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嘉礼研究之二
——试论礼学视域下的纳后礼之形塑与消亡
2022-03-23吴凌杰
吴凌杰
(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广东 广州 520275)
通检《大唐开元礼》(以下简称《开元礼》),便可发现有关皇帝婚礼的礼仪文本有两种:一为“纳后”礼,二为“临轩册命皇后”礼。对此,吴丽娱先生先后刊发了两篇重要论文进行过专题探讨,指出二者属于两种不同的礼仪,前者是皇帝亲迎皇后,礼仪承袭自北朝风俗,并增补了若干南朝仪式;后者是皇帝登极后,将妃嫔扶正,或与武则天相关①。本文的问题在于,我们细查唐代所有皇后,不难发现她们全是皇帝登极前的妃子扶正而来,可归为吴先生所述的册后礼,那么是否确如吴先生所言,唐代对二者有着明确的划分?由此,进一步引发的问题是,“纳后礼”属于婚礼,“临轩册命皇后”礼属于册礼,二者在礼制源头上并不相通,它们之间有无关联?《开元礼》为何要修入从未行用的纳后礼?可惜现今学界对于这些问题的论述阙如,我们认为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或能成为检视中古礼制变迁的契机,亦成为本文撰写之缘起。
一、文本构建:中古纳后、册后礼之纠葛
想要回答上述问题,我们需大致梳理一下二礼在历史长河中的流变。据《唐会要·五礼篇目》云:“武德初,朝廷草创,未遑制作,郊祀享宴,悉用隋代旧制。至贞观初……纳皇后行六礼……皆周隋所阙,凡增二十九条。余并依古礼。”[1]781此段史料作为总论唐初礼制沿革的材料,向来为治史学者熟悉,从中可知唐代纳后礼是“凡增二十九条”之“周隋所阙”的内容,虽然学界将“所阙”一词理解为“新增”还是“增补”,各自有差,但至少说明纳后礼在北周隋代是不尽完善的[2]284。既然北周隋所存纳后礼不完善,那么《贞观礼》又是据何增补相关内容呢?对此,吴丽娱先生解释道,《贞观礼》所增的内容主要来自北齐,又补入东晋南朝的部分仪式,是南北杂糅的产物。我们不仅完全赞同吴先生的分析,而且进一步认为自汉魏以来,纳后礼与册后礼在仪式上也有杂糅的趋势。
现今有关纳后的记载,最早事例为周灵王娶纪国女,但年代久远、事经不备。秦朝短暂,并无皇后,直到汉代礼仪初备。吕后命惠帝娶鲁元公主之女行“纳采、束帛法”当为纳后礼之开始,而后平帝娶王莽女“以礼见高庙”,桓帝娶梁冀妹“依惠帝纳后故事”行纳采、纳征之法等[3]4010,以上皆表明汉代纳后礼的日趋完善。而册后礼的记载,学界多将汉灵帝册宋贵人为皇后作为开端,我们对此实难苟同,认为至少从汉文帝开始册后礼便已出现②。史载窦皇后猗房早年以良家子充任代国,景帝刘启便是她在代国时所生,文帝即位后册窦猗房为后当为册后礼的开端,只是册立窦皇后年代久远、礼文残缺,而灵帝立宋贵人仪式详备,故后世多视后者为肇始。据我们统计两汉二十四帝,经纳后礼聘娶为皇后仅有三例,除前述惠帝张皇后外,还有平帝王皇后、桓帝梁皇后,至于其他的皇后则均由嫔妃册立而来。
从以上汉代记载中,我们大体可得出两个结论:其一是纳后礼在皇帝的婚姻生活中本就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它们多是政治联姻,因此,藤川正数先生亦认为纳后是以古礼文饰的政治婚姻。反倒是册后礼连绵不绝,因为多数皇帝在登极前早已娶妻,所以他们的妃嫔随着皇帝的登极而被扶正,亦是理所应当;其二是这些零碎的史料,为我们呈现出汉代纳后与册后的对象似乎身份与等级应有所不同,前者的对象似乎多为身份高贵的皇亲贵胄,而后者似乎多为低贱良人,这也提醒着我们汉代纳后与册后当是两种不同的礼仪制度③。
随时代发展,经历汉末大乱以来的朝廷仪注,多有废阙,人们对于纳后与册后在仪式步骤上的界限也愈发模糊。从《通典》所载“王者婚礼,礼无其制”“晋武、惠纳后,江左又无仪注”“然其仪注,又不具存”,可见[4]1621,此时纳后仪注随立随废、朝代之间前后不继,致使人们对于纳后与册后在具体仪式上的差别模糊,二者相互夹杂的现象屡有发生,现列举史书中为数不多的材料于下证之:
两晋南朝。西晋武帝司马炎册悼后杨氏时,曾命太尉贾充草拟册后仪注,但从史书记载来看应该是无疾而终。东晋成帝司马衍时,在大臣华恒等人的帮助下制定出了纳后礼,此番制作内容齐全,不仅包括“纳采”等六礼,还有“遣使持节”“六礼备物”“即日入宫”等步骤,可惜此仪注很快散佚。继任者康帝司马岳将妃子禇氏扶正,本应取用册后礼,结果史书记载变成“纳后禇氏”,于是朝廷集议后决意“依成帝故事”。可“成帝故事”是纳后而并册后,如何依照呢?只能是据“成帝故事”的纳后礼仪注改撰而来。到了穆帝司马聃纳后何氏时,朝廷依旧在“武帝故事”与“成帝故事”之间摇摆不定,几经周折,最终选用后者。由此可知,对南朝人来说,由于仪注残缺,册后、纳后已有据此修彼、相互发明的趋势。
北朝。北齐纳后行用纳采等六礼与告圆丘、方泽、宗庙,但皇帝临轩命使时,却是“持节诣后行宫”,皇后亦是“受册于行殿”,按照纳后礼而言,皇后应该在妻家等待使节的到来,受册亦是在家,那么如何理解这种差异呢④?我们认为这是北齐礼典杂糅册后与纳后二礼的产物。从《隋书·礼仪志》相关记载看,北齐纳后的流程分为两条脉络:一是皇帝在宫中遣册诣后;二是使节往拜主人家。这两条脉络属于不同场域的活动,期间既不穿插,也不交互影响,这便是当时礼仪的制作者将纳后礼与册后礼仪注杂糅的结果。
以上种种事例似乎表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们不太在乎纳后与册后的仪注区别,也许在他们眼中都属于皇帝婚礼的程序,可以相互借用。
对于前代的追溯,揭示出魏晋时期确实存在着纳后、册后在仪式上混杂的现象。那我们就明白了为何唐代《贞观礼》“凡增二十九条”中只有“纳皇后行六礼”,而无单独的册后礼,关键症结便在于《贞观礼》在吸收南北朝礼制时,亦继承了前代仪注相互发明、夹杂不分的习俗,特别是唐代的纳后礼,并无行用的实例,故唐人并不在意二者在仪式步骤上的区别也能理解。
其实除了上述的论证外,我们还能从史书中举出更多例子:《开元礼》“临轩册皇后”条在庙见等诸多环节上,随处可见的“如纳后之仪”;《开元礼》在“纳太子妃”外,亦没有所谓的“临轩册太子妃”的部分,但实际上顺宗为太子时太子妃萧氏便是册立而来,这极有可能表明“册太子妃”的仪注采择自“纳太子妃”,这与纳后、册后礼的情况类似,纳太子妃与册太子妃二者的文本也相互杂糅;在《玉海》“唐临轩册皇后”条中:“命太尉为使宗正卿为副……宣制曰:纳某氏女为皇后,命公等特节行纳采等礼”[5]6185,竟然在“临轩册皇后”礼处写入纳后礼的仪式。以上种种案例,皆表明唐代由于纳后礼备而不用,使得人们认为在二者仪式步骤上并不存在着森严的界限。
倘若我们将目光稍稍延及宋代,便可发现欧阳修《新唐书·礼仪志》无册后礼,《太常因革礼》《中兴礼书》无纳后礼,《宋史》亦将纳后、册后合为一处并无分别。唯有《政和五礼新仪》较为特殊,既有纳后礼又有册后礼,它作为宋徽宗粉饰太平之作,纂修之始便秉持着“取材前朝”“损益汉唐”的原则,从它既有纳后礼又有“临轩命使册后”来看,这部分内容的制作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源自哲宗纳后仪注,元祐七年(1092年),高太后在为哲宗纳后时,因“礼甚简略”之故,重新下令礼官修撰了一份纳后仪注,从现今留存的记载上可知,此仪注不仅包括“纳采”等六礼,更有临轩册后之礼,呈现出“纳后”与“册后”夹杂之特点⑤。由于哲宗至徽宗这段时期再无纳后的案例,那么《政和五礼新仪》极有可能就是损益的哲宗纳后仪注。其二是此部分内容也有可能抄自《开元礼》,毕竟在徽宗下令修撰时要求采择《开元礼》,但问题在于它的礼文排布亦未完全遵循后者,《开元礼》是将“纳后”与“临轩命使册后”单独分开,而《政和五礼新仪》则是在“临轩命使册后及奉迎”条后紧接“纳后”条,并且它归属的“纳皇后仪三”内容与前后文并不相搭。我们倘若将“纳皇后仪三”的内容抛开,那么“纳皇后仪二”与“纳皇后仪四”,无论在文本连接还是在逻辑承接上,都表现得更加紧密,这也似乎表明“临轩命使册后”是宋代礼官在制作过程中临时插入的文本[6]1039-1045。实际上这种操作并非毫无道理,《政和五礼新仪》作为徽宗的“一代之作”,礼官修撰首要之目的在于“全”,他们在征引《开元礼》时并未领会到纳后礼中“册后”条与“临轩册后”礼背后的礼仪精髓,继而不做区分地将二者当作相似的条文粗暴地堆砌在一起,最终在文本上显得如此“不伦不类”“童牛角马”⑥。无论上述推论哪种成立,都可证明在宋人心中纳后礼与册后礼在仪注上实则并无区别。由此表明,一旦礼仪自身缺乏时,礼官们便会想方设法地将残缺仪注补全,这也使得多种类似的礼仪步骤杂糅不分。
虽然册后、纳后仪注混杂,但实际上唐人很清楚二者所代表的不同含义。以太宗长孙皇后为例,《旧唐书·后妃传》云:“武德元年,册为秦王妃……(武德)九年册拜皇太子妃。太宗即位,立为皇后。”[7]2164又如高宗废后王氏“公主以后有美色,言于太宗,遂纳为晋王妃。高宗立储,册为皇太子妃……永徽初,立为皇后”[7]2169。杜佑《通典》“天子纳后”条下注明“册后附”⑦;《隋书·礼仪志四》前有“北齐册皇后”后有“北齐纳皇后”,而且二者亦是隔开而写[8]178-179。这表明在唐人眼中“纳”是婚礼,“娶妻”时唐人会特意注明“纳”;“册”为册礼,需用册书⑧。以上种种皆表明唐人对于“纳”“册”所代表的含义还是具有清晰的认知。
厘清了中古纳后、册后仪注混杂的特点,这为回答我们最开始的问题《开元礼》中相关文本的源流提供了思路。虽然吴丽娱先生所言《开元礼》“临轩册皇后”礼属于武则天创制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我们认为此种观点依旧失之于简。检视《隋书·礼仪志四》便可发现此文本也是将北齐册后与纳后隔开而写,书写顺序是“册礼”“册皇太后”“册皇后”“册皇太子”“册诸王”,之后为“皇帝纳后之礼”“皇太子纳妃礼”[8]173-179,这与《开元礼》的排列顺序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众所周知,唐初官修五史均未有《志》,贞观十五年后太宗下令令狐德棻、于志宁、李延寿等人补修《五代史志》,并附于《隋书》之后⑨。因此从《隋书·礼仪志》所见北齐纳后与册后之记载,这似乎表明萧嵩在修撰《开元礼》时,此种行为是对唐初风气的承接。
退而言之,我们姑且认为册后礼属于武则天创制,遵此逻辑,也无法回答在武则天之前尚存太宗册长孙皇后及高宗册废后王氏之事例。鉴于她们与武则天相隔年代较近,当时她们被册为皇后的礼仪文本,至少在武氏时应有留存,因此,更为合理的解释是,《开元礼》“临轩册皇后”礼来源于纳后礼中的“册后”条,这也是中古时期纳后、册后二礼在仪式上杂糅的结果。武则天或是将纳后礼中夹杂的册后部分单独抽离出来,作为创制册后礼的蓝本,而武则天抬高了册后礼地位的行为,使得我们追溯相关仪式起源时,因“聚光灯效应”,陷入失焦。
鉴于以上论述,我们认为有必要对《开元礼》的相关内容重新展开审视,兹摘录“纳后”条仪目如下:
卜日、告圆丘、告方泽、临轩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告庙、册后、命使奉迎、同牢、皇后谢表、朝皇太后、皇后受群臣贺、皇帝会群臣、外命妇朝会、群臣上礼、皇后庙见、车驾出宫[9]28。
又摘录“临轩册命皇后”条仪目如下:
卜日、告圆丘、告方泽、告太庙、临轩册命、皇后受册、皇后受群臣贺、皇后表谢、朝皇太后、皇帝会群臣、群臣上礼、皇后会外命妇、皇后庙见[9]32。
可见“临轩册皇后”与“纳后”除不用六礼外,其他包括卜日、告圆丘、告方泽、告太庙等步骤几乎相同,这表明二者具有很大的重合度。我们又详细对比了“临轩册皇后”中的“皇后受册”与“纳后”中“册后”,亦发现二者高度一致。“纳后”礼中的册后环节与“临轩册命皇后”礼中的皇后受册亦基本一致,从“前一日”提前设置需要准备的位次,到奉宝授册的参与者、步骤、朝向,以及皇后受册后、臣属拜答高度重合。仅有的区别在使节、参与者的身份、婚礼用乐与否以及礼毕后的去向。作为临轩册后的皇后,她的荣誉性程序与仪式远较纳后隆重,但究其本质而言,实则二者基础仪式的精神并无差别。以上种种的信息提示我们,《开元礼·临轩册命皇后》的仪注蓝本极有可能来自《开元礼·纳后》中的册后环节,特别是两者在册礼步骤上几乎一致。这也表明《贞观礼》中所增加的纳后礼,应该包含册后礼的内容,那么太宗册长孙皇后、高宗册废后王氏,在实际运作中所行用的仪注,便是有可能根据所增“纳后行六礼”中的册后条修撰而来,毕竟两者内容高度类似,依照前者修撰后者,这个过程并不复杂。
因此,我们认为《开元礼》将“临轩册命皇后”与“纳后”分开修撰,并著录于不同位置的做法,不仅源自武则天的创制,更有可能是萧嵩等人对唐初制礼思想的承袭,并且“临轩册命皇后”的内容,有可能源于对“纳后”礼中册后条的改撰。经过武则天极力制造,册后礼的地位上升,使得它无论是文本还是篇幅,都呈现出与“纳后礼”势均力敌的局面。
通过我们以上的论述,或可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对汉末以来纳后礼、册后礼的探讨,便可发现二者在仪注上的界限愈发模糊,如果说在汉代两者标志更加明显的话,那么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皇帝的婚礼多采用纳后与册后杂糅的仪注。这种杂糅之风延至唐代,由于唐代的皇后都是由妃嫔册封而来,纳后礼自身缺乏实际行用,故唐人对二者亦没有过多的区分,突出表现在若干史书对二者夹续而写;二是《开元礼》中“临轩册皇后”礼的原始蓝本可能来源于“纳后礼”中的册后条,到了武则天时期,为了凸显自身的隆重与高贵,将相关留存的仪注重新制作并抬高,使得《开元礼》中“临轩册皇后礼”呈现出与“纳后礼”势均力敌的局面。
二、制度空转:试探《开元礼》纳后礼留存原因
在理解了唐人并未如后世想象般将纳后与册后在仪注上严格区分后,让我们眼光重新回到《开元礼》身上,有关它最初的修撰原则:
开元十年,诏国子司业韦縚为礼仪使,专掌五礼。(开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岩上疏,请改撰《礼记》,削去旧文,而以今事编之。诏付集贤院学士详议。右丞相张说奏曰:“《礼记》汉朝所编,遂为历代不刊之典。今去圣久远,恐难改易。今之五礼仪注,贞观、显庆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其中或未折衷。望与学士等更讨论古今,删改行用。”制从之。初令学士右散骑常侍徐坚及左拾遗李锐、太常博士施敬本等检撰,历年不就。说卒后,萧嵩代为集贤院学士,始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成一百五十卷,名曰《大唐开元礼》。(开元)二十年九月,颁所司行用焉[7]816-819。
这段详论《开元礼》修撰缘起的记载向来为学界熟知,从“贞观、显庆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其中或未折衷”云云,可见《开元礼》的内容来源于对《贞观礼》《显庆礼》的杂糅,它并非是礼官另起炉灶、重新制作的文本,只是“讨论古今,删改行用”的结果。至此,围绕《开元礼》的皇帝婚礼仪式,就产生了本文开篇提出的为何《开元礼》要修入并未行用的纳后礼呢,实际上除纳后礼外,包括《开元礼》中的乡饮礼、高禖礼等亦是“备而不用”之礼,由此观之《开元礼》中所存未行用礼甚多。
从“今之五礼仪注,贞观、显庆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等话语可知,至少在唐人眼中,包括《贞观礼》《显庆礼》乃至《开元礼》在内的所有礼典,它们只是“仪注”,本身都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礼经”,故它们的内容都可以增删,自然呈现出驳杂的特点。冯茜先生曾分析过《开元礼》,认为它“既有仪注、礼令,又糅合了经典的内容与形式,既不能完全反映唐代制度实际,也不能直接作为朝廷仪注来使用”[10]50。吴丽娱先生亦认为:“《开元礼》在正文中引入的令式制敕大都与礼文混合在一起,而不单独分出或另标明令、式的法律形式,如不细加分辨,则很难知其来源。”[11]两位先生的论述都指出《开元礼》内容混杂、不能当作实际存在的唐代制度,我们对此非常赞同。
对《开元礼》修撰者而言,他们想要的并不是一个专门性的礼典,而是可以代表大唐盛世的鸿篇巨制。《开元礼》为玄宗下令修撰,故它的内容也不能不受到玄宗影响。而玄宗“性英断多艺,尤知音律,善八分书。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8]165,自身就拥有深厚的学术功底,曾在朝堂上与大臣争论儒家经典原理。正因为对自己文化功底的极度自信,使得他蔑视传统礼制。这种蔑视似乎是唐代皇帝一贯的作风,并非发端于玄宗,如太宗下令创制明堂时,大臣们对明堂形制莫衷一是,魏徵进言“随时立法,因事制宜,自我而作,何必师古”[7]851;高宗欲立李重照为皇太孙时亦发问“自我作古,可乎?”[7]190而到了玄宗“古为今用”思想愈发充斥着他的头脑,正如乔秀岩先生所言:“他看《尚书》不太顺,就让卫包改古文为今文。他见《礼记》杂乱无章,想要换为魏徵的《类礼》,遭到了张说的阻止而另成《开元礼》。就结果来看,玄宗作《唐六典》以取代《周礼》,《开元礼》取代《仪礼》。至于《礼记》,后又改写实用的《月令》,列为第一篇,于是《三礼》全废。”[12]527-528张文昌先生亦指出:“作为天下法式的国家礼典,《开元礼》的每项仪文俱不追溯礼制之渊源,仅载录当代仪节文字的原则,显示《大唐开元礼》最大的指导原则便是‘法今王’。既是作为‘今王定制’,《开元礼》也因此具有强烈的当代性。”[13]49不拘泥于古礼,自我而作、礼随时变是他一贯的礼制思想,《开元礼》的修撰亦准此。作为象征盛世礼仪的《开元礼》,它的修撰来源于玄宗对张说建议的采纳,他认为将《类礼》列为学官、改编经文的行为,不足以象征大唐盛世的光辉,他目的在于创作一部能够真正代表大唐的典礼,因此它并不需要完全遵循原始经典的安排,这使得《开元礼》的体例不仅较前代不同,对比后世诸如宋代礼典亦有不合。
唐代的礼官对于传统的经义学说亦不感兴趣,他们只是将礼经的诸多内容拿来作为治理社会的手段,并不考虑经文本身的合礼性,乔秀岩先生称唐代为“义疏学衰亡”时代不无道理。如魏徵曾以“戴圣《礼记》编次不伦,遂为《类礼》二十卷,以频相从,削其重复,采先儒训注,择善从之,研精覃思,数年而毕”[8]2559。可知在魏徵看来礼典记载的前后相从便是编次不论,他并不考虑礼典本身的思想性。杜佑亦是这么认为,在他眼中三礼是对三代社会的如实记载,礼制研究最为核心的便是在于礼文,于是他将礼文拆散重组,以便在体例上能形成接续三代的文本⑩。吴丽娱先生亦指出:“萧嵩和王仲丘的‘折衷’却是以唐朝新制度为着眼点,不强调礼经,不非议郑王,不一味在学术上作纠缠。”[14]当礼官们不再追求礼经、礼义,而将之作为调和社会的工具,唐代的礼制便陷入了葛兆光先生所言“盛世的平庸”,“一方面被提升为笼罩一切、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一方面逐渐沦落为一种无须思考、失去思想的记诵知识,它只是凭借政治权力和世俗礼仪,维持着它对知识阶级的吸引力,在一整套华丽的语言技巧中,知识阶层勉强翻空出奇,维持着它的生产与再生产”[15]。以上种种皆表明,当时唐代礼官其实并不关心礼典是否能如实反映现实礼制,也不关心具体的礼文能否被社会行用,他们制礼思想只有古为今用,任何古礼在他们这都可以变通,为了制礼而制礼的现象突出,所以《开元礼》中若干礼文“备而不行”并不奇怪,甚至在《开元礼》修撰完成后的很长时间内,当时的人们都认为它只是“宣示中外”“未有明诏施行”[16]3306。
基于以上论述,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开元礼》为何包含备而不用之礼。所谓“三王易代,不相袭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礼本身就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它在历史长河激荡中,总是在不断的扬弃相关内容,使得自身能更好地贴合时代。当然这种“贴合”并非毫无异议,儒家甚至大力抵制此种思想。阎步克先生在论述孔子看到“觚”形制发生变化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时,就指出:“在今人看来,变了样子的‘觚’仍是礼器,在儒家眼中就不是那样了。儒生的‘礼’乃是特指,特指古代与经书说的那个样子。”[17]7问题在于虽然孔子讲究“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哪怕儒家在汉代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古礼复兴运动”,到唐代也逐渐走向熄灭,由此可以看出“礼随时变”的潮流,乃是时代的必然,也是无法抵御的。
倘若我们稍稍将目光移至宋代,便可知晓宋代的《太常因革礼》较《开元礼》更加激烈,它将不合时宜、备而不用的礼文单独拎出,专门列入“废礼”与“未行之礼”条,虽然学界对二者的异同还有待深入讨论,但至少说明宋代礼典划分“废礼”与“未行之礼”之原则,并非一蹴而就、凌空出世,它的精神恰恰暗含在《开元礼》中。
三、中古正史《皇后传》的书写与册后礼消亡
以往学界对礼典与法典关系的探讨,为我们揭示了二者在时代精神上的一致性,因此我们也认为礼典的书写模式应与当时史书制作相贴合,探究官修六史的“皇后传”,或展示唐人对于皇后这一政治身份的认知,继而为我们对册后礼的论述提供另外的视角。
有关史书皇后传的研究,徐冲先生实则已有成果,他分析了魏晋时期皇后传的成立与当时人们的看法,诸多论述引人深思并为本文所吸收。徐冲先生有过论述,“从《史记》到《隋书》汉唐间正史中的书写形式明显可以区分为三种类型,即‘外戚传’‘皇后传’与‘皇后传+外戚传’”,并认为汉代的外戚传的形成表明在汉代皇帝权力结构中,一位“皇后”最重要的身份可能不是为本朝皇帝之皇后,而是在次任皇帝即位之后以“太后”之身份为新君提供可以倚重的“外戚”,随着父系意识的觉醒,魏晋以后在王朝的权力结构之中,“皇后”的主要功能不再是在未来新君即位之后成为“太后”以提供外戚,而是作为本朝皇帝之皇后,“正男女”以完成“天地之大义”。虽然我们认为徐冲先生的论述并未考虑到当时史书的修撰形态,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是私人编修,以私修史书论证官方意识形态的转变,或使结论有失允当,但他的研究范式却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思路。
唐代官方所修六史采用两种书写模式:一是单独的皇后传,二是后妃传(皇后传)+外戚传,这表明唐人继续着魏晋以来崛起的父系意识,有意控制外戚的势力。自《汉书》以来《后妃传》(皇后传)的书写模式大体由三部分组成:男女之义、六宫之制、前代教训,而后历代在基础上或详或略。通过分析唐代官方所修六史的《后妃传》(皇后传)上述三部分的组成,或可为我们揭示唐代官方意识形态对皇后的看法。
除《晋书》《隋书》外,其他五部官修史书在序文部分详略不一。首先是以姚思廉《梁书》《陈书》及令狐德棻《周书》为代表,它们依旧循用南朝《皇后传》的书写体例未变,《传》前序文短小、专论六宫之制,这当是对南朝史书修撰思想的沿袭,或可归之为前朝《后妃传》书写模式的遗存⑪。再者是以李百药《北齐书》为代表,它《后妃传》并无序文,这当与《北齐书》自身修撰体例有关。众所周知,李百药《北齐书》之蓝本源自乃父李德林的《齐史》,而李德林死前《齐史》尚未完本,所以现存《北齐书》的体例极有可能来源于李德林,这也是后世觉得此书体例并不完善之原因,《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它“文章萎苶,节目丛脞”[18]25,不无道理。
相较于其他五部官修史书,《晋书》的成书时间最晚,虽然我们不能断言唐代《后妃传》的修撰模式在《晋书》时定型,但至少它的修撰思想最为完备,表现在序文上,不仅字数最多且篇幅齐全,兹录文于下:
1.夫乾坤定位,男女流形,伉俪之义同归,贵贱之名异等。若乃作配皇极,齐体紫宸,象玉床之连后星,喻金波之合羲璧。爰自敻古,是谓元妃;降及中年,乃称王后。
2.四人并列,光于帝嚳之宫;二妃同降,着彼有虞之典。夏商以上,六宫之制,其详靡得而闻焉。姬刘以降,五翟之规,其事可略而言矣。周礼,天子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王者内政。
3.故婚义曰:“天子之与后,如日之与月,阴之与阳。”由斯而谈,其所从来远矣。故能母仪天宇,助宣王化,德均载物,比大坤维,宗庙歆其荐羞,穹壤俟其交泰。是以哲王垂宪,尤重造舟之礼;诗人立言,先奖葛覃之训。后烛流景,所以裁其宴私;房乐希声,是用节其容止。履端正本,抑斯之谓欤!若乃娉纳有方,防闲有礼,肃尊仪而修四德,体柔范而弘六义,阴教洽于宫闱,淑誉腾于区域。则玄云入户,上帝锡母萌之符;黄神降征,坤灵赞寿丘之道,终能鼎祚惟永,胤嗣克昌。至若俪极亏闲,凭天作孽,倒裳衣于衽席,感朓侧于弦望。则龙漦结衅,宗周鞠为黍苗;燕尾挻灾,隆汉坠其枌社矣。自曹刘内主,位以色登,甄卫之家,荣非德举。淫荒挺性,蔑西郊之礼容;婉娈含辞,作南国之奇态。诏谒由斯外人,秽德于是内宣。椒掖播晨牝之风,兰殿绝河雎之响。永言彤史,大练之范逾微;缅视青蒲,脱珥之猷替矣。晋承其末,与世污隆,宣皇创基,功弘而道屈;穆后一善,勣侔于十乱。洎乎世祖,始亲选良家,既而帝掩纨扇,躬行请托。后采长白,实彰妒忌之情;贾纳短青,竟践覆亡之辙。得失遗迹,焕在绨缃,兴灭所由,义同画一。故列其本事,以为后妃传云[19]5521。
我们将上引史料分为三部分,从这三部分表达的内容可知,唐代史官严格遵守了历代后妃传的书写模式。在开篇第一部分讲述男女之义。继而在第二部分追溯六宫之制“天子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但总体而言,这两部分的内容并不多。史料论述的重点在第三部分,在此唐代史官从帝与后的身份比对出发,认为天子之与后,如“日之与月,阴之与阳”,讲述迎娶良后的重要性,“故能母仪天宇,助宣王化,德均载物,比大坤维,宗庙歆其荐羞,穹壤俟其交泰”。紧接着史官历数前朝教训,认为三国时“自曹刘内主,位以色登,甄卫之家,荣非德举”之风对晋朝产生了深远影响,“晋承其末,与世污隆……穆后一善,勣侔于十乱”,“后采长白,实彰妒忌之情;贾纳短青,竟践覆亡之辙”。晋朝承袭曹魏之遗风,出现了贾南风专政,致八王之乱的事件。
上引可知,除《梁书》《陈书》《北齐书》外,其余史书皆修撰了对后妃的告诫性话语,这可视为唐人警惕前代后宫干政之结果。虽然现今看来,武后、韦后等人的出现,表明唐代史官努力的徒劳,但毕竟武后等人的出现只是代表皇权的旁落,而非衰弱。如前所述,唐代只有册后礼而无纳后礼,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后者是婚礼,表明的是皇帝“娶妻”,皇后是与皇帝平分秋色的存在,犹如“日之与月,阴之与阳”;前者是册礼,仅代表皇帝的封赏,经过册后礼而来的皇后,皇后的头衔来源于册后礼中“授宝册”仪式,授予宝册便成为皇后,反之皇帝收回宝册,那么自然就会废掉“皇后”。这也是高宗废皇后王氏囚之于宫掖时,废后对高宗说道“废弃为宫婢,何得更有尊称,名为皇后”[7]2170的原因,这表明高宗收回了废后王氏的“玺册”,继而夺回了她“皇后”的“尊号”,使得她沦为“宫婢”。此后武则天在多番斗争下获得皇后之尊,亦不免多次遭遇高宗废掉的危险。对此学界的论述已足,不需赘言⑫。
实际上,经过武后、韦后冲击后的李唐皇帝,逐渐加强了对后妃权力的控制。以玄宗为代表,他以“天命不佑,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7]2177将王皇后废除,实行“不立皇后”的措施,使得武惠妃、杨贵妃虽得其恩宠,也只能“宫中礼秩,一同皇后”[7]2177。到宪宗时,更以“子午忌”为由,将玄宗“不立皇后”的临时举措变为长期政策,自后有唐一代“穆、敬、文、武、宣、懿、僖”等皇帝都没有立过皇后,这也使得《开元礼》的册后礼亦成为一纸空文。
因为唐代皇后都由妃嫔册立而来,而宪宗后又实行“不立皇后”的政策,所以《开元礼》中无论是纳后礼还是册后礼,均未得到很好的行用,这愈发使得皇帝婚礼的仪式断裂无文。五代后唐时,庄宗李存勖册后刘氏,因“仪注残缺”之缘故,朝廷还在争论,皇后拜谢皇帝时,皇帝是否需要服衮冕降迎于门的问题。宋初亦如此,前述高太后为哲宗纳后时,因“礼甚简略”之故,制作的纳后仪注中夹杂临轩册后礼。由此可见唐代皇帝婚姻礼制的残缺,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制度依附于人事之上,任何一项制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会迎来走样与变形,礼制亦不例外。通过我们以上对中古时期纳后礼与册后礼的梳理,便可很明显地看到随着礼仪文本的残缺与毁废,后世礼官为了构建一套完整的相关仪式,只得拆东墙补西墙、据此修彼,这让原本不同的纳后礼与册后礼在仪式上呈现出混杂的特点。在唐代,纳后礼从未行用,而册后礼从宪宗后亦流于空文,这根源在于唐代的统治者并不在意礼经背后的涵义,有的只是“古为今用”“自我作古”的思想,这使得《开元礼》创作之处就夹杂了很多的“备而不用”之礼,并对宋代礼典制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通过对唐代官修史书《后妃传》中书写模式的探讨,发现唐人早期实则很重视对后妃群体的告诫,特别是经历了武后、韦后的唐代统治者,愈发注意皇权的旁落,这使得《开元礼》中的纳后与册后二礼均无法得到实际行用,至五代宋初,囿于仪注的缺乏,时人还不断争论相关礼制的准确性。
注释:
①参见吴丽娱.朝贺皇后:《大唐开元礼》中的则天旧仪[J].文史,2006,第1辑;吴丽娱.兼容南北:《大唐开元礼》中的册后之源[J].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06.
②李俊芳先生通过种种分析,亦认为灵帝册宋贵人为后并非册后礼之开始,汉光武帝即有此制。参见李俊芳.汉代册立皇后礼仪考述[J].北方论丛,2011(6).
③刘增贵、李俊芳、藤川正数等先生皆指出汉代纳后与册后是两种不同仪式且区别明显。参见刘增贵.汉代婚姻制度[M].台北:华世出版社,1980:115;李俊芳.汉代册立皇后礼仪考述[J].北方论丛,2011,(6);藤川正数.汉代における礼学の研究(增订版)[M].东京:风间书房,1985:51.
④对此吴丽娱先生将“行殿”解释为临时修建的宫殿,并认为此“童牛角马”“不合于礼”,设位于行殿之行为,为的是有意掩盖妃家地位卑微,此诚可备一说。
⑤参见张志云.亲和万民:宋代嘉礼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198-202.
⑥吴羽先生曾对《政和五礼新仪》的内容构成展开过分析,他认为《政和五礼新仪》征引数量最多的礼典为《开元礼》,但他亦承认对此书具体内容的沿革未能做到进一步分析,故我们对纳后礼的分析,或可为他作一个小小的注脚。参见吴羽.《政和五礼新仪》编撰考论[J].学术研究,2013(6).
⑦《通典》在内容上将纳后、册后事例杂糅而写,可看作是一种文省事增的处理方式。
⑧《新唐书·百官志》称册书的适用范围为“立皇后、皇太子,封诸王,临轩册命则用之”。
⑨参见仓修良.唐前五代史和五代史志[J].文史知识,1995(12).
⑩最近笔者撰写了《走向五礼:汉唐之际正史〈礼仪志〉的变迁与意义》以及《从“悉遵周制”到“以类相从”——中古礼书所见五礼次序的变迁及其意义》(两文均待刊)集中探讨了在中古思想转变风气影响下,唐代礼官与文人对于经典的改撰,揭示了由此引发古礼与现实的张力等问题。
⑪徐冲论证了令狐德棻《周书》虽成书于唐初,但沿袭了隋代史书中形成的因隋文帝杨坚以外戚荣登帝位故避而不谈的模式有关,那么我们亦认为姚思廉修撰《梁书》《陈书》可能出于相同之原因。
⑫最近孟宪实先生围绕唐代王言制度进行了一系列的专题探讨,其中颇涉尊号、册礼等仪式问题。参见孟宪实.唐代尊号制度研究[J].唐宋历史评论,2021(1);唐代册礼及其改革[J].历史研究,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