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泓之战几个问题的再探讨
2022-03-23徐宇春姚明今
徐宇春 姚明今
(1.西安交通大学军事教研室 陕西 西安 710049;2.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9)
春秋时期的宋楚泓之战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影响非常大,宋襄公坚持贵族礼节,放弃了有利作战机会,千百年来,宋襄公的举动成了人们争讼的话题。关于泓之战有两个关键问题让人困惑难解:宋襄公为何要伐郑?又为何要礼让?前一个问题,既与郑国在大国争霸中的特殊地位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宋襄公的个性特征,反映出他在杀伐攻取的问题上极不慎重。而后一个问题较为复杂,涉及思想文化、政治传统、社会舆论等各种因素。对宋襄公影响最大的应当是齐桓公的霸政,齐桓公主盟攘楚数十载,核心是为了争夺哪个国家的归服?齐桓公服郑其勤已至,然其往迹行踪是否为人所知?处在争霸过渡期的宋公能否了悟齐桓公赖以称霸的关键因素?后来的晋文公又从前人那里吸取了什么样的经验教训,他如何巧妙地处理礼义与诡道的关系?在追溯了大国的称霸崛起之路后,也不能不了解与宋国实力相近的郑、鲁等国的军事实力与兵学发展的水平,进而了解春秋初期一般的军事观念与谋略层次,宋国与其他国家相比,兵学观念居于何等层次?了解了争霸的大背景,还原了春秋军事斗争的实际情况后,再来看宋襄公其人其事,也许会更清楚宋公在战争中坚持礼信,到底是贵族风度的典范,还是保守落后的代表。
一、宋襄公的争霸历程
宋襄公一生分为两个时期,前期是齐桓公霸政的积极追随者,赢得了桓公的信赖,将定太子的重任托付给了他。在桓公去世后,宋襄公率诸侯之师伐齐,平叛乱,立孝公,对稳定齐国政治形势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个人声誉达到最高点的同时,启动了他的争霸之路。然在此之后,宋襄公的一系列做法却不得人心,屡遭舆论批评,个人声誉开始受损。现对宋襄公争霸主要历程做以梳理。
(一)关于人殉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在与曹、邾等几个小国盟会时,先是拘押了滕君,接着又因为鄫子迟到而将其作牺牲祭睢水淫神,以震慑东夷部落。子鱼对此激烈地批评:“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
殷商重祭祀,盛行以人殉,而到了春秋时期,不仅放弃了人殉的旧俗,用牲口做祭品的情况也不多见。先秦民本思想开始萌芽,不少进步的政治家认识到祭祀的目的是为了人,而百姓才是神灵的真正主人。与桓公安鲁救邢存卫的义举相比,宋襄公一会虐二君,崇祀重鬼神,无疑是逆潮流而动,思想观念上带有明显的商族的历史传承。
(二)关于征讨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因曹国不归服而围之。子鱼劝谏宋襄公:“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盍姑内省德乎?无阙而后动。”内省修德,反躬求诸己,先修德,再兴兵,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无论文王伐崇还是文公伐原,相似之处在于推崇的都是修明政治、积攒德行、以德招抚,而非轻易诉诸武力。
一些侧面的记载印证了子鱼所讲的宋公德“犹有所阙”。公元前641年秋,卫人伐邢,讲到“诸侯无伯”,透露出桓公去世后,中原霸主虚悬、人心不稳的迹象。这年冬天,“陈穆公请修好于诸侯以无忘桓公之德”,暗含了社会舆论对宋襄公不务修德、暴虐刚武的不满。
(三)关于会盟
从公元前640年开始,宋襄公有了会盟争霸的打算,藏文仲闻曰:“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次年春,宋襄公与齐、楚举行鹿上之盟,请求曾经归附于楚的那些国家,楚人表面应承,可子鱼并不看好宋公争盟的成功:“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鹿上之盟助长了宋襄公的雄心,而楚人一向善于玩弄诡计,当年秋,宋襄公与诸侯在盂地会盟,宋襄公坚持“以乘车之会往”,行前子鱼就流露出担忧,果然,楚人破坏约定,带了兵车,在盟会上俘了宋襄公以攻打宋国,幸而有子鱼率领宋国军民顽强抵抗,后由鲁僖公等人出面斡旋,于当年冬天释放了宋襄公。虽幸而释放,但子鱼仍忧虑不已:“祸犹未也,未足以惩君”,可见时人皆已洞察宋与楚争盟的风险性。
会盟是诸侯列国常见的外交活动,史书讲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实际上有15次之多。宋襄公在位14年,积极参加齐桓公领导的重大活动多达10余次,熟悉会盟这一形式,但召集诸侯、号令天下、成为共主,并不是谁都可以为之。齐桓公救亡图存,安内攘外,前后主盟近40年①,做了很多善举,赢得了诸侯的尊崇。宋国在实力和道德文治两方面皆不足,缺少成为天下盟主的条件。楚人向来凶悍狡诈,宋与楚一意争盟,风险极大。
宋人吕祖谦说过:“看《左传》须看一代之所以升降,一国之所以盛衰,一君之所以治乱,一人之所以变迁。能如此看,则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然后看一书之所以得失。”[1]这正道出了编年体记事的特点,以此观宋襄公争霸,从公元前641年至公元前638年,《左传》对宋襄公争霸前后若干事件记叙完整集中,共计8条大事记,辅以八条评论。编年体体例本身具有的时间线索明晰的优点,映衬出了人物治乱浮沉的命运轨迹,对宋襄公的每一番举动都相应地附有时人的评论,直陈得失,语气严厉沉痛,寄托了以史为鉴的意味。宋襄公急于称霸、一意孤行、动作频频、渐次升级,这些历史事实清楚可见,在当时引发了不小的影响,时人对其观感不佳,大体上是确定的。
二、泓之战再探讨
历来对泓之战的探讨无数,笔者着重于以下几个问题。
(一)为什么要伐郑
关于宋襄公最不能让人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在遭楚人拘押释放后,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却非要一意伐郑,以至于最终冒犯楚人,导致楚伐宋以救郑。宋伐郑是诱发宋楚冲突的导火索,按常理,在与楚人交手失败后,应当吸取教训,谨慎从事,而宋襄公为何要偏偏主动点燃导火索呢?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就需要先了解郑国在大国争霸中的地位以及与几个大国之间的关系。
郑国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缘战略位置,争霸的任何一方争取到郑,在力量对比的天平中都是重要的砝码,使郑归服是王霸的标志。郑国地处中原,是南北两强争霸诸侯、逐鹿中原的中心地带,杨伯峻先生讲:“欲称霸中原,必先得郑。”[2]988清人王葆认为在中原诸国里,“郑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国得郑则可以拒楚,楚得郑则可以窥中国”[3]。齐桓公从公元前678年开始与楚争郑,一直到公元前652年,前后用时26年方使郑归服,期间郑反反复复,屡次叛齐,就连著名的齐桓公伐楚之战实质也是为对付楚国北上中原侵郑实施的还击。再到公元前630年晋联秦以攻郑,幸亏有烛之武出马劝退了秦兵,秦晋联盟瓦解,郑国才免于一战,但此后几年秦一直对郑怀有觊觎之心,于是就有了晋文公去世后秦国出兵偷袭郑国之举,这次多亏郑商人弦高机智,才免于战争。秦国在崤之战失利后再无力东向争天下,晋国崛起势不可挡,后来的晋楚争霸,郑国仍是争夺的焦点。作为齐桓公事业的追随者,宋襄公一定了解郑国在大国争霸中的重要性,所以在郑叛齐服楚后,收服郑人是宋襄公争霸道路上的既定目标。
从情感方面来讲,宋襄公厌恶郑人狡狯多诈、背信弃义,一怒之下遂发兵攻郑。郑人在齐楚两大国之间经常摇摆不定,采取骑墙政策,哪一方力量强就倾向于哪一方,且常亲楚较亲齐更多,齐服郑殊为不易,历时26载,方使其归服。然而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刚一去世,次年郑就倒向楚国,“郑伯始朝于楚”,与楚交好,公元前638年郑伯亲自赴楚。郑伯两次朝楚相隔4年,但为何宋公伐郑是在郑伯二次如楚之际呢?《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三月,郑伯如楚。夏,宋襄公伐郑。”前后两条记录联系紧密,有明显的因果关系,郑伯此举彻底激怒了宋襄公,因此怒而兴师。其实,还有一个背景不能忽略,就是在盂之盟上宋公受辱,虽经释放但对楚人怀恨在心,一直伺机寻衅以泄忿,不料事隔半年之后,机会降临。
虽然从理性与感性两个层面分析了宋伐郑的原因,但并不代表着一定可以采取军事行动。《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战争中不光要求知己,同时还要知彼。宋襄公似乎并不是非常明晰楚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态度。齐楚两国对郑的争夺一直都很激烈,楚人一直占据着主动地位,甚至较之齐更有优势,咄咄逼人,只不过后来因齐在召陵之盟后威望甚高,郑才暂时屈从于齐。服郑一直是楚人的核心利益,这一点是很明确的,从齐楚争霸的历史来看,楚人在这个问题上咬得很紧,绝不会让步。
这样来看,伐郑意味着宋与楚的对抗推进上升到了第一层面,在齐桓公之后,首次宋国被推到了与楚对抗的第一方阵,而这是宋襄公人为造成的结果。有识之士肯定能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性,子鱼对此评曰:“所谓祸在此矣。”综合子鱼的几次评论来看,无疑他这句话的指向很明确,此次伐郑意味着与楚对抗进入公开化、白热化阶段。
在东方大国齐尚未与楚发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下,二流国家的宋国公然伐郑,以这样一种直接的、硬碰硬的方式撞开了对抗冲突的大门,只能说宋襄公此人缺少谋略与定力,冲动好战,任意妄为,在杀伐攻取的问题上极不慎重。这正符合史家对他的印象,具有“喜事而狂”的人格特点。
(二)为什么要礼让
即便事已至此,也还没有发展到两国必然一战的地步。《左传》记载: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在此情况下,事情仍然有回旋的余地,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宋国国内反战的声音一定不少,求和弃战也是一种选择,至少可以保全有生力量,但却被宋襄公否定了。宋襄公对战争大事的不慎重,缺乏计算与谋划的特点再次突现。接下来就是战争经过: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战争中宋襄公主动放弃了两次取胜的机会,吃了败仗,自己也身负重伤。战后在“国人皆咎公”的大背景下,他替自己辩解,理由堂而皇之。在此过程中,最让人不能理解的就是宋襄公为何在战争中一味地讲求礼让?大敌当前,他不谋划战术运用,不求出奇制胜,他赖以凭恃的是什么,他对战局是怎样考虑和打算的?
第一,可以肯定的是,宋襄公对争霸斗争性质认识不明。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挟联军以威楚服楚,宋襄公也效仿了桓公,打出仁义的名号,打算以此笼络收服楚人。但仅凭仁义、会盟就能称霸崛起吗?称霸还有哪些关键因素?处在过渡期的宋襄公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明了。关于此一点,留待下文再叙。简言之,在“崇霸”与“崇礼”之中,宋襄公未能找到正确的契合点[4]。第二,宋襄公高估了楚人对礼义的接受。并非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宋襄公完全不讲策略,从宋襄公每每只对楚人讲礼义来看,这是他所为之自矜的,也是与楚斗争时唯一可以凭恃的。因此,他奢望以礼怀柔,幻想着对方也会遵循礼尚往来的规则,打一场政治战,最好再上演一场召陵之盟的翻版。说好听了,他寄希望于最大程度上以政治手段解决争端,实质上则是心存侥幸,寄希望于对方,不敢与楚人一战、迂回求胜的心思显而易见。当然,也不排除有几份以此来团结凝聚诸夏力量,保全自己声名的意思在其中。
宋襄公刚武好斗,固执愚蠢,缺少方略,逞一时之勇,面对强敌拿不出有效的办法,找不到正确的路径,发挥炮制了一套仁战理论,潜意识里寄希望于仁义,只要使出这个护身符,就有了几份心理安全的保证,即便这种保证是虚无的也罢。宋襄公承袭了周武商汤吊民伐罪、仁政得天下之类的传统学说,却不熟悉周公东征的文韬武略。宋襄公的做派颇似后来孟子的仁者无敌论,似是孟子仁战说的滥觞。特别是到了北宋以后,随着儒学的兴起,深受儒家学说影响的儒士们激烈抨击“兵者,诡道”论,主张以儒治兵、以仁义用兵,严重地干扰了战争固有的发展规律。追溯源流,如顾颉刚先生所说:宋襄公“是后来墨、儒两家‘王道’‘非攻’等等话头的老祖宗”[5],是后世不知战、不懂战一派的源头,那么,当时战争中究竟有没有这种战法呢?实际的争霸过程又是怎样的?
三、齐桓公、晋文公的争霸之路
齐桓公的事业对宋襄公有巨大的垂范作用,齐桓公作为春秋五霸之首,他的争霸历程到底是什么样的,时人怎样认识和概括齐桓公的争霸经验?对宋襄公有哪些方面的昭示作用?而后来的晋文公又从前人那里吸取了什么样的经验教训?
(一)德礼不易,无人不怀——齐桓公争霸的特点
齐桓公何以霸,以何霸?《国史大纲》讲:“霸者标义,大别有四:尊王,攘夷,禁抑篡弑,制裁兼并。”[6]管仲对桓公讲:“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左传》闵公元年)齐桓公在周室衰微、王命难行之际,通过尊王攘夷将诸夏凝聚在一起,其功绩主要在于存邢迁卫、北抗山戎、南服荆楚、维护王室。
说到齐桓公的霸业,就不得不提到召陵之盟。召陵之盟是齐桓公霸政事业的里程碑,楚国归服于以齐为首的诸夏联盟,召陵之盟也是先秦政治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诸侯联军兵临楚境,管仲以楚人不贡包茅向其发难责问,楚使不卑不亢机智应对,接下来齐桓公与屈完在阅兵观阵时互不服软又留有余地,最终双方达成妥协,签订盟约。诸夏靠什么收服楚人,联军愿意开战吗?联军不想开打,否则不会从春相持到夏,召陵之盟的成功是军事威慑与外交谈判的综合并用,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提到召陵之盟,一般认为齐的目的在于伐楚,其实忽略了最直接的动因,即为了救郑而伐楚。而召陵之盟后齐并没有真正服楚,江淮流域的弦、黄、徐等诸多小国自恃有中原大国的倚靠,不料纷纷被楚灭掉,即是明证。
世人多知召陵之盟的威名赫赫,齐桓公服郑的经过却鲜为人知,因其历时弥久,史料散见于不同的纪年中,以下对其作以收束整理。
庄公15年,齐始霸,次年,诸侯因郑侵宋而伐之,楚遂伐郑,这是齐楚两大势力争夺郑国的开端。该年冬,第一次幽之盟,郑参加。10年后,公元前667年,第二次幽之盟,郑方归服于齐。
公元前666年,楚令尹子元率六百乘伐郑,入郑城郭,诸侯救郑,楚师逃遁。此时,齐楚对郑的争夺正式浮出水面。公元前659年,“楚人伐郑,郑即齐故也”,诸侯盟于荦,“谋救郑也”,此时令尹子文已上任几年,楚对诸夏采取更加进逼的政策。次年,楚人又伐郑,囚郑聃伯。过了一年,齐侯召集阳谷之会,“谋伐楚也”。楚人再次伐郑,郑伯欲求成于楚,孔叔劝谏:“齐方勤我,弃德不祥。”此时已见由于楚人的连续攻伐,郑对其多有忌惮,欲背叛诸夏。次年,齐率联军侵蔡伐楚,与楚达成召陵之盟。
公元前655年,齐与诸侯盟于首止,此时齐桓公威名赫赫,果能服郑吗?周惠王唆使郑伯:“吾抚女以从楚,辅之以晋,可以少安。”郑伯欢喜得到周王命其从楚的私许但又惧于齐,因此逃归不盟。至于周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史家多认为因周惠王与齐就定世子之位发生分歧,故惠王召郑伯使之叛齐[2]306。吕思勉先生则认为,“是时周未必有嫌于齐,盖仍胁于楚也”[7]159,这种看法颇有见地,此时楚攻势凌厉,风头正健。次年诸侯因郑叛盟而伐之,楚围许救郑,诸侯救郑,楚师乃还。
公元前653年春,齐伐郑,孔叔劝谏郑伯,朝不及夕,形势危急,但郑仍不肯降。秋,盟于宁母,仍是“谋郑故也”。齐侯在与郑太子华会见后,打算乘郑有内隙而攻之,遭到管仲反对。当年冬,郑伯请盟于齐。第二年,齐桓公会诸侯于洮,“郑伯乞盟,请服也”。郑国最终正式归服,一直到僖公17年即公元前714年桓公去世。
由于编年体的缘故,以上史料零落分散,导致一般读者只知召陵之盟的奇勋与伟业,不知齐谋郑之艰难。只有将其联缀成篇,勘察比对,齐服郑的脉络方大致可见,数十载始终不渝,用力至勤,其心可鉴。
有一段史料很重要,却不大为人注意,具体内容如下:
秋,盟于宁母,谋郑故也。管仲言于齐侯曰:“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齐侯修礼于诸侯,诸侯官受方物。
郑伯使大子华听命于会。言于齐侯曰:“洩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实违君命。若君去之以为成,我以郑为内臣,君亦无所不利焉。”齐侯将许之。管仲曰:“君以礼与信属诸侯,而以奸终之,无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谓礼,守命共时之谓信。违此二者,奸莫大焉。”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今苟有衅,从之不亦可乎?”对曰:“君若绥之以德,加之以训辞,而帅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总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何惧?且夫合诸侯以崇德也,会而列奸,何以示后嗣?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记奸之位,君盟替矣。作而不记,非盛德也。君其勿许,郑必受盟。夫子华既为大子而求介于大国,以弱其国,亦必不免。郑有叔詹、堵叔、师叔三良为政,未可间也。”齐侯辞焉。子华由是得罪于郑(《左传》僖公七年)。
齐与鲁、宋、陈等国在宁母结盟,策划攻打郑国,管仲一开始就给齐侯定下了服郑称霸的基调,“德礼不易,无人不怀”。齐侯就依礼对待诸侯,诸侯的官员接受了齐国的重赏。中间发生了一段插曲。郑国的太子华受命赴盟会见桓公,却为自己之私利考虑,怂恿齐除掉郑国大族势力,里应外合,自立为君。桓公心动了,诸侯伐郑一直未有成果,何不乘郑之内隙呢?管仲断然否定了这一建议,在他看来,以德安抚,加之训辞,帅诸侯以讨郑,郑覆亡都来不及呢,岂有不惧怕的道理。诸侯会盟崇尚的是德刑礼义,每个国家都会对此记录,若让奸诈之人得逞,如何将此昭之于后世?桓公接受了建议,果然不久,郑国归服于齐。
这段文字篇幅较长,全面记录了桓公与管仲的对话,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反映了当时诸夏推行的价值标准:“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君以礼与信属诸侯,而以奸终之,无乃不可乎”等等,对人们理解当时的观念准则很有助益。修礼重德是齐侯最终收服强郑的道义基础,这些才是桓公称霸的核心价值观,显而易见,这段记述对桓公服郑带有总结性质。实际上,从齐楚双方对郑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来看,并不是几句简单的以德服人所能解释得了的。郑归服于齐是齐楚争霸中齐取得胜利的标志,而这一斗争的经过却异常的艰难,出兵攻伐、军事威慑、盟会外交等各种组合拳轮番上演,最终得以服郑,也是因齐桓公如日中天的盟主地位的影响力,是综合实力作用的结果,所谓的以德、礼怀柔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总结辞,并不能够代表全部。然而这些言辞在春秋前期恢复周礼、崇尚霸政的浓郁气氛下,广为传播,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历史的真实,影响了人们对真象的获取。有信众不加消化,全盘接受,像上述几句,活脱脱地就似宋襄公怪诞行动的生动注脚,可以大胆地推测,这就是宋襄公与楚斗争时的底气所在,是其仁战说的思想来源,宋襄公很可能就是视这些原则为圭臬。宋襄公只知齐桓公服楚服郑的表象,不知内里。
(二)以谋攻敌,兼以礼义——晋文争霸特点
泓之战后两年,在外流亡了19年的公子重耳回到晋国,4年后,晋楚城濮之战爆发,晋文公一战定霸。城濮之战代表了《左传》战争叙事的最高成就,是中国古代第一场叙事完整的战争,着重记叙了双方运用谋略的全部经过,反映了公元前7世纪我们祖先军事谋略的水平。
晋文公靠什么一战胜强楚呢?从《左传》的记载来看,有明暗两条线索,明的层面就是作者倡导的重德崇礼的观念。
晋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将用之……出穀戍,释宋围,一战而霸,文以教也。
教民知义、知信、知礼,正是文公的教化之功,才能一战始霸。《左传》的作者是先秦早期的儒家,该书承担着总结兴衰、道德教化的功能,对于文公建霸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作者寄寓了儒家的道德价值判断。然而,仅仅从儒家仁义礼信的视角解释文公霸业的兴起,肯定是不全面的,所以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客观真实的视角,就是从军事斗争的实际来看,即所谓的暗的线索。
齐桓公与强楚抗衡多年,运用了会盟、威慑各种手段,即便是召陵之盟,也未能使楚人真正归服;后来的宋襄公与楚争胜时祭出仁义的法宝,遭天下人耻笑,所以通过一场战争收服楚人是争霸的发展趋势,然而要想战胜强楚,谈何容易!文公经历了19年的流亡生涯,“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在参战的议题上,他一开始顾虑重重,直到先轸献妙计,齐秦喜赂怒顽,力量对比形势发生变化后,他才定下决心,但自始至终小心谨慎,惧战的心理很明显,与宋襄公的“喜事而狂”形成鲜明对比。晋国君臣上下同心,从客观实际出发,正确谋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采取分化瓦解、拉拢利用等各种方式,争取与国,赢得主动,后发制人,巧用智谋,最终战败强楚,一战始霸。孔子评价,“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论语·宪问》),正是指出了文公好谋而成,多用诡道的特点。吕思勉先生指出:“晋文之伯,与齐桓大异……晋之破楚,全以阴谋致胜。”[7]164时代在发展,风气在变化,崇德重礼逐渐易位于逐利争利,推动了战争指导观念的进步,谁在战争指导艺术上更胜一筹,谁就更有可能争取主动、赢得胜利。相比于齐桓公争霸记载的零散与线索的若隐若现,城濮之战对何以战、以何战的主题揭示得很清晰,读者跟着作者的一枝生花妙笔身临其境,了解到各种力量之间相互博弈的全部经过,体悟到时人战争思维的层次、对战争全局的把握与战略战术的综合运用,深刻认识到谋略才是克敌取胜的根本。
以著名的退避三舍为例,它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是信守诺言,回报楚王,让己方赢得道义上的主动,塑造良好形象。第二重含义从用兵角度考虑,即兵法中的“避其锐气,击其惰归”。选择于己有利的作战地点,在预定的战场上集中兵力,后发制人。一直以来对退避三舍的真实用意有过争论,应该说主要在于第二层。战争固然主要讲谋略,但一定的礼节礼数的粉饰也不可或缺,这样才不至于陷入被动,晋人深谙此道,这与宋襄公把礼义之道全盘移植到战争中的做法有本质不同。至此时,人们已经摸索出了战争的制胜之道,战争经验相对成熟了不少。这其实距泓之战仅6年,可见宋襄公迂阔保守的程度。
四、与邻国对比中看宋国军事发展水平
在追溯了大国的争霸历程后,再来考察郑、鲁等几个主要国家的军事概况,以及当时形成的若干军事斗争经验。郑、鲁不仅是宋的重要邻国,且实力与宋相当,其军事实力、兵法谋略居于什么层次,在对比中见出宋国的军事发展水平。
春秋初期的军事斗争及作战样式远比想像中热闹丰富得多,在泓之战前,时人对兵法谋略已有了初步的理论总结。
在众多诸侯国中,楚人尚武好战,极具侵略扩张性,江淮流域众多小国相继遭楚欺侮,难逃灭国之灾。楚人不仅对示形动敌、诱敌歼敌之类战术非常精通,且具备了谋划战略全局的特点。以楚降随为例,随国在汉水流域国家中力量最为强盛,楚降随是经年累月战略谋划的结果,双方展开了一场高水准的较量赛,在战略战术上的较量极其激烈②。
《左传》中遍是依占卜来预测决断,而楚人已较早摒弃了这一套,说明楚人在思想观念上领先于中原诸夏,从原始的鬼神崇拜中提前摆脱出来,楚人意志坚定,善于谋划,富有自信,这是其强盛不衰的根源所在③。
此处重点不在楚国,而是看与宋国的实力、地位相当的几个国家的军事实力与谋略水准。
郑国由于地缘上接近周王室,所以在春秋初期拱卫王室过程中,郑国起的作用最大。郑武公、郑庄公都是天子的卿士,辅佐朝政,平定王室内乱,为天子所倚重。春秋初期有过一段郑庄小霸的历史,郑庄公在位期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打胜仗,无论是抗击北戎还是与周室争斗,均表现出突出的军事能力。隐公九年即公元前714年,郑抗击北戎,彼徒郑车,郑人担心己方灵活性不够,发展了一套诱敌歼敌之法:“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君为三覆以待之”,“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即令敌前后不相救也。大约正是在抗击北戎的过程中,郑国的谋略水平迅速成长起来。
桓公5年即公元前681年,繻葛之战中郑军针对周室兵力特点提前谋划布局,“为左拒以当蔡人,为右拒以当陈人”,“既而萃于王卒”,结果大败周天子。这与后来城濮之战中晋楚决战“先犯陈蔡”的布阵极其相似,这种战法在当时应该已经流行开来了。桓公8年,随国在与楚人斗争时,季梁就提出了避实击虚,对楚人薄弱的右军先行进攻的建议,但少师囿于传统观念,否定季梁建议,结果大败。
鲁国是周公旦儿子伯禽的封国,对周礼的保存最为完善。即便是以周礼而著称的鲁国,在战争活动中也并非固守周礼,而是善于运用谋略,克敌制胜,创造以弱胜强的奇迹。
以鲁宋之间的两次战斗为例,庄公10年乘丘之战,齐宋联军驻扎在营地,鲁公子偃提出建议:“宋师不整,可败也。宋败,齐必还,请击之。”鲁公否决。太子遂私自出击,以虎皮蒙马头攻向宋军,鲁庄公跟着进军,大败宋军。庄公11年即公元前683年,宋国因为乘丘之役而侵袭鲁国,这次没有了战前请示建言的一段,“宋师未陈而当薄之”,鲁军在宋军尚未布阵之前直接发动进攻,结果取胜。总结这两场战争的特点,鲁军取胜的秘诀都在于主动进攻,争取先机之利,正是《孙子兵法》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之道的生动反映。两次作战比较下来,鲁人善于总结经验,因敌制胜的特点很鲜明。从有限的文字记载来看,在鲁人那里,全然不见两军对阵时大讲军礼的情形。鲁人的兵法艺术当在一定水准之上,庄公10年即公元前684年的齐鲁长勺之战,曹刿对战争时机的精准把握、对士气的精妙运用,使其成为千古传诵的兵家鼻祖。为何鲁人兵法艺术独领风骚呢,我们推断,这与鲁国史料保存较完整或许有一定关系,没有见诸典籍的国家并不能说明他们的兵法艺术有多落后。
与邻国郑、鲁相比,宋国在军事上乏善可陈,没有见到任何关于兵法战技、军事经验、战略战术的记载和总结。以前述鲁宋冲突为例,鲁人头脑灵活,善于钻研兵法谋略,处于优势主动地位,宋军由于不善权变,反应迟滞,在交战中总是处于下风和劣势,屡屡被动挨打。郑宋之间冲突也频发,郑国采取远交齐鲁等政策,善于运用政治手段,对宋国的斗争常常胜出。
从以上看出,在春秋初期,集中兵力、分割包围、避实击虚、示形动敌等作战样式已陆续出现,一些基本的战争指导原则已经萌芽和成形。战略上,以德服人、待时而动、有备无患等观念为人们熟知并运用。总的来看,春秋初期的军事斗争超出了原先的预想,突破旧制陈规,转向奇袭突袭,讲究用兵谋略、钻研兵法技艺成为主流的发展趋势。在这个背景下看宋国,军事领域发展明显滞后,与其他国家存在较大差距,尚处在前兵法时代。再来看泓之战中宋襄公的做法,宋公坚持旧的礼义之道,不重视战争谋划和战法研究,与宋国整体军事水平滞后相一致,是这种保守的大环境下催生的产物。那么,宋公头脑中的那些观念是从哪里来的呢?客观地讲,不乘人之危、不鼓不成列之类带有车战特点的交战原则,也许曾经存在过,但也只是昙花一现般短暂停留在典籍中、口头上,在现实中很难传承下来,早就被淘汰了。我们在《左传》中见不到战阵之间相互谦让、遵守礼信的事例,所见皆是如何突破陈规、精研兵艺、杀敌取货的事例,大小国家概莫能外。
宋襄公礼战不辨,思想迂腐,方法教条,带有典型的宋国地域文化特征,是宋国历史文化长期浸淫的结果。宋国是殷商故国的继承者,其与周人的特殊关系造就了含垢隐忍的心理。宋地民风消极保守,愚笨呆板,揠苗助长、守株待兔等故事生动地反映了时人对宋人的印象,郑昭宋聋的典故拈出了郑宋两国民风的差异。顾栋高对此有透彻分析:“世尝谓郑庄公錬事而黠,宋襄公喜事而狂。然此二者,两国遂成为风俗。宋之狂,非始于襄公也,殇公受其兄之让,而旋仇其子,至十年而十一年战,卒召华督之弑此非狂乎……郑则不然,明事势,识利害,常首鼠晋、楚两大国之间。”[8]宋人喜事好战,不善变通,屡遭被动,此乃政治传统使然。与中原其他国家相比,宋国的整体军事谋略水平偏低,尤其反映在宋国的上层贵族。
那么,读者可能会问,子鱼的认识水平为什么不低?这跟子鱼的出身有关系。子鱼是庶出,身份低了不少,与上层贵族有一定距离,这使他有较多机会接触到民间的思想,因此与宋襄公在认识上有较大差别。这让人联想到了曹刿——游戏规则的破坏者,他讲“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敢于打破既定的作战规则,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对于当时的贵族阶级来说,要摆脱既有观念的束缚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曹刿论战在庄公10年即公元前684年,比泓之战早了近50年,变革的风气早就在酝酿之中,只不过宋襄公浑然不觉罢了。
五、春秋交战礼的特点
宋襄公为何要坚持礼让?在当时狂热的复礼大潮下,宋襄公紧紧追随齐桓公称霸的名义与旗号,忽视了其称霸崛起的实质性因素,同时也受囿于宋国本身军事谋略水平的低下与思维观念的落后,这些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造成了过渡期的宋襄公对争霸方向认识不明,一味地迷信仁义的作用,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和失误。然而在后世人们对这个问题研究不够,很少从客观出发分析个中缘由,倒是有一些欣赏赞美的论调,认为宋襄公具有贵族风范,体现了春秋军礼的精神,那么,当时的军礼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军礼是周时的五礼(吉、凶、宾、军、嘉)之一。春秋时期,军礼涵盖了战争的各个方面,根据《左传》记载,战前礼节名目繁多,分为“约战”“请战”“致师”等环节,在战后礼节上有“服而舍人”“不绝其祀”等规定,唯独对交战时的礼节缺少明确的规则和要求。原因很简单,一旦进入到交战阶段,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流血和杀戮,此时,要在“杀敌取胜”与“崇尚礼义”之间进行平衡,绝不是纸上谈兵一般轻易[9]。从《左传》的记载来看,交战礼主要体现为君子之间的礼节,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既是君子应执之礼,又是君子独有的特权,敌方应对其尊重和礼遇。鄢陵之战中晋将郤至三遇楚王,皆毕恭毕敬,楚王派使者问候:“正当战事激烈的时候,有一位身穿浅红色熟皮军服的人,是君子啊。”可见,此乃时人对君子的期许,此番举动正与君子身份相符。
鞍之战中,邴夏禀告齐侯,对方御者貌若君子,要求射杀,齐侯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邲之战中,晋军的鲍癸认为楚军献麋的将领具备君子风范,即下令停止追杀,这都见出君子身份在战争中的特权。
第二,尚礼不影响战争的进程和结果,与讲奇计谋略不冲突。犒师是古时风尚,多在战前进行,《左传》中记载有弦高犒师、展喜犒师等,执榼犒师发生在鄢陵之战,晋楚两军对垒鏖战之际,“栾鍼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夫旌,子重之麾也……’公许之。使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这一举动看似奇怪,其实正说明了君子之礼的特点,为了自矜身份的目的,即便在战争中也不能失去礼数,甚至还要有意彰显。但是战归战,礼归礼,战争不影响礼节,礼节也不影响战斗,“旦而战,见星未已”,战斗从早晨开始,直至见到星星还没有结束。
第三,君子不能逼人太甚,主张对敌实施有限破坏。周郑交恶,郑伯说,君子不能逼人太甚,何况欺凌天子呢?如果能挽救自己,国家免于危亡,足矣。夜间,郑伯派人慰劳天子。
鄢陵之战中郑楚联军大败,晋韩厥跟上了郑伯,其御从建议趁机下手,韩厥阻止,“不可以再辱国君”,在楚王眼睛受伤的情况下,应避免进一步伤害到敌方国君,这是对战争破坏性的限制规定。
履行君子之礼的人,皆为贵族身份,风度翩翩,斯文得体,此乃当时社会的一般风尚,尤其在外交辞令上有一套国际通行的范式。总体上看,交战礼多属于君子之间相互的致意问候,是贵族身份、教养和品位的体现,其意义主要在外交礼仪上。礼与战是并行不悖的关系,崇尚君子之礼与奇计谋略、杀敌制胜之间并不冲突,不会因为崇礼重仁而忽视了战争杀敌致胜的本质。从《左传》的记述来看,时人对礼与战的界限区分得比较清楚,不易产生混淆,只不过由于时过境迁,后人不了解,根据一些片言只语的记载,夸大曲解了礼在真实战场中的情况。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成公二年”条中指出:“‘礼’者非揖让节文,乃因事制宜之谓;敌射仪则君子必争,戎礼则君子必杀。”“杀敌者战之本旨”,“三舍之退、一麋之献,以及下车免胄、执榼犒师,皆方式而已,戎仪也,非戎礼也”[10]。钱先生的戎礼、戎仪之分极有见地,按照他的观点,我们所说的君子之礼皆属于戎仪的范畴,他对戎礼的认识洞察秋毫、入木三分,可惜没有得到充分重视。
宋襄公以礼为战,用礼义之道指导战争,把本应限于君子之间的礼节扩大到两军战阵之间,混淆了礼与战的界限,是典型的不知战。宋襄公一方面反对奇袭的战法,崇尚“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等仁爱原则,似乎是讲仁义到了极点,但另一方面,他残暴地沿用人殉的旧制,忽略了身后宋国臣民的生死,又是不仁到了极点。宋襄公对仁义之名的过度追求使他背离了仁义,他所坚持的仁义逐渐成了假仁假义。难怪后世有人批评他虚伪、假道学④,这些批评的声音之所以如此激愤刺耳,是由于人们认识到宋襄公举动的怪诞与不可理喻,对礼与战关系的严重扭曲,对战争基本规律的无知、漠视和不尊重,让人震惊,这绝不是简单的以成败论英雄的问题。
后世赞美宋襄公的人往往忽视其称霸理念与思想方法上的落后,忽视时人对其总体评价不高的事实,单单地拿他在泓之战中的举动说事,给他贴上知礼守义的贵族标签,这既是对春秋军事斗争的不了解,也是对春秋军礼的不了解,更是带偏了不明真相的读者,干扰了对战争规律的正确认识。
注释:
①庄公15年齐桓公始霸,至僖公17年去世。
②桓公6年,楚始以假象诱敌未果,经过一次正面冲突后,后在庄公4年兴兵伐随,期间发生了楚武王亲征途中殒命的重大事件,楚军将帅秘不发丧,从容镇定地应对了危机,最终迫使随媾和。
③桓公11年,楚攻郧,楚人内部产生分歧,莫敖曰:“卜之。”对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最终,在既无增兵又不占卜的情况下,凭借高超的战术一举击败敌军。
④苏轼《宋襄公论》批评:“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清人高士奇:“夫祸莫僭于残人骨肉,而以国君为刍狗,无诡之杀,郐子之用,以视重伤于二毛,孰大?逆天害理之事,宋襄敢行之,而故饰虚名以取实祸,此所谓妇人之仁也。”