划分而来。《洞庭灵姻传》中,柳毅与龙女初见于泾阳河畔,古人习惯以水之南北划分地名,泾阳在泾河之北。唐玄宗开元年间,增设京畿道,属京畿道京兆府泾阳、云阳县。泾川即泾川县,位于秦陇交界处。即李朝威籍贯与龙女牧羊地泾川都属于秦陇之地。

唐传奇书写者善于从身边熟悉的名物中选取素材进行创作,营造一种真实感;家乡或是相邻地理位置中的名物往往为其首选对象,作为传奇故事中事件首发地或名物特产地。李朝威《洞庭灵姻传》《柳参军传》中都有地名选择在家乡或邻近地方的情况,前者六次提到的泾川、泾阳与李朝威籍贯陇西非常近;后者“柳参军为华州人”,华州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属京兆府管辖,邻近陇西。这种特意为之的地名选择与李朝威是陇西人有关。《洞庭灵姻传》龙女牧羊的泾阳河畔靠近陇西,隋时隶属雍州;唐玄宗时,雍州改为京兆府属关内道,后增设京畿道京兆府泾阳、云阳县。陇西唐时属于渭州陇西郡和京兆府之间隔岐州和秦州二立。为加强艺术效果强调真实性,李朝威把传奇故事次发生地选在与籍贯相邻的泾阳。先秦时期,河陇地区就是翟、乌孙、羌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易于驯服和饲养的羊是其衣食之源和游牧文化的表征。陈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指出:“河西区域受制于胡戎……既可受长安之文化,亦得接河西之安全,其能保存学术于荒乱之世,固无足异。故兹以陇右河西同类并论,自无不可也。”[8]李朝威籍贯陇西位于渭河上游陇西之西的河陇地区,是边塞、游牧、农耕和西域特色等相融合的地理文化圈。尽管李朝威不一定在河陇地区从事文学活动,但河陇文化中宽容开放、求新尚奇的精神,无疑对其传奇书写起影响作用。河陇特殊的地缘文化为唐传奇的书写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李朝威作为陇西人,定是熟悉河陇地缘文化,故将故事发生地定于泾阳应是有意选择。早在商时,泾渭流域的秦陇之地便是周朝祖先居住地;西周时,秦人的祖先在河陇游牧,所牧牲畜主要是羊、马、牛、骆驼等。任何一种现象的产生都不是单一的原因,《洞庭灵姻传》中,李朝威将羊形的雨工与龙刻画在一起,除了陇中之地牧羊业发达的自然原因之外,还与龙在古代社会被当作神灵和祥瑞的象征有关。文学作品书写者创作过程中倾向于选取熟悉地区特定的物产体现地域特征,李朝威显然对于古代社会的灵物崇拜与秦陇地区牧羊文化都是熟知的,在创作时自然地将其相结合,给我们呈现出一幅生动的龙女牧羊形雨工图。

三、唐传奇写奇艺术的影响

唐传奇作者创作时,喜欢将故事写得离奇曲折,通过想象、虚构、夸张等手段营造故事奇幻效果。胡应麟称此手法:“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传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9]强调其书写者为达到艺术效果,尽其想象叙写世情百态,以使故事亦幻亦真,提升阅读感受。《洞庭灵姻传》通过高妙的叙事手法将奇特的“龙女牧羊”画面呈现出来,正是出于李朝威“作意好奇”的创作动机。

《洞庭灵姻传》开头将柳毅遇龙女时的环境描写得充满奇幻色彩:“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寥寥数语写环境突变暗示马与龙、人与兽之间不同物种能量起冲突,读者心理也顺势产生好奇,欲探情节发展之究竟。柳毅初见龙女听其诉说身世遭遇的同时,暗自观察伴于龙女之侧之羊,顿生疑惑插话放羊何用,难道神祇宰杀?龙女解释非羊,为雷霆所化雨工。柳毅细察发现羊形雨公虽然有羊之外形,但“矫”“怒”之态非与世俗之羊同,就好比龙女虽是风鬟雨髻以牧羊女之态现身,但所牧羊形雨工又暗示其非凡人,恰好也與龙女身份对应。从龙女现身到龙女与羊俱亡的神秘情节安排,看似闲笔,实则不闲;此笔使文本意趣平添,读来咀嚼不尽。除此之外,后文柳毅入龙宫见闻,龙女为报恩化身卢氏嫁与柳毅,柳毅成仙与龙女同归洞庭等情节写得恍惚迷离、似幻似真。这是传奇书写者故意为之,精心构思所得,在保证传奇色彩的同时,极尽心力于细微处雕琢、刻画故事的新奇处。柳毅初遇龙女一看“惊艳”,再察“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寥寥几字,龙女神态、穿着、心理、独特气质俱现,哀婉动人的外表下隐藏命运遭际的不幸,为后面柳毅怜悯顿生慨然救助做了铺垫,用笔可谓精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虽批评唐人传奇小说尤其《洞庭灵姻传》奇幻手法鄙诞不根,换个角度看未尝不是李朝威奇幻笔法运用得成功。

值得注意的是李朝威用奇幻手法塑造人物和描述作品时是基于真实生活和环境着笔。《洞庭灵姻传》无论是人物设定、情节安排、语言叙写、环境渲染等方面可谓是审慎选取精雕细琢,用语虽简但描摹细致,充分显示文言魅力。情节离奇多端,离不开李朝威丰富的想象力,亦人亦神虚幻情节的安排。其中描绘的“龙女牧羊形雨工图”既是李朝威基于个人深厚的文学素养对唐传奇写奇艺术的发挥,又离不开家乡河陇之地独特人文景观的滋养。

四、结语

李朝威《洞庭灵姻传》开篇描绘的龙女牧羊形雨工图的视觉差,将读者带入了一种亦真亦幻的境界里,不仅增强了传奇作品的趣味性,更将唐传奇写奇艺术发挥到极致。某种程度上说,李朝威这种创作可能源于古人生活中龙羊信仰崇拜及其籍贯河陇之地牧羊文化的繁荣,其中呈现龙女所牧羊形雨工是作者基于生活见闻以及灵物崇拜想象的结果,正是这种大胆的想象为唐传奇的书写注入了活力,增强艺术美感。

注释:

①文章所引《洞庭灵姻传》文本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一书。

参考文献:

〔1〕闻一多撰.田兆元导读·伏羲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32.

〔2〕袁珂译注.山海经译注[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23.

〔3〕(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社,1981:145.

〔4〕(晋)皇甫谧撰.(清)宋翔凤辑.钱保塘、刘晓东校点.帝王世纪.济南:齐鲁书社, 2010:3.

〔5〕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53.

〔6〕(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1:1301.

〔7〕徐正英,常佩雨译注.周礼[M].北京:中华书局,2014:1305.

〔8〕陈寅恪.两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31.

〔9〕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