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评点的叙事理论及“双重解说”
2022-03-23刘雪莲
刘雪莲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平山冷燕》是明末清初小说家天花藏主人的代表作,也是清初言情小说中流传最广的小说之一,因书坊反复翻刻,至今仍有多种版本流传[1]。根据国内外的版本资料,该书保留下来两种较为完整的评点本,在清初的小说中并不多见。目前,尚未有学者对《平山冷燕》的评点理论加以细致、全面的考察。实际上,天花藏主人的评点与金圣叹、毛宗岗等人的评点理论一脉相承,共同构成了明清小说评点理论成熟的标志。因此,本文拟对《平山冷燕》评点中具有特色的“枝叶之法”“水起云穷”“闲笔”等评点理论以及评点中的时空观念展开细致讨论。
这里首先对《平山冷燕》的两种评点本做必要的交代。第一种评点本为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天花藏评点四才子书》(以下简称“国图藏本”)[2](262)。有学者认为:“或者此本即顺治初刻本。”[2](263)笔者根据此本诸种特征,可以确定“国图藏本”为清初刻本。新近,笔者发现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本衙藏板本”《天花藏批评平山冷燕》①,他书未有著录②。该本与“国图藏本”属于同一系统版本,评语内容也基本相同。该本依据的底本属于更早的版本,也可能就是初刻本,因此笔者以“天花藏批评本”(下文简称“批评本”)中的“评点”为依据进行论述。“天花藏”即“天花藏主人”,这个名号在他的小说中多次出现,如清初小说《赛红丝》[3]、《人间乐》[4]等,无须另做解释。第二种评点本是清末“静寄山房”刻本,封面左栏题“冰玉主人批点”(以下简称“冰玉主人本”),序言署“冰玉主人戏题”③。“冰玉主人”为清怡僖亲王弘晓(1722—1778),该评点本皆为夹批,较为零散。有学者认为,该本体现了评点者鲜明的个人特色[5]。笔者认为,总体上来看,该本评点较为泛泛,理论价值并不甚高,但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参考。
相较于金圣叹、毛宗岗等小说评点者,天花藏主人既是评点者,又是作者,具有“双重身份”,因此本文将“批评本”纳入评点者、作者及读者的不同视角进行阐述。天花藏主人为明末清初人,《平山冷燕》流行于清初,那么他应与金圣叹(1608—1661)为同时代人。因“批评本”中又提到了《水浒》,天花藏主人无疑受到了《水浒传》创作思想、金圣叹评点理论的影响。再有,康熙年间(1662—1722),毛纶、毛宗岗父子对《三国志通俗演义》做了修改和评点[6],而天花藏主人评点《平山冷燕》的时间比毛宗岗(1632—1709)略早,所以他受毛氏影响的可能性不大。因此,笔者以金圣叹、毛宗岗的评点为参照,探究天花藏主人评点理论的开拓及其“双重解说”的个性特色。
一、“枝叶之法”呈现叙事脉络
古代小说在叙事发展中分枝分叉,即“说书人”所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常常被小说评点家们使用,笔者将其概括为“枝叶之法”。张世君在《明清小说评点叙事概念研究》一书中,论及“过枝接叶法”[7](250),“过枝接叶法”是金圣叹评点《水浒》时所提出的。他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十二回总评中写道:“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8](596)金圣叹所说的“过枝接叶”主要在于强调“借径”。天花藏主人在评点过程中,既受到金圣叹评点理论的启发,也显示了自身创作过程中对叙事脉络的掌控及个性化的思维模式。
(一) 掌控“枝叶相生”的叙事脉络
“批评本”第一回回评中提出了“根”“叶”的问题,立言“必有一大根蒂而总统之”,并直接提到了《水浒》篇首先所写“误走妖魔”之事:
凡善立言者,立言之始,必有一大根蒂而总统之,则枝叶四出,方不散乱。如《水浒》,欲写群贼,而先误走妖魔,则群贼之生,不为无据。此书欲写平、山、冷、燕之才,恐涉虚诞,而先奏才星降瑞,以为根蒂,虽极为夸美而人不惊怪矣。(“批评本”第一回回评)
从这段评点可以看到,天花藏主人论及了《水浒》的创作思路,这里的“大根蒂”具体是指《平山冷燕》第一回交代了“才星降瑞”的天象,皇帝据此天象敕礼部搜求人才。对“天象”的叙述类似于《水浒》的“楔子”,从而形成结构上的“枝叶四出”,故事脉络由此展开。天花藏主人又评点道:“文章出没,妙于无因而有因。譬如欲引入桃源,必先散沿溪之桃花。此书本欲见山黛小女子之才,故先见山黛小才女白燕之诗;欲见山黛小才女白燕之诗,故先见时、袁老前辈白燕之诗;欲见时、袁白燕之诗,故先见……一枝一叶,次第而生,看来宛若天然。而不知良匠苦心,已有穿通天地者矣。”(第一回回评)此段评点中数次出现“欲见”“故先”,指出欲写才女山黛的诗才,从朝臣庆贺写起,也就是“枝”“叶”要有次序,与“方不散乱”表达一致。可见天花藏主人在创作之时,对叙述的先后次序进行了缜密的思考。这种逻辑次序正如同绘画树木之法,他真正在创作之时实践了这种方法,这是他与其他评点者最大的不同。
金圣叹对《水浒》篇首的“楔子”评点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楔出游山……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马作结尾:此所谓奇楔也。”[8](41-42)金圣叹将“楔子”与整部小说的内容关联到了一起,“对整个情节的来龙去脉做了生动的介绍”[7](173),也促使“楔子”后来成为一些小说开端的固定模式。不过金圣叹所说的“楔出”,具有“引出”的功能,强调“连惯性”,而天花藏主人的评点强调的是先后的逻辑次序,因“欲见”而“故先”,由枝生叶,从而达到“次第而生”,看起来“宛若天然”。再看首尾照应,《平山冷燕》第二十回评云“钦天监又奏才星光映北阙,应前作结”,“应前”指小说以“才星降瑞”作为开篇,结尾以“才星光映北阙”收束,说明天花藏主人有意对开端与结局进行了照应。金圣叹认为,《水浒》以“石碣”收束[8](1244),照应了开头的“楔子”。天花藏主人可能有意模仿了《水浒》首尾照应的形式,以“天象”来凸显人才“降世”,融入了古代小说家“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老练的小说家总是在起首安排某种具有特殊含义的事件单元……临末必设计性质相似的事件单元回应前文。这可以说是中国古典长篇大结构的基本模式。”[9]《平山冷燕》首尾呼应的结构模式恰好表明,不仅长篇章回小说《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重视“大照应”,中短篇小说的作者也具有这样“首尾回环”的结构意识。
“批评本”中所用的“枝叶之法”,又与毛宗岗的评点理论有相通之处。毛宗岗对《三国志演义》评点道:“《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10](260)毛宗岗又认为虽然同枝、同花、同叶,但最终“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彩”[10](261)。毛宗岗强调的是,作者善于写同类情节,又能够避免雷同,关键还是强调一个“异”字。实际上,毛宗岗仍是模仿了金圣叹所说的“节同是节,叶同是叶,枝同是枝。而其间偃仰斜正,各自入妙”(第十九回总评)[8](363),两人都强调了“枝”“叶”的同中之异。而天花藏主人注重的是结果的不同,如第十七回评点道:“前不作二诗,高悬彩笔,则才子之气谓何,乃望风而先短;今不作二诗,以谢前愆,则美人之心不服,故赞羡以陈情。有一花定有一香,绝不空开空落。”此处“前二诗”是指书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在吕公堂先作了两首诗,表达了对山黛和冷绛雪的轻蔑,在考校失败后,二人又题了两首赞赏之诗。他们两次题诗各有目的,又各有结果,形成了两位书生“前倨后恭”的效果。比较来看,天花藏主人注重事件的结果,强调细节间的逻辑次序与因果关联,是对自己创作的总结或对照金圣叹等人的评点来总结自己的创作,自觉发现、掌控并点明小说的“根蒂”与“枝叶”。而金圣叹、毛宗岗则是根据自己的解读对文本进行再阐释。
(二) 拆解“枝叶同源”的思维模式
天花藏主人强调“枝叶相生”,在于“花”“叶”皆有“源”。如第十五回评道:“此燕、平二人之彩笔所以高悬也。花有根,水有源,看到后回巧扮青衣,方知此回高悬彩笔之妙。”这里所说的“花根”与“水源”,在于提醒读者,前后两回之间存在预设与衔接,小说仍按照时间线性发展来叙述故事。第三回回评云:“譬如一树,人但见后来之东一蕊、西一花,而不知枝枝叶叶悉生于此矣。”他把小说的结构比喻成“一树”,从整体结构发展的走向来观察细枝末节;“悉生于此矣”,指由一件事而引出后文诸多事件,虽乍看起来较为零散,但从全局考察却形成了章法缜密的结构。
天花藏主人把碎片化的零散细节比作“一花一叶”。如他多次提到“玉尺楼”的功用,“玉尺楼”为山黛之父为供奉御书“弘文才女”所修建。在第二回回评中他阐明,皇上赐山黛“玉尺”是“用以量才”之用,赐“金如意”又“早已埋张寅击头之去迹”。接着第四回评点,他又指出,大臣们跪拜“玉尺楼”挫了他们的“锐气”。到了第十八回,他又大段评点道:“张寅敢大胆上楼,虽吏部公子狂妄之常,然张寅若不上楼,则何以劳佳人画面?张寅若不画面,何以动气,要父亲上疏参人?宋信若不在接引庵借坐,何以……一花一叶,虽若自生,实不知皆为暗中之春气透出。”(第十八回回评)此回讲述了张寅依仗自己是吏部尚书之子,结果擅闯“玉尺楼”后被击头、画面。此段评点呼应了第二回所评“埋张寅击头之去迹”,“玉尺楼”“玉尺”“金如意”的叙事功能到了第十八回才全部体现出来。“玉尺楼”早在第二回就埋下了“根”,最终到第十八回看到了“果”,“枝枝叶叶悉生于”“玉尺楼”这样的“源”。其中细节关联类似“一花一叶”,层层推进,而“暗中春气透出”,又显示了小说内部空间组织构造在外部形态上的显现,把作者的创作意图从“内隐”转变为“外显”,显示了“一花”“一叶”与“一树”之间的密切关系,也是对“源”进行了逐一拆解,让读者一目了然。“冰玉主人”在第三回针对“玉尺楼”评点道:“然后日从楼上窥见晏文物之根,已脉伏在此。”可见“冰玉主人”也看到了“玉尺楼”的叙事功用,或者看过天花藏主人的评点。比较起来看,具有“双重身份”的“评点者”将细节关系拆解得更为透彻。
“枝叶”之间的关联有时类似于“伏脉”,不同的是,“枝叶之法”显示了事件之间的发展脉络,由此呈现“一花一叶”“一花一香”及“根”和“源”的放射性发展关系。“伏脉”源自中医学术语,在小说中大多只是单线照应,具有一定的深隐性与暗示性,很少能真正牵动小说的整体叙事结构。天花藏主人并非临时才使用这样的评点用语,“树”“枝叶”“次第”等用语也出现在他另外一些序言和小说中。如他在《画图缘·序》中写道:“忽生枝生叶,生花生果,凑合成树……次第而见耳。”[11]再如,他在《两交婚小传》第六回中写道:“大都有根自能生枝,有枝自能生叶,有叶自能生花,有花自能结果。”[12]可见,这种“枝叶”的创作思维模式在天花藏主人的心中早已固定下来。类似“伏根”“埋根”之类的用语,在一些小说评点中时有出现,如陈其泰批点《红楼梦》云:“直至百回之外,才用着刘老老,……不知名手行文,多在闲处埋根。”[13]清代大多小说评点者习惯使用“伏脉”,但无论是“伏脉”,还是“草蛇灰线”,体现的均是作者的“线性”思维,而“枝叶之法”呈现的是作者的“立体思维”,展示了作者、评点者的全局意识,因此“枝叶之法”并不同于“伏脉”。
天花藏主人以“譬如一树”“枝叶四出”来比喻小说结构的发展,凸显了“一树”的立体感。反过来寻踪觅迹,也可以“因花见叶”“因叶见枝”,这种如同“画树木”的评点方式,解构了小说文本叙事发展的理路。它不仅强调事件彼此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强调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因果关联。作者能够从全局考虑小说的基本叙事构架,也促使创作与评点相互贯通,因此《平山冷燕》的叙事结构虽然完整而精巧,但是“人为”痕迹较为明显,遮蔽了日常叙事的真实性与表现力。
二、“水穷云起”揭示时空变化
明清时期很多评点者使用绘画理论进行小说评点,“枝叶之法”本身将如同绘画树木的结构直接诉诸读者的直觉,属于“借画理诠释稗法”[14]。金圣叹使用“横云断山法”[8](36),也是这样一种意识,直接给了读者感官上的想象与体验。天花藏主人借鉴金圣叹的评点方法,自觉借用古代诗词、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来评点小说细部的叙事技巧,如“江上数峰青”“明月芦花,了无踪影”“月明中天”“笔墨若画沙分水”等。比较而言,“批评本”中最为突出的还是使用了“水穷云起”(“水穷山尽”)等富有画面感的评点术语,给读者提供了画面式的时空想象及阅读趣味。
“水穷云起”出自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5]。这句诗看似平淡,却将诗与画的意境结合到了一起,以“动”中之“静”呈现人的主观淡然心境,也蕴含了物我同化的精神境界。评点者借助这样的诗句揭示故事的起落、转折与动静变化,可以一语道破作者构思的妙处,让读者心领神会。袁无涯较早在评点中使用了“水穷云起”,他在《水浒》六十四回评道:“此篇有水穷云起之妙,吾读之而不知其为水浒也。”[16](1189)袁无涯用“水穷云起”来评张顺先身陷绝境而后又绝处逢生的经历。金圣叹对袁无涯之“水穷云起”又有一定的拓展,他在第五十二回评点道“行文固有水穷云起之法”[8](875),在技法体认上更有一种自觉意识[17]。金圣叹在《水浒》的评点中共有六次提到“水穷云起(尽)”[16](1-1520)。笔者将金圣叹的评论归结为三种情况:一是表达事情的急剧变化,而后绝处逢生;二是表示有意外的情况发生;三是并未真正“云尽”,而是留有一线生机。毛氏父子在《三国志演义》评点中,四次提到了“水穷山尽”(其中一次“水尽山穷”)[10](254-422),而没有写“云起”,但是后边大都跟着“绝处逢生”的评语,属于金圣叹评点中的第一种情况。天花藏主人的评点既与袁无涯、金圣叹有相似之处,又会根据具体的需求,对情节的发展变化重新体认。“水穷”“云起”呈现了具体、可感的立体画面,往往可以兼容“时”“空”的双重变化。
(一) “水穷云起”容纳流动画面
天花藏主人在第六回评点中使用了“行到水穷”,主要是针对才女冷绛雪进行的评论。小说第三至第六回,交代山东籍山人宋信混迹京城,在晏文物府中为其庆贺,发现了山黛所题写的对联有嘲讽之意,于是为了卖弄、讨好,宋信提醒了晏文物联中之意。他又亲自去与山黛考诗,不料落败出丑,被朝廷逐出京师。离开京师之时,宋信主动请缨,为山黛寻找青衣记室,恰好他所依附的官员窦国一、晏文物分别被降、选为扬州知府和松江知府,于是宋信离开京师,混迹于扬州、松江与京师之间。在抵达扬州时,他寻找到了才女冷绛雪,因作诗过程中被冷绛雪嘲笑,便作祟将冷绛雪买入山黛府中,接着打算前往松江,他的行踪对于推动情节发展起了重要作用。此回评云:
论小说游戏,宋信之题,当歪捏其词,以发一笑。……冷绛雪若不触怒宋信,何因生端而进京师?宋信若不又出一番奇丑,何为立足不定,又往松江?行到水穷,自然云起,绝不费五丁开凿之力,允称词家妙手!(“批评本”第六回回评)
上文评点中的“自然云起”既有绝处逢生之意,又有叙事上的逆转:其一,解说了人物在地域空间中命运的变化。与戏曲舞台上“戏随人走”的发展模式非常类似,空间位置的转变使才女冷绛雪的命运随之转变。“行到水穷,自然云起”,是指冷绛雪看似处于危境,实则到了京师另有一番天地。第五回回评又强调“降罚窦国一、宋信二人于扬州,以为援引冷降雪之地”,“援引”明确告诉读者,如果没有宋信被罚到扬州,便没有冷绛雪入京。此处评点印证了天花藏主人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利用地理空间的变化,编织、驱遣、引出人物行动,最终达到让冷绛雪、燕白颔等人汇聚到京城的叙事目的。
其二,“评点者”直接为读者呈现了人物线性的路程。天花藏主人解构了宋信往返于京师的地理路线,遵循了小说通常使用的“线性”连接结构的规则,每一个地理坐标都形成了连接点。这种地域性流动元素形成了小说人物背后的“叙事动力”。如果仅从文本来看,研究者还难以猜测作者的创作意图,经过作者“现身”进行评点,解说了“援引”之目的,研究者可以准确考察到贯穿于文本的“隐性进程”[18],明确作者在创作之时,就已利用空间变换的叙事策略来设计故事的走向,而并非研究者的猜测或过度阐释。
(二) “水穷山尽”呈现时空留白
“水穷山尽”并非穷途末路,这种情况较类似于金圣叹所说的第三种情况,即“水穷云尽”而“未尽”。金圣叹说的是留下生机与出路,而天花藏主人强调的是要留有“余地”。第十四回评点中,天花藏主人两次使用了“水穷山尽”。第一次是在燕白颔和山黛楼头相望时,他评道:“燕白颔与山黛突然相见,彼此美丽……只觌面一看,风流情景,已含蓄无穷,若再逗遛,便伤河洲之雅。故急急令仆妇赶去,便笔墨不至水穷山尽。”(第十四回回评)在才子佳人楼头一顾后,便被分开去,“只觌面一看”是实写,燕白颔被仆妇赶走是虚写,避免出现男女眉目传情,影响笔墨风雅。天花藏主人在《玉娇梨·叙》中写道:“无论兽态癫狂,得罪名教,即秽言浪籍,令儒雅风流几于扫地,殊可恨也!”[19]这种看法正是天花藏主人创作的宗旨,因此他在评点之时,首先想到的是笔墨不露骨、不僭越,于是又补充评道:“只门外墙上题诗,爱慕深情已低回不尽……故又急急令小童赶去,方觉情景留余,不堕入恶道。”(第十四回回评)“情景留余”并非留下“生机”“生路”,或“别有天地”,而仅是虚实掩映的空白,类似于中国山水画的留白,可以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批评本”中还反复强调了怕伤“河州之雅”,因此,这些评语并非琐碎、多余的抒情,读者可以由此判断,作者时时掌控着叙述的“风雅”尺度。
第二次使用“水穷山尽”是评点燕白颔访阁上美人。天花藏主人评云:“书生若细心一访,姓名自易知也。不知此时此际,若访出姓名,知为山黛,则水穷山尽,纵有烟云,亦不奇矣。故假老和尚之危言惊辞,使消息沉沉,方有无穷趣味。作者之意微矣!”(第十四回回评)评点直接挑明,作者故意设计书生访不出山黛姓名,否则会真的“水穷山尽”,后面的叙事将无法展开,“消息沉沉”之后才会曲折有味。以“云烟”点染,类似于国画常用的技法,看似平淡,却凸显了叙述逻辑上的自然变化与衔接。“尽”是虚指,并非真的“穷尽”,而是一种假设。对于“阁上美人”楼头一望的构想,天花藏主人认为:“虽是空中楼阁,却添出许多景色。”(第十四回回评)从创作者的视角来看,天花藏主人有意建构出一座“空中楼阁”,让读者“方知空中楼阁,别有妙气呵成”(第七回回评),实现“无端撮合”的目的;从评点者的视角来看,天花藏主人以蜻蜓点水的方式提醒读者,许多景色不过是让人信以为真,实则是自己的虚构。这里他作为“双重身份”的评点者,想阐述自己“虚构”手段之高妙,以期得到读者的肯定。冰玉主人也在第十四回评道“从来洞天福地,多在水尽山穷之处”,这属于一种泛指。比较来看,没有小说创作经验的“评点者”有时仅是随意抒发感受,并没有实际的指向与价值。
(三) “山回水转”解说水到渠成
袁无涯、金圣叹及毛宗岗等人,主要强调叙事情节中的逆转,在跌宕起伏中营造紧张、惊险的气氛,从而使情节更富有吸引力。而天花藏主人所评的“自然云起”,虽然有人物命运的转折,但却仍是依循故事发展的逻辑顺序展开,并为此做了很多铺叙。有时人物关系发生了“山回水转”的变化,如书生燕白颔与平如衡结识之时,张寅在其间冒充才子,以致平如衡坚决拒绝与燕白颔相见,天花藏主人评道:“忽为张寅一阻,又山回水转,壁立千仞,不复再往,直至……误为东风诱入春深处……而后恨相见之晚,方觉文章有神、交有道。”(第十回回评)“山回水转”是叙述上的气势变化与延伸,甚至时空上一再延长,“直至”新的情况发生。此回叙述了人物关系由僵持到“山回水转”“壁立千仞”,既显示了绘画式的气韵流动与审美意味,也容纳了时空的动态变化,最终由“山回水转”达到“水到渠成”。正如《红楼梦》戚序本评点所云:“山无起伏,便是顽山;水无潆洄,便是死水。”[20]也就是说,“山回水转”增添了动态感与艺术性。清初话本小说《豆棚闲话》第四回有这样的总评:“凡著小说,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穷云起,树转峰来。”[21]这类评点同样将“水穷云起”落实到了“自然”上,与天花藏主人所评有异曲同工之妙。
需要说明的是,“平地生波”与“水穷云起”有类似之处,都能给读者带来画面感。天花藏主人在第四回评道:“既已登楼,宜各就坐,仍复以拜御书挫其气,真有平地生波、无风作浪之妙!”这里“平地生波,无风作浪”是指无端出现转变,之前无丝毫的铺陈,“波”“浪”促使叙述在起承转合之间不流于平淡,也可感受到轻重缓急的不同。天花藏主人作为评价的“主体”,多次使用“浪”“波”,如“复以先事传题,关通天子又作一波”“以留余地,再生风作浪”“早一惊波,晚一急浪”等。“波”“浪”言明叙述中人、事之间的抗衡与冲突,显示了时间的仓促与紧迫。比较来看,“行到水穷,自然云起”较为舒缓,可以“意随形变”,“不受其时间空间的限制,从表象的需要出发,在静止的画面上,追求节奏的运动感”[22]。“水穷云起”与“波”“浪”交叉使用,体现了评点者的灵活性。从评点可以判断,天花藏主人在创作思维中有意制造矛盾来推动故事发展,因此这些评点也显现了他十分老练的创作技巧。
总体来看,天花藏主人的评点注重阐说文本“含而不露”的叙事技巧,与其在创作之中注重细节之间的链接与有意设置障碍有关。他在评点之时,将评点与写意手法融合到一起,以“绘画”之法阐述叙事变化,更能促使抽象的评点达到具象化的效果。后来很多评点者也借鉴了这类评点术语,较为巧妙地勾勒出叙事发展的动态画面。如但明伦在《聊斋志异·西湖主》一篇中便评道:“……水尽山穷,忽开生面。”[23]用此类评点术语解说小说情节、人物命运的变化,让读者豁然于胸。其实,这种评点源自评点者对中国传统艺术与评点之间的融会贯通,因而也促使评点者显示出不同的艺术个性。
三、“闲笔”铺陈语境及功能拓展
“批评本”反复出现“闲笔”一词,“闲笔”在李贽、叶昼等人的评点中已经多次使用。评点大家的评点方式、风格、用语会影响其后的大批评点者,很多学者对“闲笔”做过表述。童庆炳先生认为:“所谓‘闲笔’是指叙事文学作品人物和事件主要线索外穿插进去的部分,它的主要功能是调整叙述节奏,扩大叙述空间,延伸叙述时间,丰富文学叙事的内容,不但可以加强叙事的情趣,而且可以增强叙事的真实感和诗意感,所以说‘闲笔不闲’。”[24]这种解释囊括了很多学者对“闲笔”的表述,而明清小说评点中的“闲笔”并不能都达到“闲笔不闲”的功效。金圣叹不仅多次使用“闲笔”,同时也提出了“正笔”[8](249)。他所认为的“闲笔”是相对于“正笔”而言的,但也存在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闲笔”,后来很多评点者的理解、使用亦存在差异。
(一) “闲笔”对叙事时空的铺陈
天花藏主人使用“闲笔”评点时,凸显了具体叙事语境中的时空特点。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闲笔”对叙事时间的回应。“批评本”反复出现了“百忙中”,直接模仿了金圣叹的评点,如第五回出现“故百忙中忽夹出二对”,第十一回出现“前回百忙中说不完”。冰玉主人在第五回亦评点道:“百忙里点出冷新,却不显痕迹。”这也是模仿了金圣叹,都是以“忙”来映衬“闲”。天花藏主人还借用“闲笔”来点明叙事时间,以突显“忙”中之“闲”。如第五回评道:“食瓜果而美,撤赐山黛,似属闲笔,不知眷顾深情,正于此见。且急急回照立秋,又紧紧附出宽罪之表,正忙不了。”此处所说“撤赐”瓜果,回应了“立秋”,是因前文已交代,皇帝命朝臣考较山黛的时间是“七月初三”,正是立秋日。“立秋”恰好是瓜果正盛的季节,对这一叙事时间“节点”的交代,能够让读者相信既成之事实,“急急”具有紧迫之感。从叙事的逻辑上来看,此回写朝廷大臣们考较山黛诗才,还尚未结束,皇帝得知山黛连连胜出,撤了一盘正在吃的瓜果,命近侍飞马赐予山黛。“飞马”显示了快速、紧急,细节衔接理顺成章、张弛有度。实际上,众朝臣亲自到山府中考察山黛的才华,皇帝褒奖山黛、惩罚诬告大臣、“紧紧”宽宥朝臣,都是极热闹、极重要的场面,忽然插入“赐瓜果”一事,实属极为琐屑的一笔,却有助于铺排叙事语境,更能显示时间的精确、紧张,展示出帝王对“才女”的喜爱,达到“闲笔不闲”的效果。
第二,“闲笔”对叙事时空的铺陈。天花藏主人在评点中经常反问或自问自答,金圣叹也经常使用这类句式,但金圣叹并非《水浒》的作者,反问建立起来的是评点者与作者、读者之间的互动。而天花藏主人建立的是自身与读者之间直接的互动,他希望直接回答读者。例如小说第十一回交代,书生平如衡与燕白颔结识后,两人一见如故,平如衡便搬到了燕白颔的书房住下,正好燕白颔出门,有人送来名帖和诗扇,平如衡独自欣赏,天花藏主人对此评点如下:
《白燕诗》,若燕白颔在家,二人同读,彼此交赞,便赏识不能各各出色。既欲让平如衡先赏识一番,自应放开燕白颔;既欲放开燕白颔,若云偶尔出门,则是空空放开来矣,又何如借此空便去完王宗师考诗文之虚案,以为举荐……因知文人作文,虽最忙之时,亦有最闲之笔,如读《白燕诗》先放开燕白颔是也;虽最闲之笔,亦有最忙之事,如燕白颔虚完王宗师考诗文之案也。所谓或疏或密,不即不离,断不容人浅窥其有无,岂易言哉!(“批评本”第十一回回评)
天花藏主人在这段评点中自问自答,以“最闲之笔”阐说了设置燕白颔出门的原因。两次使用“最闲之笔”,其作用有二:其一,评点表明,作者有意要设置人物阅读《白燕诗》的私人空间,否则无法凸显此诗是人人眼中之佳作。因此,作者让燕白颔出门去为王宗师作诗和寿文,这个“最闲之笔”给了平如衡欣赏《白燕诗》的“私人空间”,完成了作者眼中最重要的事。因燕白颔“出门”完成了宗师“考诗”,也是很紧要的事,所以评点者认为“最闲之笔,亦有最忙之事”。其二,作者在同一时间里设置了“读诗”与“考诗”两个并存的空间。“放开”“先放开”都是表明叙事空间的外延,让读者感受到特定时间里“空间的叠加”。“我们不可能‘绕过’叙事中的时间因素。叙事及其所有成分,都被设定在时间中。”[25]这段文字也正是如此,平如衡阅读的空间正是被作者设定在燕白颔离开之时,评点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特定的时空语境,也促使笔墨舒张开来,展示了叙事时空的特性。同时,“闲笔”的插入打断了小说对燕白颔的“直线性”叙事,正如天花藏主人第十回中评云:“两人一明一暗、一宾一白,错综成文。”“或疏或密,不即不离。”可见“双重身份”的评点者无须猜测作者的创作意图,这种自问自答的方式更能准确表达作者创作时的心理活动,直接表明自己创作时有意将人物比照来叙述,显示了天花藏主人评点时构思的独特性。
(二) “闲笔”功能的模糊与扩展
天花藏主人在评点中使用“闲笔”时,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闲笔”功能的模糊性。很多评点者在使用“闲笔”时存在理解的差异性,有时指向不明,天花藏主人亦是如此。上文已述,小说第三回中宋信参与到晏文物、窦国一诬告山黛一事中,均受到皇帝处罚。对此,天花藏主人从“闲”的角度评点道:“却于考校外,明明引出一晏文物,为松江做知府;又暗暗引出一窦国一,为扬州做知府;又半明半暗引出一宋信,……文人最闲之笔,决不闲下,故到忙时取之左右而逢源,绝不手慌脚乱。”(第三回回评)天花藏主人将“决不闲下”指向了几个依次登场的人物及相关情节,表明自己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层层铺排,可以省却许多“笔墨奔忙”。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最闲之笔”仅是一种泛指,较为模糊,与金圣叹等人所说的“闲笔”存在差别。金圣叹在《水浒》第二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评道:“百忙中,处处夹店小二。真是极忙者事,极闲者笔也。”[8](97)店小二属于《水浒》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同于《平山冷燕》中的次要人物宋信。长篇小说在叙事中可以夹杂无数琐碎的细节,添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造成故事的延宕与动静开合,而中短篇小说因篇幅、人物有限,在结构上难以与《三国》《水浒》的宏大叙事对比。天花藏主人在第十六回回评中对寺庙和尚进行了点评,“只好吞吞吐吐,轻嘲微哂,故于去后方自发笑。无关闲笔,亦自入情”,写了和尚对两位狂傲才子的反应。和尚属于穿插其中的小人物,可以看作无关的“闲笔”。而对于宋信的去向及其与晏文物、窦国一之间的关联,用“最闲之笔”来概括并不准确。因此,这段评语中“最闲之笔,决不闲下”指向较为模糊。金圣叹所用的“闲笔”也并非都具有实际作用,如评史进时道:“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也?”(第五回回评)[8](146)此处“闲心闲笔”没有明确的指向,属于评点者内在情绪的表达,由此也可判断,所谓“闲笔”并不能都达到“闲笔不闲”。
第二,“闲笔”功能的扩展。金圣叹在评点中反复使用“百忙中”,很容易造成“评点者”将相对“不忙”的笔墨理解为“闲”或“闲笔”。有时“闲笔”与“伏笔”的功能类似。小说第十六回叙述燕白颔、平如衡与山黛、冷绛雪在考诗之时,燕白颔在叹息之间吟出了山黛《题壁诗》中的诗句:“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平如衡也同样因见山黛才高,情不自禁叹息:“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二人均在不自觉中道出了个人信息。故第十六回回评又云:“作诗酬和已忙不了,偏有闲功夫逗出‘情长情短’并平如衡姓名,暗传一梅花春信,使人猜疑不了。锤凿天然,非神工鬼斧所能到。”在“此刻”的叙述中,穿插前文交代过的诗句,其实是对故事的回溯。很多小说在叙述情节时,往往进行时间回溯,促使“叙事建立一种当前时刻的感觉”[26]。金圣叹认为,“每每后文事,偏在前文闲中先逗一句”[8](554),而两位书生透露自己的信息,恰是后文“逗出”前文之事,读者需要追溯前文发生的事故,在叙述时间上形成了读者的“交错”记忆。这段细节又插入了平如衡的姓名,在古代小说中这类前后照应的笔墨属于“伏笔”。也就是说,天花藏主人把“伏笔”亦看成了“闲笔”,“伏笔”成了“闲笔”的功能之一,也就扩大了“闲笔”的范围。
天花藏主人重新审视了自己创作中出现的“闲笔”,是以“他视角”重新转述、解析了自己文本的细部技巧,此时“闲笔”可能并非全部是作者创作时的预想。相对于“刺刺不休”而言,很多评点者将“作者”随意描述的“闲文”“闲话”“闲处”均视作“闲笔”,形成了“评点者”对“闲笔”认知、使用的差异性,这一点与清初“章回体”小说过度重视情节有关。但从“闲笔”的使用可以看到,天花藏主人在评点之时关注到了叙事语境中的时空元素,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除了以上三个方面之外,天花藏主人还较为注重对人物、诗歌、主题的评价。如第八回回评中对冷绛雪出身的看法,表明自身无门第之分、贵贱之别,补充了文本未尽之意,也点醒读者“才女作用,细细写出”(第七回回评),自觉或不自觉中总结了人物的叙事作用。天花藏主人对于诗歌的评点亦与叙事结构关联,如指出《闵庙诗》的功用,第十三回评道:“此《闵庙诗》不独暗暗作平如衡之黄犬,又明明系燕白颔之红丝矣。”他指出诗歌在人物婚姻中的作用,类似于前文所述“玉尺楼”的功能。对于写男女相逢的爱情故事,天花藏主人强调“不欲堕前人窠臼”,是他对最初创作目的的汇集与提炼,因他认为“此中蹊径,实难辟置”(第七回回评),便有了“题诗”互通信息的叙事策略。总体来看,“天花藏批评本”的特殊性在于,显示了天花藏主人作为“创作者”的“立体”思维方式与时空意识,同时强化了文学批评与绘画之间同质异构的内在文化关联,由此也促成“评点直接呈现为一种文学批评形态”[27],对于清初的小说作者是难能可贵的。
四、结语
从古代小说批评的视角来看,天花藏主人的评点与明末清初以来的评点理论相辅相成。《平山冷燕》属于“创”“编”“序”“评”相统一的小说,由此形成了一个互动的有机整体,并自觉建立了作者与读者借助“评点”对接的机制,显示了评点理论的习得路径及变化过程。从中亦可直接窥视到清代小说评点者对金圣叹等人评点理论的认知、接受与实践过程。天花藏主人这类“双重身份”的评点者,不仅给读者呈现了最直接的创作经验,也促使“自我评点”与“读者评点”有了差异性,这种“差距”即是作者“自评”所衍生的更贴近文本的特殊价值与思维向度,在古代小说评点理论发展与演进过程中具有特殊意义。
注释:
① 《天花藏批评〈平山冷燕〉》为清刻本,参见台湾古籍与特藏文献资源影印本,藏法国国家图书馆,本文所引用评点原文均出自此本,不再另注。
② 该本正文“玄”字不避讳,内容、行款、评语等皆与“国图藏本”相同,亦不题撰人。根据该本页面、纸张等特点,应属于清代后期刊刻的版本。根据清初天花藏主人相关小说中“本衙藏板本”的刊刻特征,“天花藏批评本”应为清初“本衙藏板本”的翻刻本。
③ 冰玉主人评点《平山冷燕》,不题撰人,为清末“静寄山房”刊刻,有冰玉主人批点,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等处,文本所引冰玉主人评点的评点均出自此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