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论”与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宇宙时间观
2022-03-23遇美娜
王 钢,遇美娜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莎士比亚后期传奇剧展现出对时间处理与表达的高度重视,剧中时间的不同形态决定了情节的悲喜属性与氛围的变化走向。在悲剧情节阶段,时间快速流动,颓败而又腐朽,戏剧的情节因而向着悲剧的方向发展,呈现的是灾难与毁灭,成为“末世观的启示录前奏”[1]32;在过渡情节阶段,戏剧时间具有循环表征,在经历长段时间间隔后,戏剧情节逐渐向喜剧方面偏转,出现恶人忏悔、善人死而复活的景象;在喜剧情节阶段,时间在爱与和谐的画面中实现永恒,悲剧氛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意想不到的幸福结局”[1]32。细究传奇剧时间的具体表现形态,可以发现其具有传统宇宙时间观的特征:戏剧悲剧情节阶段的时间体现了宇宙时间的线性特点;过渡情节阶段的时间呈现出了宇宙圆形时间的样态与功能;喜剧情节阶段的时间则指涉宇宙永恒时间维度。而“末世论”与传统宇宙观的内在关联,决定了莎士比亚传奇剧在对宇宙时间进行艺术演绎的同时,又具有明显的末世论思想维度。
一、直线时间:“原罪”阴影下的颓败灾难
宇宙直线时间是一种“有始有终的时间”,其运行方式“呈现为直线的发展”[2]131,这种时间是一种暴力,具有破坏性,它使“一切在时间中出现或做过的事物徒劳无功”[3]。宇宙直线时间与“末世论”同处在以“原罪”为开端的因果链条之上,人类的“原罪”导致直线时间的出现,并最终导致了末世的来临。据《圣经》对时间的描述,可以发现时间本是神给予世界的礼物,神造出太阳、月亮和星辰,是为了“分昼夜”“定节令”,由此时间具有了赐福性。但由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犯下“原罪”,神发出了死亡威胁,“你吃的日子必定死”,随之时间也变得邪恶,呈现出直线形态,具有了诅咒、破坏和腐朽的特质。莎士比亚在传奇剧中集中呈现过去—现在—将来的直线时间模式,一方面突出对未来的关注和积极的末世期待,另一方面展现末世来临的溃灭预兆,并预示时间将最终走向终结。
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叙事时间以“现在”为立足点,向前延伸回忆过去,向后延伸展望未来,展现出对末世时间的最终指向与重视。
加拿大学者弗莱认为,《暴风雨》中的普洛斯彼罗始终“密切关注着时间”[4]152。从戏剧第一幕第二场可以看出,普洛斯彼罗对时间的关注表现在对过去—现在—将来时间流程的把握与利用。在这一场景中,普洛斯彼罗对女儿米兰达讲述安东尼奥12 年前的罪行,接着与精灵爱丽儿谈论刚刚的海上风暴,然后又谋划着未来的时间安排:“从此刻起到六点钟之间的时间,我们两人必须好好利用,不要让它白白地过去。”[5]15由此可见,普洛斯彼罗站在“现在”的时间点,充分利用直线时间的流变性实施他的惩罚与改造计划,他的魔法的力量“以时间的形象展现出来”,且只有遵循直线时间的节奏,他的魔力“才会有效”[4]152。莎士比亚在剧中呈现出“一种时间链条式的关系”[6],强调短暂的“现在”对未来的深刻影响与积极指向,正如学者梁工所指出的,在短短的3 个小时的叙事时间内便“‘构筑’了岛上各个人物的命运和未来”[7]。莎士比亚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从艺术效果层面增强剧情节奏的紧迫感;二是表达对末世的最终指向与积极盼望。
同样的时间叙事方式也出现在《辛柏林》中。戏剧的开篇便是借两个绅士的对话对20 年前的王子被窃进行回忆,接着戏剧从三条叙事线索同时展开:公主伊摩琴与波塞摩斯的爱恨情仇、被窃的两位王子的生活与回归、不列颠与罗马帝国的军事冲突。当戏剧场景切换到两位王子生活的威尔士山野时,大臣培拉律斯便开始回忆过去的王宫生活与两位王子的幼时情景,从而提醒两位王子宫廷生活的险恶与培养雄心的重要性。两位王子被窃的20年,既是对国王辛柏林轻信谗言、冤屈忠臣的惩罚,也是对大臣培拉律斯因愤怒窃走王子的惩罚,二人都在这20 年中饱受时间的侵蚀。当戏剧叙述焦点转移到伊摩琴与波塞摩斯时,戏剧中的其他小角色如贵族乙和侍从毕萨尼奥便表达出对二人平安归来、共同统治国土的愿望与期待。
除了借助直线时间叙事模式来展现对未来的关注及对末世的期待,莎士比亚在后期传奇剧中还塑造了大量拟人化的腐朽时间形象,以此展现直线时间的破坏性与短暂性,并强调其是末世来临的序曲。
文艺复兴时期,时间“一般都被描绘为生有双翼”[2]130。莎士比亚受此时间描绘的影响,在《冬天的故事》中也设置了一个带有双翼的时间形象。在戏剧第四幕的“引子”中,“致辞者”扮时间上台,“用时间的名义驾起双翮”[5]128,将16 年的剧情时间一代而过,使读者感觉16 年的时间仿佛只是一瞬间。这种时间形象的设置,一方面是为剧情叙事的省略而服务,另一方面旨在强调线性时间对人的绝对制约力与时间的短暂性,时间不会因人的意愿而放缓,时间是无情的。莎士比亚对此有深刻的体会,他还在《泰尔亲王佩力克里斯》的开篇设置了一个“时间老人”的形象,描绘其从“往昔的灰烬之中”[8]323而来,叙述与揭示安提奥克国王安提奥克斯与女儿的乱伦罪行。“时间老人”从过去而来,指向未来的衰败腐朽,是时间灾难的拟人化形象象征与见证。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安提奥克斯父女最终在一次驾车游玩时被天火焚身暴死。剧中主人公佩力克里斯自从猜出安提奥克国王安提奥克斯的乱伦谜底后,便一直处于乱伦所象征的原罪的阴影中,因此开始了流浪之旅。佩力克里斯的冒险经历可以分为七个部分,在每一段经历之前,都由时间老人登台交代事件的来龙去脉,由此他便在时间之流中遭受一个又一个灾难,并在这期间逐渐走向身体的衰败与精神的死亡。
二、圆形时间:死亡“悬临”的流浪与救赎
圆形时间是宇宙时间的另一种时间形态,指的是过去与未来相互联结而暗示一个圆形,如此周而往复运动,因此圆形时间也被称作循环时间,其目的是返回最初永恒的神圣时间。宇宙圆形时间与“末世论”具有同构关联。在“末世论”观念中,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后便开始了在时间长河的流浪之旅,这一过程同时也是朝圣之旅,等待着神的最终审判。这样,“末世论”便将宇宙时间的圆形运动与人的宗教朝圣联系了起来,使时间具有了审判与救赎的意味。莎士比亚传奇剧展现出了这种时间观念,但突出了“死亡”在人类流浪与朝圣过程中的重要地位。在莎士比亚看来,死亡使人们在将来的指引与心理的恐惧中观照过去和现在,并进一步使人们相信在朝圣与流浪的过程中可以凭借信仰与美德克服重重困难。诚如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死亡作为人类“不得不承担的存在可能性”,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悬临”[9]。
莎士比亚传奇剧中普遍存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间隔设定,这段时间间隔具有循环性质,并显示出催生美德与救赎的功能。剧中的人物在此期间伴随着死亡的阴影,为过去而忏悔,并学会了宽恕与和解,最终事情发展趋向扭转,回归到喜剧性原状。这是莎士比亚传奇剧时间处理的一个重要特征,也就是匈牙利学者阿格尼斯·赫勒所说的“拨正时间”,即“在命运即将定型前令其回转”[10]。
在《泰尔亲王佩力克里斯》中有一段14 年的时间间隔,是从佩力克里斯海上第二次遇难、不得不将死去的妻子泰莎扔进海中并将刚出生的女儿玛丽娜交与塔萨斯国王和王后抚养,到佩力克里斯与长大成人的玛丽娜与复活后的泰莎团聚重逢这段时间。从中世纪历史时间角度来看,佩力克里斯的七段经历与人类“七个时代”历史模式相对应,这一模式标示着周期性的历史时间,具有宇宙圆形时间特点。剧中佩力克里斯的无奈“抛妻弃子”对应的是第三个时代,即亚伯拉罕时代。对于佩力克里斯这样的流浪者来说,泰尔王国便等同于应许之地,像亚伯拉罕一样,他也被迫牺牲了家庭成员。佩力克里斯与妻女的重逢对应的是第七个时代,即尘世死亡时代,标志着历史的结束和永恒的开始。因此,这15 年的时间间隔是作为历史时间的循环过程,在这期间佩力克里斯被妻子与女儿的死亡阴影所笼罩,他的胡须“十四年没有剔过”[8]408,像苦行僧一样在时间长河中虔诚朝圣,时间磨炼了他的精神意志。
在《冬天的故事》中,长段时间间隔是从王后赫米温妮去世、公主潘狄塔被抛弃,到两人回归与复活这16 年时间。从最初的故事发生背景冬季,到最后众人欢聚的春季,剧中的16 年时间间隔构成了季节循环,故事情节也由悲转喜。在戏剧第二幕第一场,小王子的话“冬天最好讲冬天的故事”[5]102揭示了戏剧前期的悲剧基调,即在西西里的冬季发生了一系列悲剧:公主潘狄塔被弃、王子迈勒密斯与王后赫米温妮死亡、大臣安提哥纳斯被熊杀死并啃食等。戏剧的第四幕与第五幕的背景则转眼切换为16 年后的春季,无论是波西米亚还是西西里都上演着欢乐场景。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在王子、公主、王后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度过16 年,在这期间他任凭宝丽娜的指责与谩骂,“像一个忏悔的圣者一样”[5]163,为自己当初的暴行而悔恨,他的暴君特质在时间间隔中得到净化。
在传奇剧的这些长段时间间隔设置中,莎士比亚往往还会展现假死与复活的情节模式。在文艺复兴时期,圆形运动常被文学“用来表现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复活’与‘再生’模式”[2]74。莎士比亚也受此影响,但他将宇宙时间的圆形运动与末世审判维度下的死亡与复活进行结合,从而创造出了圆形时间游历中的死亡与复活模式:《泰尔亲王佩力克里斯》中佩力克里斯的妻子泰莎在海上航行中产后昏厥,被误认为已经死亡,却在第二天被以弗所贵族萨利蒙所救而复活;《冬天的故事》中王后赫米温妮由宝丽娜宣告死亡,但在16 年后又奇迹般地复活。传奇剧中经历死亡与复活的大都是女性人物,她们有着“类似于隐喻性死亡的经历”,并且“在精神上获得了重生”[11]。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莎士比亚看来传奇剧中的女性主人公普遍具有忍耐、善良、优美、智慧等美好品质,是道德人物的典型。她们凭借坚定的信仰与理想战胜了时间,并在死亡“悬临”中获得精神上的重生与启示,这也是圆形时间游历中来自末日审判的最高奖励。
三、永恒时间①永恒并不是时间,但两者也不是对立关系,永恒作为“神”的某种属性,与时间的有限性相比,它具有无限性,由于人类的流浪与救赎,时间和永恒通过日趋密切的线性关系结合在一起。因此,本文的“永恒时间”是指具有永恒性的时间形态,也是指经传统宇宙论和“末世论”空间化处理的神圣时间。:爱与和谐秩序的新终结
西方传统宇宙论认为,时间在创世之初的形态是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的混沌空间。神发动善恶大战,创造宇宙万物的同时,对宇宙空间和宇宙时间进行了有序安排,其中,神和天使的宇宙空间是最高天,“那里没有时间概念,只有永恒”[12]。这种对时间进行空间化的处理被“末世论”观念进一步发展,强调到了末日,耶稣降临人间实施最后审判,有福之人将和神、天使同住,享有永恒的神圣时间。在此意义上,宇宙永恒时间与“末世论”的永恒时间都是一种被空间化的时间形态,是时间向空间的转移,时间得以在空间中达到圆满终结。
文艺复兴时期,时间与空间的关联更为人们所强调,他们认为时间是“一种从永恒中借来的或分出来的空间;它最终将返回永恒”[13]。在神逐渐隐退的时代,莎士比亚传奇剧对于永恒时间的展现做了新的处理,呈现出更多世俗倾向,即莎士比亚并没有选择描绘神圣景观,而是凸显在人与人之间构筑的爱与和谐秩序的画面中达成永恒。
在《泰尔亲王佩力克里斯》的结尾,佩力克里斯时隔14 年后终于在狄安娜女神庙与妻女团聚,戏剧在“时间老人”的总结陈述中落下帷幕。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冬天的故事》的结尾处,众人齐聚在宝丽娜的礼拜堂,共同见证了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与王后、公主时隔16 年后的重逢。里昂提斯与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达成了和解,宝丽娜被指配给正直忠心的大臣卡密罗,弥补了她丧夫的悲痛,戏剧最终在欢乐的和谐画面中收尾。《辛柏林》更是如此,时间最终停留在爱与和谐的家国图景中。而《暴风雨》则相对集中地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文人对返回神圣永恒时间的渴望,展现了莎士比亚对人间天堂乐园的构想。在戏剧中所呈现的荒岛上,每天萦绕着或悦耳或庄严的“天体音乐”,有精灵有魔法,使人仿佛置身于神圣永恒的天使时间,正如那不勒斯王子腓迪南的感叹,“这地方简直是天堂了”[5]61。但普洛斯彼罗却指出这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景,“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5]62。莎士比亚借普洛斯彼罗之口试图说明,唯有通过爱与宽恕建立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秩序才是真实而永存的。经过大海的洗礼,安东尼奥等人洗去了过去的罪恶,普洛斯彼罗也选择了宽恕,决定爱他的仇敌。最终,普洛斯彼罗抛弃了魔法,加入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维系之中,体现了莎士比亚对时间旅程终点的改变,对神圣之光笼罩下的永恒人间乐园的盼望。
在描绘亲人之爱、国与国之爱、仇敌之爱的同时,莎士比亚也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的爱情,并强调了婚姻对于达成永恒的重要性。古罗马学者奥古斯丁曾概括性地提出婚姻的好处:一是生育的合法性;二是能保证忠贞;三是合一的纽带[14]。在奥古斯丁看来,婚姻本身就是一种神圣的结合,人类始祖早在犯下“原罪”前便有了婚姻,并受到神的祝福。因此,婚姻是接近神圣永恒时间的有效方式。
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主角是年老一代,而希望的载体却是年轻一代,例如《泰尔亲王佩力克里斯》中的玛丽娜与拉西卡马斯、《冬天的故事》中的潘狄塔与弗罗利泽、《辛白林》中的伊摩琴与波塞摩斯、《暴风雨》中的米兰达与腓迪南都是在父辈们之间仇恨的背景下结合,并被年老一代赐予神圣的婚姻。正是因为他们的爱情与婚姻,才促进了年老一代的宽恕与和谐。此外,这些年轻男女都是出自皇室或贵族阶级,象征着和谐的秩序。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反复强调婚姻对于战胜时间、通向永恒的重要性,在传奇剧中他将这一主题进行延展,并赋予其末世的内涵与维度,即当爱和婚姻包含着情欲又超越了情欲,超脱于现世又真实存在于现世时,它便成为了人们的信仰,代表着永恒与完满[15]。莎士比亚在传奇剧中对这一最高理想图景进行了艺术化勾画,从而使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一幅幅人间爱与和谐的画面中,实现了时间在永恒中终结也在永恒中开始。
四、结论
莎士比亚的晚期传奇剧凝结了他“人生全部的经验和智慧”[16],戏剧对宇宙时间与“末世论”观念的艺术化展现与表达有着深刻的现实动因。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时间问题普遍存在矛盾心理:一方面,人们希望加快时间流动性,他们“到处感到在战略、宣传、工业生产或保障供应上,同样在行政和财政方面,都需要迅捷”[17];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给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使整个社会弥漫着对时间的焦虑情绪。在此心理氛围下,莎士比亚传奇剧在“反映了他那个时代的焦虑”[4]41的同时,更希冀于悲观中找寻新的希望,在否定中展现对现实的超越。莎士比亚创作传奇剧正值文艺复兴末期,此时社会弊端逐渐暴露,人对自身的高度张扬导向了情欲放纵和利己主义,人与人之间被一种金钱关系所主导,爱情与婚姻也成为了一桩生意,人文主义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随之激化。加之1608 年伦敦大瘟疫这一末世景象,使得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切身感到了时间即将走向终结,进而难免陷入极度悲观的情绪之中。人生处于晚年的莎士比亚此时虽然对时间的颓败与焦虑有着更为深刻的体会,但他更试图通过对末世的积极指向与盼望来缓解人们的不安与焦虑,并由此对“当下”进行积极的反思。而经由喜剧时期的乐观和悲剧时期的痛苦挣扎,莎士比亚最终从宗教精神中寻找到了出路,进而在传奇剧中着力展现暴风雨后的沉淀与平静。这种展现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回归,而是对人文主义理想与“末世论”观念的有机融合。通过这种融合,莎士比亚将时间的终结描绘成了一个圆满美好的幸福结局,这是他为克服文艺复兴时期的时间焦虑、化解时间危机寻求到的最佳方案,从中可以清晰地见出他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和对人类未来的殷切期望,而这也正是莎士比亚后期传奇剧的深邃思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